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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入围小说作品——《故人》

 萧逸帆520 2024-05-13 发布于湖南

故人

/汤一凡

我家是做殡葬生意的。

白日歇业时,爷爷有时会从柜台顶上拿下一本相册,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轻轻抚去上面满满的灰尘,打开时,我总是闻见一股霉味儿,惹得我直打喷嚏。我曾把这个感受告诉爷爷,爷爷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说这是岁月的味道。

这时候爷爷就会招手让我过来,摊开相册让我看,我满怀着好奇瞧过去,原以为上面会放满了祖上几辈的老照片,而爷爷也会和那在大榕树底下象棋的老人一样,止不住絮叨我几句勿忘祖先的训斥话,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听得多了,我耳朵上那不存在的茧子也快和这些老人手上的茧子一样,又厚又硬。

而第一眼瞅见的,并不是陈旧的老照片,而是一片空白,我看向爷爷,努力踮起脚伸手又翻了一页,也是如此,再翻一页,空白依旧。我疑惑地看向爷爷,爷爷只是和往常一样,笑着从我的发间拿走一片有些干枯的叶子,说:“这里面装着的,可都是故人。”我顺着他的手指低下头细细看去,眼睛都快贴在那空白的相册上了,却只看见白纸黑字,每张四四方方的空白上,都有一行小小的数字。

“爷爷,我只看见了几行数字。”我又抬头看向爷爷。

“那些数字,都是爷爷亲手送他们走的日子。”爷爷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那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照片呢?”我又问道。

“因为他们的容貌都刻在脑子里,翻到一个日子,闭上眼,便可遇见一个故人。”爷爷的声音透露着些许疲惫。

我双手趴在那本相册上,指尖因为沾染了灰尘有些乌黑,后来我才知道,相册不止一本,也就意味着,爷爷的一生中送走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人到最后,都成了故人,只留得下这一行小小的数字,和老人脑海中千千万万栩栩如生的面孔。爷爷每次只拿下一本,其他被放在柜顶的空白相册便依然留在上面,久而久之,就都沾染上了满满的灰尘,好像爷爷自己,也好像这个四四方方灰尘漫天的小殡葬店。

而再多等待一小会,爷爷就会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我,摸着我的头问我,是不是想听故事,我连忙点点头,爷爷就会叹口气,然后开口,缓缓讲述一个故事,有关那位故人的故事,春去秋来,太阳东升西落,爷爷的故事也换了一个又一个,相册也拿起又放下,在一方小小的灰尘尽散处,我也从他口中识得不少故人。

爷爷也离开了有些时日了,也成为了那相册之中的故人,在他之后,那些故人的故事总是零零碎碎地记着一些,东拼西凑总也不得完美,就好像人的一生,机关算尽,费劲气力,也永远也做不到尽善尽美。

唯独几个故人,连带着他们的故事也牵扯出我的故事来,我才记得真切。要是爷爷还在,给他听去了,总要拿着蒲扇拍一下我的脑袋,笑骂我自私自利了。

我大概只有两三岁的时候,我爸因为一场车祸永远地离开了我,也正如爷爷说得一样,他终于得以逃脱这四四方方的殡葬店,挣脱这不吉利的阴沉地方,到爷爷和我再也够不到的地方去获得他认为的自由。

爷爷向来对我爸很是宽容,唯有一次,我爸绕着小小的一方店铺转一圈,然后挑衅地看着爷爷,大声说着这破店就像个棺材一样,阴森森的到处都透露着不吉利之类的话,一转头却看见一直温和的爷爷手上提着一根棍子,那一夜,连远处的大榕树都能听见我爸的鬼哭狼嚎,直到现在,四面邻居都还流传着殡葬店终于闹鬼的传言。

那是爷爷第一次舍得动手打我爸,但第二天清晨,爷爷醒来,找遍了店铺周边,问遍了街坊邻居,却再没有看见我爸的身影。

我爸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渺无音讯。

又是好几年过去,爷爷被一阵哭声吵醒,打开店门,却看见了在店门口被包裹在襁褓中啼哭不止的我。

抱着一个孩子的爷爷依然还需要维持生计。于是,殡葬店已经头发半白的老板,背上时常有着一个小女娃娃,他背着这个孩子走过阴气最重的坟地,行过哭声阵阵的火葬场,奇怪的是,这个女孩子一路上不哭也不闹,众人哭泣吼叫不会吵醒她,放鞭炮奏哀乐亦不会吓着她,燃烧纸钱焚香的焦糊味也熏不着她。都说殡葬店干的都是阴气最重的事情,却影响不了这个孩子分毫。

