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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子里的人(史若岸)

 储氏藏书 2024-05-13 发布于湖北

推荐语:何同彬(南京大学)

早在阅读史若岸另外两篇小说《死亡之河》和《灰色》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她在小说观念和作品形态方面与同代际作家的明显不同。史若岸也写成长、记忆和青春,写与此相关的孤独和创伤,但是她能够通过拓宽小说的观照视野,利用自己突出的共情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诸多更隐秘也更具症候性的社会病象或人性隐疾,努力避免让作品成为某种模式化的青春文学、成长小说,从而避免陷溺于纯粹的个人感受和青春吟唱。《套子里的人》与《死亡之河》同样涉及个人成长和漫长的心理疗愈,但《套子里的人》处理的层次相对更丰富,进而折射的镜像也更耐人寻味。表面上看小说的重点是“周师傅”在遭遇人生不测之后,如何通过漫长、隐蔽的陪伴和关爱,“疗愈”内心的痛苦自责以及与亲人间形成的巨大隔阂;其实,文本背后还隐匿着“我”与“父亲”、“我”及“妻子”与“周师傅”和“岳母”、“岳母”与“周师傅”(前夫)等,诸多交错纵横的、草蛇灰线的叙事线索,同样关联着亲情中那些晦暗不明、欲说还休的情感裂变,从而将小说的意旨最终指向某种共同境遇和普遍病相——我们都是“套子里的人”。如果将《套子里的人》和同样是女性作家的鲁敏的《暮色与跳舞熊》、蔡东的《外面下雨了吗》进行比照阅读,我们将会感受到更多独属于当代人的、浃沦肌髓的创伤经验,并不仅仅因为她们都在关注和描写“人偶”,而在于她们都发现了“人偶”或“面具”背后萦绕着拉威尔《丑角的晨歌》的旋律。

但需要提醒史若岸的是,她的写作在形成自己风格的同时,也同时形成了自己的“舒适区”,就《套子里的人》来说,从小说形式到小说语言和叙事节奏,都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认真面对。比如过度的散文化、随意的阐发性论述过多、结构还不够凝练,以及小说主题中隐含的不必要的“戏剧性”等。就我个人对史若岸及其同代际的小说家的期待而言,我希望他们能更“放荡不羁”、“肆无忌惮”一点,故步自封于“前辈们”构筑的小说传统中,很难创造出属于他们这一代的新的尺度。

晚饭后,我习惯和女儿一起读会儿绘本,再刷会儿手机,然后下楼遛棋子。

棋子是一只没有断尾的柯基犬,女儿出生前,它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就叫作小狗。妻子是个凡事追求简单的人,她认为,复杂的名字对这个世界而言是一种负担,会使人与万物的关系变得更复杂。因此,她喜欢所有事物的本义,狗就是狗,树就是树,人就是人。假如她能给自己取名,她就会称自己为:一位女性。至于我,那就是:一位男性。而我和她的故事就是:一位女性与一位男性,在一起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于是她成为了母亲,我成为了父亲。

她的描述非常符合童话故事所需要的简单与直白,而童话也正是她最喜欢的文本。大学毕业后,她去了一家少儿杂志社做编辑,每天浸泡在童话的简洁世界里。不过生活毕竟不是童话,大多时候,名字都是必不可少的个体标志。为女儿的名字,我们操心了很久,想了很多都不满意。后来她灵机一动,说自己的名字是父亲把字典塞到她手里,她自己翻出来的,不如我们也這样。我听了觉得很神奇,这就像是自己选择了名字,冥冥中有种自然而然的天意。女儿用小手拨弄着字典,停在了“朝”字上。我们相视一笑,女儿的大名就叫作了今朝,小名朝朝。

朝朝稍大一点后,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历,便效仿这个方法,给家里的小狗起了名字。说来也巧,它的尾巴扫到的是“棋”字,而我的爱好正是下棋。妻子认为这是棋子更亲近我的表现,因此,遛它的责任也全权落到了我头上。

我一天到晚都坐在办公室,遛狗的运动量虽然不大,但也算是锻炼身体,我也就相当乐意地领取了这份差事。夜晚,街道安谧宁静,路灯的浮光下,树叶像墨绿色的雨,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气息。我总要在此稍稍停留一会儿,因为转过街角,幽静如森林的声息便会被另一种气氛代替。

