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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丽 :少年的战场

 大河文学 2024-05-13 发布于河南

 

12岁那年的夏天,我告别了童年。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我的天空风云突变,曾经团团围绕我的五彩泡泡全都消散。

那年,父亲只是47岁,可是癌症竟然残忍地把魔爪伸向了父亲,壮如老虎的他并不知道疾病这个小偷早在几个月前就悄悄潜入他的胃,偷走了他的健康,等到他有所察觉,就像一个宫殿,所有财宝全被掳获,只剩下一角的檐宇,随时可能坍塌。

父亲要去北京手术!1985年,这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惊天劈雷。

那个清晨,父亲、母亲、大哥、二哥都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当父亲的身影最终不见时,我哭了,我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滂沱大雨之中。我不能跑,也不能躲,任冽冽的风吹刮我凌乱的头发,任冷冷的雨冲刷我流泪的双眼。灰暗的天底下,风哆嗦着,雨肆虐着,地上的水尖叫着,雨水漫过我的脚脖,我被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害怕,感觉世界好像到了末日。“喀嚓”一声,我听到一声撕裂的呻吟,循声望去,只见一棵碗口粗的杨树拦腰折断,枝桠全部匐伏在地,极像一个人腹痛至极跌倒在地的样子。我的心一阵心悸,接着,又是一阵狂风,路边的树又折断了几个枝桠……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到了家门口。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好像身体跟脑子完全分离了。当我看到空荡荡的院子,看到朝夕相伴的那两棵梧桐树,以及满地乱跑的不会说话的鸡,我才意识到我回家了。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以往热闹的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眼泪最懂我的心,我就只是哭。开始大哭,而后是小声地哭,再后来是哽咽,哭哭停停,停停哭哭。“你马上要升初中了,可以学着做一些事情了!”这是妈妈临走前的嘱咐。妈妈的话,不时地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我觉得我不能再哭了,我应该干点什么。

清晰地记得,那天我走遍了所有的房间,看遍了所有的角落,一遍遍地咀嚼着妈妈的话,最后决定收拾房间,然后去大河洗衣服。

我首先开始打扫院子,刚拿起大扫帚,眼泪又是一阵“刷刷刷”地下落。当我抬起朦胧的双眼,正好看到了拴在南窗下面的黑狗,它站在那里,端端正正的,支楞着耳朵,微扬着下巴,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眼睛里有不解,有关心,有疼爱,有期待。我放下扫帚,走到窗前,解开铁链,牵着狗坐在了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我搂着狗的脖子,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泪水粘湿了狗的脸颊。我忽然感到脸凉凉的,原来黑狗伸出它温柔的舌头,轻轻地舔舐我脸上的泪。就在那一瞬,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个信念:我要在没有父母的日子里,去撑起这个家,让屋子里干干净净,院子里充满生机,让家里的鸡呀、猪呀都不饿着,等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一切都顺顺当当的。爸爸就能安心养病,妈妈就不会心焦。很快,院子打扫完了,各个房间都收拾好了,我脱掉已经弄脏的衣服,转遍所有的房间,把家里的脏衣服收拢在大竹篮里,端着满满的一盆衣服去河边。

当我左手挎篮右手端盆,走向大河的时候,有两个婶子已经洗完衣服。其中一个婶婶说:“娃,帮你妈洗衣服来了!”我的眼泪又要滚出来,我硬是强忍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端着衣服坐到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我怕别人问起父亲,也怕自己一不小心眼泪流出来。我把衣服倒在地上,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我把衣服分成三份,先洗轻薄的,再洗厚点的,难洗的放到最后。从下午一点多,我的手就没停,一直洗到太阳落山。第一次,我感觉到洗衣服是一件挺累人的活儿。可是,当我看到一件件衣服整整齐齐地码在盆子里,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原来,我也可以把事情做得这样优秀,我暗暗地给自己竖起一个大拇指。

月亮早早地挂在了河对岸的树梢上,那么皎洁,那么清亮,她像一位温柔的大姐姐,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投来关切的目光,宠溺地伸出玉手抚摸我的头发,寸步不离地陪我回家。

