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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丘•比丘高处 | 聂鲁达

 左莫 2024-05-13 发布于海南

 (蔡其矫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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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空旷到空旷好像一张未捕物的网
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气层之间
秋天降临,树叶宛如坚挺的硬币
来到而后离开
走在春天和麦穗中间
像在一只掉落地上的手套里面
那里给我们最深情的爱
多么像东升的遥远的月亮

(我生活发光的日子是在大众的
风暴中:钢铁转变为酸性的沉默
黑夜被撕碎只剩最后的尘粒
喜庆中祖国的花蕊遭受侵犯)

有谁在提琴声中等我
不吐一言好像一座埋在地下的塔
它的旋转弦声从
硫磺色的叶子嗓音中唱出
更深些在金矿中
像一把陨石包裹的剑
我伸出我的颤抖的温柔的手
插进地球生殖力最强的部位
我把我的额头投入深沉的波浪
下面
像一滴水飞入琉璃般的和平中间
像一个盲者,我回到
那佩戴素馨花的人间暮春


倘若花朵向花朵递送它的高贵种籽
而岩石保存它播散的花
于金刚石和砂砾摊开的衣衫上,
人弄皱他从无情的大洋急流
收集来的光的花瓣
塑造出悸动的金属在他手中
而后,在衣挂和烟雾之间
在凹陷的桌子上,有如玩一场牌的赌注
剩下灵魂
警醒的石英,海中的泪
宛如冰冷的池塘:甚至于
以钞票和怨恨折磨和残杀它
在岁月的地毯下面窒息它
在仇敌的铁丝编织的衣衫里面撕碎它

不,沿着地峡,天空,海洋,大路
谁在他的血泊上守卫而不拿刀枪
(好像深红色的罂粟花)?愤怒已使
人贩子的黯淡商品萎缩了。
露珠千百年以来
就把它那透明的信件悬挂在洋李树梢
悬挂在等候它的同一枝头上,啊。心呀
啊,在秋天洞穴中被击碎的额头呀

多少次在城市冬天的街道中或傍晚时分在
公共汽车或船甲板上,在最浓密的沉寂中
在节日之夜的孤独里,在阴影和钟声下面
在那使人类快乐的每一个洞穴,我都要停留下来
并寻找那莫测高深的矿脉
那是我从前在岩石曾经触摸到的,
或由于一次接吻而解放的闪电。


(生来它就有一个琥珀色的小小传记
以细小的萌芽的乳房重复它温柔的诉说
在谷物无穷的胚胎中,它甚至能够
穿透象牙,在水中是透明的
祖国,一口钟,从远方的雪
到暗红色的波浪)

我只能理解的不过是一张张脸庞
一个个匆匆而过的面具,如一枚中空的金指环
如一个狂暴的秋天,披着撕成碎片的衣裳
把那惊慌失措的可怜的树木吓得浑身哆嗦

我的手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流动如溪中清水,一条接一条,或坚定
如煤块和水晶
伸出热情或冷酷的手回答我
是什么样的人?在口哨声中和仓库中
他的公开谈论的哪一部分,在他金属般的举止
中,哪里活跃着
不可摧毁的,不朽的,活泼的生命


生灵好比玉米
在失败的行动和悲惨事件的
冗长的谷仓中一颗颗地剥落,第一到第七到第八
不是一次死而是许多次死来到每一个人
每天一次小小的死,灰尘,蛆虫,灯熄灭
在郊野的泥泞中,一个个小小的死,扑打着粗
壮的翅膀
刺入每一个人好像一支短矛
不管是由于面包还是由于小刀的困扰
赶牲畜的人,海港的儿子,破土犁地的黑队长
或熙熙攘攘大街上的啮齿动物
他们一个个都全身瘫软等待死亡,他们的短促的
每日的死:他们凄惨的崩溃的日子犹如
他们从其中颤栗地啜饮的黑色酒杯


那有威力的死神邀请我许多次:
它好像是波浪中看不见的盐
那从它的看不见的味中发散出来的
似乎是升高和崩落各半
暴风和冰雪的巨大建筑

我来到铁的锋刃,来到空旷的
狭窄的河谷,来到覆盖农作物和岩石的地带
来到最后梯级的星空
和令人晕眩的盘旋上升的公路
但是,广阔的海洋,啊死神!你不要一浪叠一浪
地来
而要在夜的澄澈中飞临
有如黑暗的总和

你来时从不拨弄衣袋,不可想象
你的来访会不披红袍
会不围绕着沉默发光的毯子
会没有高耸的或深埋的泪滴遗物

我不能爱那每一生命
都肩负着它小小的秋天的树
(一千片树叶的死)
一切虚假的死和复活
既没有泥土,也没有深渊
我要在最广阔的生活里
在那任性的河口游泳
当人一次又一次拒绝我
开始关闭行列和门户而使
我溪流般的双手不能触到他受伤的躯体