我们住的地方紧邻一片老旧小区,夜晚,闲来无事的老头老太太们会支起几张方桌,在路边的空地上毫无疲倦地打麻将与打扑克。同时,供人休息的石桌旁,也早已围拢了一群穿着背心拖鞋的人,兴致勃勃地盯着石桌上的棋盘。

这情景总让我想起童年。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在街头观摩别人下象棋。父亲下棋的水平不怎么样,但很沉迷。我耳濡目染,在他影响下,也从棋桌上看懂了象棋。那时我年纪小,学棋算是小有天赋,琢磨过一段时间后,下场赢了几个大人。周围人都夸我有下棋的天分,连父亲都对我寄予了厚望。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被高手“教育”过几次后,我那点微弱的自尊就碎成了粉,连带对下棋的兴致也消失殆尽。

父亲见我放弃了象棋,有点遗憾,但也没说什么,只说下不下棋不重要,但一辈子这么长,总要培养点爱好。人只有找到了活着以外的乐趣,才算过上真正的生活。此后几十年,父亲依然念叨着他的象棋,乐此不疲地做着他的不入流棋手。我则沉默以对,每当父亲希望我和他下棋时,都会找各种理由拒绝。

不过人就是一种矛盾的生物,父亲过世后,我再次拾起了对象棋的兴趣。这么多年,它就像经历着一场等不到春天的冬眠,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沉睡,对父亲的怀念唤醒了它,它重新复苏进入我的视野。

因为经常在网上复盘一些高手过招的棋谱,在看棋这方面,我养刁了口味。看棋就像看球,只有精彩的对决才值得品味。街头这些棋赛不过是玩票性质,在我看来,下棋是假,打发时间才是真。因而平日里,我都只是站在旁边大略扫几眼,就径自带着棋子离开。

但今晚的情形不同,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街头围观的棋友很难做到这一点。更何况,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家都觉得自己比正在下棋的人看得透彻,因此,每一场棋,都少不了几个多嘴的看客在旁边饱含热情地指点。

然而,今晚的棋场鸦雀无声,这显然不正常,我生出几分好奇,往里凑了凑。看清楚棋盘上的布局后,我便知道执黑的一方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大概是为了不显得过于张扬,他用一种看起来旗鼓相当的方式不动声色地碾压着对手,这其实比直接将死对方还要有难度。

我上移视线,打量起这位高手。他身形偏瘦,背微微驼,年纪大概六十出头。我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是谁。或许信息时代人们看了太多张面孔,总觉得任何人都似曾相识。我在脑海里费力搜寻,终于从他头上戴着的深蓝色保安帽找到了记忆的锚点,认出了他是小区新来的保安。

随着年龄增长,我对他人的兴趣日益降低,社会的便捷程度使我早已习惯了以职业身份划分人群,而非个体。一名保安和一群保安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一种功能性符号。我能记起他,还要归功于棋子路过保安室时,经常欢快地往他身上扑。

棋子没有经受过社会的敲打,兴许比我更早一步地瞧出了他的不一般,而我则被世俗价值的尘土扬了眼睛,彻底忽视了身边这位隐藏的高人。

一局下完,他赢得游刃有余。周围有人看出了门道,夸他手段高,也有不服气的,说只是差在了最后几步。我看了眼手机,十点半,不算早,但也不算晚,打麻将和打扑克的人们方兴未艾,连不定时直播唱《夕阳红》的大爷也没有收场的意思,仍在对着手机一展歌喉。

機不可失,我见状,抢先一步站在石桌前。

“来一局?”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吐着舌头摇尾巴的棋子,无声地点点头,将吃掉的红棋往棋盘上摆了回去。也不知道是觉得时间不早了,还是认为对我这种后辈不必留情面,他的招数不再像上一盘那么婉转迂回,变得激昂扬厉。我勉力抵挡,但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很快防线就全面崩溃。

我痛痛快快地输了一场,丝毫不觉得扫兴,反而像酷热的天气里饮下一瓶冰水,感到十分尽兴。他连下两局,依旧气定神闲。我看旁边的露天商铺还亮着灯,问他抽不抽烟。他摇头,说不抽,又问我抽不抽。

“戒了。”我说。

他点点头:“年轻人还是不抽烟的好。”

看他说得郑重,我不由觉得好笑。自打女儿上了幼儿园,我已经全方位接受了自己步入中年的事实。此时忽然再被叫年轻人,有种梦回校园被老师教育的感受,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亲切。

我笑着问他:“师傅水平真高,怎么称呼?”