这个孩子在故人的故事中听着长着,也就慢慢成了我的模样。

再后来,我爸也成为了相册上的故人。

我爸办葬礼的那会,一堆又一堆不认识的亲戚纷纷涌入了我家,爷爷拉着我的手,买通了火葬场的人,在那冷彻骨髓的地方,那安安静静绝对不会有一丝声音的地方,我看见了我爸的模样,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平庸,也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沉静。

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双手颤抖,他想要伸手触碰自己儿子的面容,在快要碰到的瞬间却又收回,最后垂下了手,他闭上了眼,我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的呼吸从混乱到逐渐平缓,看他从全身颤抖到坚定立着,直到他再次睁开眼,我便知道,他还是我认识的爷爷。葬礼是爷爷一手操办,将仪式办得盛大又体面。在他一丝不苟的背后,只有我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只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进行最后的送别。

而那帮不认识的亲戚,在葬礼结束之后,便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在我身边滋儿哇滋儿哇的吵闹声在我耳中好像夏日那棵大榕树上看不见踪影的蝉在吵闹,但有蝉鸣的夏天,才是一个完整的盛夏,而蝉鸣的渐低则意味着燥热夏天的结束。

那帮亲戚将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之间我好不容易听出几个词来。

我那温和的爷爷将拐杖在实木的地板上重重一顿,厚重的敲击声使众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他走过来,将我的手握进他的手心中,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爷爷的手心温热,却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从手蔓延到手臂,延伸到脖颈和脸庞。他一直坚定立着的硬朗身体也不知道时候慢慢佝偻下来,手上多了一根木制的拐杖,而他走过来的矫健脚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略带拖沓和迟疑。

我的爷爷在那不经沙漏的光阴中,渐渐老去了。

“她是我当之无愧的继承人!”爷爷在说这句话时仿佛年轻了十多岁,这句话说得响亮,说得气势如虹,话音在这四四方方站满人的小店里回荡着,经久不散。

过了许久,依然没有人说话,那些人最多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又看了我一眼,才悻悻离去,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等人都走了,小店又恢复往日的安静,有大大小小的尘埃在四周飘荡着,身后爷爷的声音传来,“你在看什么?”

我在原地转了个圈,朝他开心地笑着,“我在看我家,四四方方的,小小的,我爸说过这里像个棺材,我倒是不这么觉得,这里有火光,有神仙,倒像个寺庙才对。”

我爸离开之后,我见证了我爷爷很多的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温和但坚强的爷爷在刹那间红了眼眶。

那件事就像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送走的故人也只是千千万万中归于尘土的一个,我爸也同样成为了空白相册中一行小小的数字。老待在这小殡葬店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事和人也见过不少,有时候,咱们从事殡葬行业的,和见惯人世间百态的医院大差不差,看多了也能从心底悟出这个人间来。

每当我有疑问时,爷爷总是会说,我们做殡葬的,不应该对别人的家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世事无常,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安安静静地做事才不愧于自己的身份。

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传到我的耳边。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我,你的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吗?

我站在无边的白色中,朝自己的过去挥了挥手,清清白白送走故人,自己亦是坦坦荡荡的走,就跟我自己同样放在柜顶上的那些落满灰尘的空白相册一样,方方正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除了离去时的一行小小的日期,什么都不会在这尘世中留下。

眼前出现了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趴在相册上,起劲地看着,手指被灰尘染得黑乎乎的,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笑得慈祥的老人,脆生生地问道:“爷爷,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照片呢?”

现在,我可以笑着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就像那时候的爷爷一样。

现在,我也要成为那故人了,去就那清清白白的往生。


作者简介:

汤一凡,文学爱好者,喜欢阅读,也喜欢写作,会在lofter,微博等平台发布同人相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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