夜色下的科伦坡 图源：“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我们的飞机已经抵达科伦坡班达拉奈克国际机场”，伴随着飞机的轰鸣声，舷窗外熟悉的场景再次映入眼帘。2024年1月27日，时隔五年有余，我再次回到斯里兰卡。相较于此前的田野工作，于我而言，这一次的抵达和返场似乎更具亲切感，却又仿佛充满未知。过去五年，斯里兰卡经历了诸多坎坷，从2019年复活节恐怖袭击到2020年疫情暴发，再到2022年经济危机突显，这个国家曾抵近崩溃的边缘。经济危机两年来，我紧跟新闻报道、时评分析与学术研究，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躬行和亲历往往能获得更为切身的体验。我将要讲述的故事与片断发生在抵达斯里兰卡后的两个月内，在经济危机两周年之际体察科伦坡出现的巨变。受季风期影响，二三月的科伦坡虽降雨较少，但烈日下体感温度却格外湿热。我并未从国内带过多的生活用品，基于前几年的经验，很多东西科伦坡当地都可以购置。于是，在抵达后的第二天，我便满怀兴致地走上了街头，循着多年前的记忆，前往曾经熟悉的超市、商场和市场。然而，事与愿违，收获寥寥。经过初步探索后发现市场行情并不乐观，我边观察边思索，这一巨大落差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冲击，曾经的固有印象随即被打破。我曾问过一些斯里兰卡朋友为什么市场行情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答案大致有三个，一是进口管制，二是税负沉重，三是货币贬值。通过对超市零售业和制鞋零售业两类商品行情前后对比，可以管窥这一变化。阿比可超市是斯里兰卡知名超市之一，印象中当年曾以品类齐全和质量上乘吸引不少本地居民和外国游客光顾。从货架位置到商品分区与五年前并无什么两样。然而在绕了几圈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些变化。商品品类表面上看仍较为丰富，但细致掂量可发现它们的质量参差不齐，更多为本土制造产品，部分为进口廉价产品。我走到塑料制品区，拿起一个垃圾桶，肉眼可见其边缘瑕疵，质感粗糙，颜色混杂且不通透。我遂询问服务员原由，服务员解释道：“这几年的产品都是这样，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多少有些诧异。
科伦坡阿比可超市 图源：“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微信公众号随后，我走到果蔬区。菜架上留下的多是几近腐烂的残叶，而另一旁一颗颗摆放整齐的大白菜较为显眼却似无人问津。我走近定睛一看，白菜价为3620卢比/公斤，约合40人民币/斤，原来是价格所致，不得不感叹：此白菜价，非彼白菜价！放眼望去，其他品类果蔬的价格大抵如此高涨，如胡萝卜合22元人民币/斤，豆类合11元人民币/斤，青椒合8.7元人民币/斤。究其原因，除通胀因素外，近期各大蔬菜生产基地降雨较多导致供应短缺，影响了价格走势。相较之下，海鲜就要比蔬菜更具吸引力。因此，一句“宁吃海鲜，不吃蔬菜”的调侃，足以反映当地民众的无奈。阿比可超市的巨变是一个国家经济活力衰减和城市居民消费降级的缩影，在后来我与多位斯里兰卡友人的谈话中，他们问我最多的问题是“这次来，你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我会满怀忧虑地跟他们讲述我在阿比可超市的经历。在科伦坡，每逢节假日，购物中心就成为当地最具人气之地。近几年来，随着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大型购物中心的数量和规模也随之增长。相比于香格里拉、科伦坡城市中心的新型购物综合体，一些老牌商场承载着我更多的记忆。以ODEL和科伦坡赛马场为主力的商场在科伦坡曾居于王牌地位，经过近几年的冲击，它们状况如何？ODEL商场和科伦坡赛马场商场都位于科伦坡核心区七区的繁华路段。ODEL商场在内部布局上小有调整，新的改扩建工程也表明它在努力适应新的发展需求。始于1893年的科伦坡赛马场商场与消失的麦当劳标志 图源：“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微信公众号而科伦坡赛马场则是另一番景象，商铺空置率较高，品牌商不多且人流量较少。值得注意的是，因麦当劳本地合作商经营状况不佳，顾客不满意率增加，麦当劳关停了全岛所有门店。而多年来，红色的麦当劳标志在赛马场商场是亮眼的存在。麦当劳标志的消失，增添了赛马场商场没落之感。我走进斯凯奇专卖店，发现店内运动鞋的标签价平均约40000卢比（约人民币1000元），远高于之前斯国鞋类市场价，与我六七年前的印象相差极大。