“我姓周。”他说着起身,走进了路灯光交织的树影里。

这以后,我每次遛完棋子回来,都要留意一下周师傅在不在。他若在,就和他下一盘棋。他若不在,就磨炼棋艺,和别的棋友下一盘棋。

妻子见我回来晚了,问我最近怎么这么努力,是打算和棋子参加马拉松还是奥林匹克。我说人要全面发展,除了体力,脑力也要锻炼。她笑说别人都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反着来,一日之计在于夜。

其实在于夜的不只是我,妻子一天最重要的时间也是夜晚。做编辑之余,她也兼职画些插图,和读故事比起来,画画是一件更加心无旁骛的事,这是她的独处时间。每个晚上,她都会在书桌前画一会儿画,神情专注认真,就像一块在水底沉了很久的石头,让人觉得古老,同时又寂静。

妻子画画时,我便带着棋子下楼。棋子吐着舌头,晃着铃铛,满怀喜悦地和我出门。偶尔,妻子也会和我一起散步,我们沿着街道,一直走进附近的公园。公园路灯昏暗,像虚假的夜明珠,光芒幽幽。树影在其间轻晃,虫声依稀,夜空漏出几颗星星,细微的人语随着湖水和晚风一起转动。棋子甩着大尾巴,和路过的小孩一起扭,空气里散逸着平淡的安谧和幸福。

女儿朝朝出生后,我们的生活节奏被打乱过很长一段时间。妻子没有时间再画画,我也几乎失去了全部自由。我们之间很少吵架,但那段日子不时有矛盾发生。教人难以忍受的琐碎事件以指数级别增长,让人不免怀疑婚姻是否只是人类社会为了繁衍,诱导世人自愿搭建起的牢笼。

好在最艰难的时间度过后,我们的生活进入了更为稳固的阶段。如果说,此前家只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生活在轻飘飘的观念里,那么现在,它已经牢牢扎进我的心,成为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拥有了温度。我无法想象没有妻子和女儿的生活,她们存在于我的世界,就好像从来不曾不存在。

经历了两年昼夜紊乱的日子后,朝朝终于人如其名,开始只在白天生龙活虎,每到夜晚就早早合上眼,给我和妻子留下足够独处的时间。不得不承认,养育孩子是份苦差事,我烦心过,恼火过,但没有后悔过。朝朝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也让我真正迎接了自己的成年。

成年并非只是年龄上的标记,也并非身份上的转折。它是一种静默的意识,像一株植物无声生长着,直到某一天忽然发现,过去的自己,想法是多么不可思议。二十多岁时,我时常恐惧终有一天会衰老的事实,但随着女儿逐渐长大,想到未来的世界里,能看到她鲜活青春的样子,我开始觉得自然地老去也是一件美好和令人期待之事。诚然,比起单身时所面临的无边旷野,结婚生子这条世俗上的正确道路有不少乏味之处。它们琐碎、枯燥,在钟摆般机械的重复中让人心力交瘁。但在失去了一些可能性后,我也看到了更多过去不曾见到的风景。

有句话说得好,人最开始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在经历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困顿和沮丧后,我又一次看清了山和水。当然,我还没达到多么高深的境界,只是学会了做一名父亲。

我很感谢朝朝的出生,更感谢她能成为我的女儿。

为了在朝朝长大以后依然可以和她有共同语言,我有意培养朝朝对下棋的爱好。想到父亲当年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我难免有些伤感。然而,伤感只能落进空气,成为无处回应的粉尘,徒然留下沉默与空白。