于是我走,顺着一条条街道,沿着一条条河流
经过一座座城市,睡过一个个床铺
我的盐水的面罩穿过荒野
在最后的谦卑的小屋,没有光,火
面包,石头,没有寂静
我孤独地滚转一遍又一遍,死在我自己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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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你,严厉的死神,长着钢铁般羽毛的鸟
这些住宅的不幸的继承人
被运入埋在匆忙的饮食中,在空虚的皮囊下
这是另外一些什么,被蹂躏的被捆缚的花瓣
尚未进入战斗的胸中原子
或未曾触及额头的苦涩露珠

这是那不可能再生,既没有安宁也没有坟地的
小小死亡的断片
一块骨头,一口在它内部枯死的钟
我卷起带碘的绷带,浸我的手
在那被杀的死者的不幸的悲哀中
在那伤处找不到别的只有寒冷的气流
吹遍灵魂的暧昧的裂缝


于是我攀登大地的阶梯
经过那颓败的树林可怕迷宫
走向你,马丘·比丘

垒石的高城,你深藏奥秘
你是先人最后的一座城訾
他们虽然已经长眠
但他们的寝衣
并没有把大地本来的面目遮掩
那里,犹如两道耀眼的地平线
闪电和人的摇篮
为尖锐的风震荡

你是石城的始祖
兀鹰的桂冠
披着人间朝霞的巨大礁石
沉埋在砂岩中的石铲

这曾经是住所,这就是那地方
在这里,饱满的玉米挺立
而后又降落如红色冰雹
在这里羊驼脱落它的金毛
给爱人、坟墓、母亲
君王、神父、战士以衣服

这里晚上人同鹰
并脚而眠,在它们肉食者高高的
鸟窝中,而在黎明
傍着雷电的脚步踏着薄雾
接触田野和岩石
直到随之而来的黑夜或者死亡

我看见衣着和手
在传出反响的穴中的水痕上
以我的肉眼能看到的大地的灯光下
一堵被脸磨得光滑的墙壁
以我的手涂油的不可见的木板
为所有的东西,衣服,皮肤,器皿
文字,酒,面包
消失了,落入大地

大气带着柠檬花香抚弄
流过死者身上:千年的
大气,无数月份和星期的大气
蓝色的风的,铁的山脉的大气
它们经过如脚步生起的微风
磨光那岩石的寂寞的居所


同一个深渊的死者,同一个峡谷的阴影
最深邃的阴影,仿佛你宏伟的体积,
当那真正的,最灼热的死亡来到
你是不是从那带裂缝的岩石
从那猩红的柱头
从高入云霄的渡槽
好像秋之成熟那样坠入
一场孤独的死亡?

今天空旷的大气不再哭泣
不再感知你沾土的脚
忘却你过滤天空的瓢泼大雨
当闪电的剑劈开长空
雄伟的树
被雾吞噬又被狂风砍断

那高举的手猝然垂落
从时间的顶峰到终点
你不再是:那蜘蛛爪般的手
柔弱的丝,纠缠的网
你过去的一切皆已崩溃:习惯,厚颜无
耻的小节,光彩夺目的面具

然而还有一个石头和文字的永恒
这城市如圣餐杯那样举起,在那些
生者与死者,无声的手中举起
以那么多的死亡来支持:这墙垣,充溢
那么多生命,布满岩石的花瓣,永恒的玫瑰
这居所,这安第斯山的珊瑚礁,这冰河区域

当粘土颜色的手
彻底转变成粘土,当小小的眼睑紧闭
不再注视粗糙的土墙和层层居住的城堡
当所有的人已被卷入它的穴中
那里还有一个精致的建筑高耸在
人类黎明时期的遗址上
承载着沉默的最高的坛
在许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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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的爱,同我一起攀登
同我一起吻这些神秘的石头

乌鲁班巴河银色急流
运送飞舞的花粉到它的黄色树冠。
攀援植物,石头般的植物
坚硬的花环高飞在
群山寂静之上
你来吧,细小的生命,在大地两翼之间
呵,野性的水啊,清澄而且冰冷
正搏击空气,剖开,敲碎翠玉
你从雪峰倾泻下来

爱吧,爱吧,直到陡峭的夜晚
从那响亮的安第斯山脉的燧石下来
朝那双膝泛红的黎明
沉思而凝望那雪的盲目的孩子

啊,维尔卡马约河响亮的弦乐
当你发出线状的雷电
进入白浪中,如受伤的雪
当你峻险的暴风歌唱
鞭打唤醒天空
你将给耳朵传达什么样的语言
从你的安第斯山脉的泡沫中新近投出