回到家中,我开始一件一件地晾晒衣服,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清新的空气和欢快的音符。我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廊下数衣服,大大小小,薄薄厚厚,不多不少,共有20件。这是我第一次洗这么多衣服,心里满满的成就感,那个夜晚我吃的是馒头、咸菜和大米粥,也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吃晚餐,心里灌得满满的。

吃完饭,我想起还要喂猪。以前都是妈和好猪食,我提去一勺一勺地喂,但今天我要学着去煮猪食。我先把大铁锅放在灶上,往里面添了大半锅水,等到水快开的时候加玉米糁、麦麸,然后放点野菜和盐,用勺子不停地搅拌均匀,最后倒到盛泔水的桶里,再顺着一个方向搅动几圈,猪食就和好了。也许是那两头猪通人性吧,平时不好好吃食,还得哄着,但今天吃相特别好,拱着猪槽,耷拉着耳朵,头也不抬,“啪嗒啪嗒”地吃个不停,直到把桶里槽里的食料汤汁全部吃光。最后,它们又一起昂起头,伸长个脖子似乎还没吃够。看着它们那憨实可爱的样子,我笑着说:“猪猪、哼哼,今天吃得不足劲,留着肚子明天早上多吃点!”它俩还探着脑袋向外伸,我拿起小棍子挠了挠它们的额头,它们这才心满意足地往窝里去休息。

我高兴地提着空猪料桶往回走,不由地一边走一边哼起了小曲:“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此时,草丛里的蟋蟀竟一唱一和为我拉起了长号,声音特别悠扬,动听。唱着唱着,我忽然明白了“但有一天风波突起”的意思,以前唱歌只是随着旋律哼哼,觉得歌曲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气氛,但此时才感觉到曲调里还隐含着淡淡的忧伤……那时的我,简直是顿悟,于是感觉这首歌写得太好了,就一遍一遍地唱,尤其是最后两句“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世界变大了”,越唱越深沉,越唱越激昂,甚至有一些悲壮在里面。唱到最后,我的眼里又是一汪泪,但已经不仅仅是悲伤,而是多了许多的勇敢与坚定。那个晚上,我没去奶奶家睡,本来妈妈交代晚上害怕的话就让奶奶做伴的。但是,那首歌唱得我整个世界特别明亮,无比宽阔,让我忘记了恐惧与孤单,忘记了夜的漫长与漆黑。那个夜晚,我睡得很踏实,一觉就到了天亮。

那个夏天给我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就是用蜂窝煤机手工打煤球。那是一天傍晚,家里的煤球见了底,我心里一慌,挑战来了。以前是看过哥哥打煤球的,也曾好奇地去试着挤上一个,可总是由于力气不够,煤泥压得不实,不是煤球个头太矮,就是孔糊上了,或者歪三扭四,站立不稳,结局总是以失败告终。可是现在我必须得亲自动手,而且还要制作出周正、平稳、漂亮、站立的蜂窝煤来。晚上为这个事我想了一夜,反复思考以前制作不成功的原因,一遍遍地回想哥哥们是怎么操作的。

第二天早上,我一吃过早饭,就开始工作了。我按照程序模仿大人们的样子分煤、拌土、翻动、倒水、搅拌、拍打,直到胳膊酸了,准备工作才完成。我歇了一会儿,准备攒点力气好打出漂亮的煤球。中午吃饭的时候,地上只有可怜巴巴的25个煤球在晒太阳,倒不是慢,而是因为我毁掉的煤球比成功的还要多。没办法,谁让我个头还不够高呢?虽然我的两手大拇指都已经磨出了血泡,但我还是一吃过午饭就接着干,因为我给自己的任务是100个。等到天黑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105个,超额完成任务!这件事之后,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即使天气突变,纵有疾风席卷,我想我也不会惊慌失措,不会再掉一滴眼泪。是的,当我战胜了孤独,当我学会了独立,我长大了。

虽然少年离父,是我一生的遗憾,但我知道那也是上天在考验我,让我经风历雨,磨心练性,变得成熟。

回望当年,12岁的我,不再是哭泣的少年,而是像一个小兵,挥舞信念的旗帜,勇敢地奔驰在少年的战场上。


作者简介

张文丽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济源市北海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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