比起下棋,朝朝更喜欢棋子,每次我试着教学时,她都会兴致勃勃地拉着棋子一起听,没听一会儿,就牵着棋子跳起圈圈舞。到了周末,朝朝会和我一起下楼遛棋子,棋子也喜欢被朝朝牵着,一人一狗在路上的时间比我加上看棋下棋的时间还要长。回家路上,我又见到了周师傅。他今天没下棋,也没脱保安服,坐在小餐馆露天摆放的桌子上吃饭。他晚上要值夜班,我和他打招呼,朝朝也停下来,说警察爷爷好。

朝朝分不清保安和警察的差别,只是觉得衣服差不多,那么身份也就一样。周师傅听了这个称呼,似乎有几分触动,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仓促和蔼的笑容,低下头时,神情流露出几分窘迫。

我看了眼手机,时间还早,问他要不要下盘棋。他点头,饭吃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我和他一起往回走。值班室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迎面是一排监控显示屏,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旁边还有桌子和椅子。他从抽屉里取出棋盒,我帮着他铺好棋盘。棋子一一摆好后,他还是叫我执红。

我近来潜心磨炼棋艺,凭借着幼时的基本功,过往的功力找回了七八成,虽然结局依然是输,但也能抵挡四十个回合。

“爸爸,你又输了。”朝朝开心地拍着手。

她确实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我庆幸自己不是在一群人的围观中落败。

“想学吗?”我问朝朝。

“想。”她大声说。

“那你问问周爷爷愿不愿意教你。”

她像个小蘑菇一样探出脑袋,蹭到棋盘旁,拿着被吃掉的象棋,一面问,一面和棋子一起呜呜鬼叫个不停。周师傅摸了摸她的头,笑起来,整张脸都笑出了皱纹。

他从抽屉拿出几个摆摊卖的发饰,递给朝朝。朝朝看见这些亮闪闪的东西,立刻将象棋抛到脑后,高兴地给自己和棋子头上各别了一枚蝴蝶发卡。

周师傅做保安之余,还在公园附近摆地摊,卖些发卡头饰、毛绒玩具、透明风车之类小孩子喜欢的玩意。他说趁现在身体还行,多赚几个养老钱。

“你有几个孩子?”看他这么辛苦,我忍不住多了句嘴。

“就一个女儿,还有个外孙女,和朝朝一般大。”他微微笑着,看了一眼专心摆弄饰品的朝朝。

“有孩子,还怕没人给你养老。”我安慰他。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我拿出手机,想要给他钱,但他坚决不要,我也就作罢。

这段时间青蛙玩偶大火,到处都是卖崽青蛙的视频。周师傅见玩偶这么火热,也弄来了一套青蛙人偶服,调休时,就套上这身衣服去公园门口卖青蛙气球。为了卖气球,他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主动和经过的大人小孩合影拥抱。已至暮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待在这种闷热的头套里,不用想也知道十分难受。有次下班,我经过公园,看到他摘了头套,靠在长椅上休息,闭着眼,头发像被水洗过,在风里波浪一样晃动。

一个周末,我和妻子带着朝朝去科技馆玩,回来时,刚巧碰上卖气球的周师傅。朝朝眼睛亮得像是要做贼,立马奔过去,又是要买小青蛙,又是要和大青蛙拥抱。妻子童心未泯,看到青蛙憨态可掬的样子,也开心地和人偶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青蛙摆动着身体,从地上拿起幾个星星发饰,递给她们两个。我给他们拍了照,放下手机,想和头套里的周师傅说几句话,但又有顾客围了上来。他没工夫再理会我,挥着双手,继续忙他的生意。

晚上,我下楼遛棋子,周师傅在值班室里吃饭,大概今天收入不错,晚饭也升级成了有红烧肉的米饭套餐。我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又买了几样小菜,走进值班室,和他一起吃。

我们边吃边聊。我有个朋友开培训班,有围棋班,也有象棋班,主要面向儿童。我有意推荐他去当个象棋老师,他摇头,说自己下棋只是爱好,教不了人。我说不试试看,谁也不知道自己教不教得了。卖气球能赚点小钱,但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这么好的棋艺,不去代课教学,也着实有些可惜。他捏着啤酒罐,将它转了几圈,然后抬头看我。

“不瞒你说,我坐过牢。”

这话一出,我的大脑顿时茫然,虽说和他下过很多回棋,但私人的事聊得很少,没想到只是触及得深了一点,就是这样一个大新闻。我呆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比较合适。他又笑着说,放心吧,已经改造好了。我问他犯的什么事,他说以前在钢厂上班,厂子效益不好,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他就把厂里的电缆偷偷弄出去卖点钱。

盗窃确实是犯罪,但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我放下心,重新和他商量代课的事。

“不行,影响不好。”他坚持不去。

“没关系,你不要自轻自贱,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没人会在意。”

“不只是电缆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地说。

“还有什么?”