我向店内销售咨询原由，销售告诉我，由于近年来的进口管制，鞋类商品关税价格很高，直接导致鞋类价格上涨。我问道：“那如此高的价格，平时销量多吗？当地普通老百姓如何能消费得起？”销售回答：“这些名牌鞋子并非供当地普通百姓购买的，而是更多地为外国人和当地富人阶层服务。”在品牌鞋店内，所有鞋类的价格都比以前要高，其中也包括日常使用的拖鞋。货比三家，我来到ODEL商场对面的临街店铺，一家是本地著名鞋商萨姆森（DSI）门店，另一家是进口日用零售专营店名创优品（Miniso）。在萨姆森门店，人字拖的款式多样，价格不等，平均为60元人民币每双，它是斯里兰卡本地主流鞋商的代表；而居家拖鞋只有在名创优品这类门店有少量存货，且款式单一，其价格约为80元人民币每双，是国内价格的四倍有余。科伦坡名创优品的居家拖鞋及标签 图源：“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微信公众号这一现象着实使我大为震惊，为什么本地制造商与进口商之间的价格差异不大且居高不下？后来当地的经济学家告诉我，“斯里兰卡的制鞋业更倾向于国内市场保护，关税和增值税是消费者需要负担的额外成本。每年多于4000万双的需求量使得当地鞋类市场价格高企。”可以说，经济危机下的鞋业市场从生产商到消费者都承担着额外的成本，从而在不同阶层中都增加了生活负担。还记得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到斯里兰卡留学，当时社会普遍认为大学教授、医生和律师这三类职业属于体面的高收入群体，他们也是中产阶层的典型代表。然而，自斯里兰卡经济危机以来，随着通货膨胀的加剧，各行业的个人薪资收入大幅缩水。对此，我与许多斯里兰卡友人进行讨论，从言语中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倍增的生活压力与负担，尤其是作为斯里兰卡高校教师主力的青年教师群体，他们自认为正在从中产开始向贫困滑落。在我与科伦坡大学某系主任S教授的谈话中这一现象得以解惑。1月29日上午，我前往科伦坡大学文学院，教学楼仍然是多年前的模样，除去几个系所局部翻修之外，其他并无太多改变。在前往教授办公室途中，我回忆起了他在2023年7月赴北京参加学术会议时的一幕。当时S教授在结束会议即将离开北京前向我咨询北京的超市的情况，并提出要去两三家档次不同的超市看看。尽管最后我们从不同超市买到了他心怡的物品，但其举动使我迟迟不解，直到我身处科伦坡，观察了上文提及的本地超市现状，才能理解S教授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这是由于危机之后科伦坡商场供应能力与消费水平不成正比所致，即使手里有钱也买不到质量好的商品。带着这一思考，我敲开了教授办公室的门，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我的发现。在听完我的讲述与分析后，他十分同意我对超市商品之变的观点，并坦言当前的收入状况与生活质量确实容易让人产生焦虑与不安，许多新兴中产阶层群体也在担忧会滑向贫困。他列举了不同职称教师的月薪收入与个人应纳税额的范畴：资深教授和教授工资约40—50万卢比，应缴税额为36%；副教授和高级讲师约20—30万卢比，应缴税额为24%或30%；讲师约10—20万卢比，应缴税额为18%。他说：“对我们这种生活早已安定的教授而言，收入缩水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冲击和挑战，因为房产、汽车等都早已置办妥当，当前收入尽管在贬值和重税之下却也可以满足日常开支。而那些年轻教师才是最为艰难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月光族。”高校青年教师作为新兴中产的主力军也在向水深火热的贫困群体靠近。在新兴中产之外，科伦坡郊区和农村地区的普通城乡居民也面临着巨大的收入减少和失业的风险，但感知和表现不尽相同。家住科伦坡郊区凯拉尼亚村的女青年查玛蒂，每天前往科伦坡核心区工作，早出晚归，月入4万卢比。为了防止失业，她需要提升技能和学历，每晚上夜校或自学雅思至午夜。而在另一个出口加工区的工厂工人们则表现出另一翻景象。工厂每天工作八小时，许多工人并不愿意加班，从加班工时计算出来的绩效工资单显示，勤奋、高效的工人约占总数的5%，其余工人按时到点下班。多数工人并不担心失业和收入减少的问题，部分新招录工人甚至因岗位环境不理想而迅速辞职。以上两个城乡就业情况反差表明，中低收入人群在城市和乡村中的状况截然不同，经济危机下的城市青年变得更焦虑更内卷，而乡村青年则维持原状，这或许与他们的处境和受教育程度有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