“有次不小心被厂里的民警队发现了,我害怕被抓,就径直往外跑。有个队员追上了我,当时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为了挣脱他,我就失手推了他一把,没想到……”

“怎么?”听着他的讲述,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地上有几根露头的钢筋,他的头正巧扎在了钢筋上。”

“死了?”我脱口问道。

“是的。”他点点头。

我没再说话,空气有些闷热,我站起身,想推开窗户。一群飞虫停靠在窗纱上,被声音惊动,纷纷乱晃。我重新关上窗。

“吓到你了吗?”他问。

“没有,”我急忙否认,“只是有点意外。”

尽管这么说,但这之后,我找他下棋的次数渐渐少了。他也敏感地觉察到了我的疏离,有时候远远看到我,就转过身,避免和我打招呼。

小区换了新物业后,物业公司提高了工资,但对保安年龄要求比较严,周师傅超龄了。我有心帮他,但也无能为力,毕竟保安这份工作属于谁都做得了的差事,一个人代替一个人很难,但一个符号代替一个符号总是相当容易。

或许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周师傅倒是不怎么在意,说日子总会过下去,他打算回老家。我没什么能帮忙的,想到他的外孙女,便从家里拿了些童话书。妻子听说了,又添了一摞她出的绘本,说小孩子喜欢画册,我不会挑,挑的都是文字。

周师傅看到这么多书,想请我吃饭表示感谢。我摆摆手,说朝朝母亲是编辑,这些书都是她出的,叫他不必在意。他也就不再坚持,抚摸着这些书,说一定好好收着。

周师傅离开后,我再没见过他。城市就是这样,人来人往,人往人来,大家随意一个转身,就是再也不见。我留着他的手机号,但从没联系过,因为心里也明白,这种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离开了就是陌路。

岳父母名下有一套老房子,一直对外出租。在外省工作的妻弟交了女朋友,老两口便想卖掉旧房,资助儿子在工作地买房子,准备结婚。老房子带着一间储藏室,存放着一些陈年旧物,妻子受父母嘱托,打发我去收拾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值得留下的东西。

周日吃过午饭后,我特意去了一趟。不足十平方米的储藏室里,堆满了横七竖八的杂物,断了腿的椅子,坏了盖的高压锅,掉了滑轮的行李箱……在一只纸箱子里,我找到几本获奖证书,翻开看了看,没想到沉默寡言的岳母曾经是优秀团干部,还得过演讲比赛二等奖。箱子里还有一本相册,里面大多是岳母年轻时的相片,也有妻子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妻子比现在的朝朝还小,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她。我觉得既新鲜又亲切,仿佛以一种坐上时光机的身份参与了她过去的生活。其中有一张是她的周岁生日照,从布景能看出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她骑着木马,头上戴着寿星帽,眉心画着红点,旁边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抱着她的腰。这个男人的笑容有点熟悉,像是不久之前才见过,我凑近端详,忽然想到了他是谁,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结婚前,听妻子说过,生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离开家乡,改嫁到了这里。她跟继父感情很好,对于生父,她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技术工人。后来,为了上学方便,她改姓了继父的姓。

过往的记忆如野草一般丛生,我一路跋涉,终于记起了妻子说过的话,她原姓周。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周师傅的号码,拨了过去。我想问一问他的近况,和他再聊聊下棋的事。等待的过程中,听筒里传来空号的声音,我又拨了一次,依然是空号。

手机相册里还保存着他和朝朝母女的合影。阳光浓烈,花树繁茂,满眼春光之中,她们举着气球,依偎在他身边,对着镜头大笑。当时他的脸上,一定也是满面笑容吧,我想。只是他的脸,他的身体,都藏在了厚厚的青蛙套子里。

责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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