谁捕捉冰冷闪电
并将它缚在高空
擦掉它冰的泪滴
挥动它快利的刀剑
锤击它久经磨练的纤维
带到它战士的床铺
从它的岩石边缘惊起

你的围攻的非难是怎样说的
你有否秘密的反叛闪光
在大声喧嚷中掠过
谁打碎冰冻的音节
暧昧的言辞,金的旗帜
紧闭的嘴,被压抑的呼声
在你的细小动脉的血液中


谁绽开如花的眼睑
注视四周的大地
谁摇动死寂的花束
用你瀑布般的手
收取他们已经获得的夜
进入你地层的煤

谁投掷接来的枝条
谁再一次埋葬告别

爱吧,爱吧,不要碰到界线
也不要崇拜沉没的头
让时间完成它的塑像
在它的被堵截的溪流的厅堂
在城墙和急流之间
汇集夹道的空气
风的平行的薄片
山脉盲目的河道
露珠粗犷的敬礼
攀登,穿过浓密的花丛
踏在坠落的蛇身上

在?岩、石块和树林的地带
绿星的微尘,发光的丛莽
像有生命的湖或又一个
缄默贮藏爆炸

来到我真实的存在,来到我自己的黎明
来到已经完成的孤独之上
死去的王国依然生气勃勃
横切日晷,那秃鹫血腥的阴影
像一艘黑色的船划过


星座的鹰,雾中的葡萄园
坍毁的棱堡,模糊的弯刀
断裂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奔流的阶梯,无垠的视野
三角形的紧身衣,石头的花粉
花岗石的灯,石头的饼
矿物的蛇,石头的玫瑰花
被埋葬的船舶,石头的溪流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平分的直角,石头的烟雾
基础几何学,石头的书
冰山为风砍倒,被时间淹没的石珊瑚

手指磨光的墙
被鸟羽击打的屋顶
被树叶推翻的宝座
吃人的爪子的政权
暴风抛锚的斜坡
不动的绿松石般的瀑布
安眠的族长的钟
被征服的雪的山脉
刀剑斜靠在雕像上
不可通过的被包封的暴风雨
美洲狮的脚掌,嗜血的岩石
戴着帽子的塔,雪盖的对峙

夜在手指和根部上升
雾锁窗户,石化了的鸽子
夜之草木,雷电的雕像
兀秃的山岭,海的天花板
失踪了的鹰的巢穴
天之琴弦,高山的野蜂
染血的地平线,有结构的星
矿藏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山的蛇,不凋的眉
寂静的穹窿,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苦味的枝,张开暗翼的樱桃树
雪一般的牙齿,冰冷的雪
被抓伤的月亮,威吓人的石头
寒冷的卷发,大气的运行
手的火山,阴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箭


石上有石:人,他在哪里
天上有天:人,他在哪里
时上有时:人,他在哪里
你也是那未定型的人,那穴居的鹰
沿着今日的街道,以足迹
在深秋的落叶上
践踏灵魂直到坟墓的
小碎片吗

可怜的手、脚、可怜的生命……
解析光明的时代落在你头上
像雨洒在节日旗帜上,它们曾
滴暗色饮料如花瓣接着花瓣
进你空无一物的嘴吗

饥饿,人的珊瑚
饥饿,神秘的植物,伐木者的根底
饥饿,你的锯齿形的暗礁
是否上升到这些破碎的高塔

我问你,路上的盐粒
给我看看那把调羹,建筑物啊,让我
以一枝手杖登上你石头的花蕊
登上所有空中的阶梯进入虚无
在你的内脏穿过直到我触摸到人

马丘·比丘,难道你是安置在
石上之上,而基础,却是一堆破烂
煤上之煤,而底层,却是一滩泪水
金上之火,而在其中却震颤着
殷红的血滴

把你埋葬的奴隶还给我
挖掘大地,夺回穷人坚硬的面包
给我指出那奴隶的衣衫和他的窗扉
告诉我他活着时怎样睡觉。
告诉我,假若他因疲乏睡去
是否在梦中打鼾,半张眼睛
好像挖在墙上的黑洞

墙呀,墙呀!告诉我假若每一条石板
都压在他的睡眠上,假若他倒在下面
他是怎样沉睡在月光下

古老的美洲,消逝了的新娘,
你的手指是不是也曾从森林中出现
向着太虚仙境,在
光明与庄严的婚礼的旗帜下
配合枪矛和鼓的雷鸣
你的手指是不是也在,那些
被剽窃的玫瑰,那为一次寒潮
而迁移的血染胸膛的新縠,转移到
发光的织物,龟裂的器皿
被埋葬了的美洲,你是不是也曾同样
有那内脏的最深的痛苦,好像那只鹰
持续地忍饥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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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经过那惶惑的光辉
经过那石头的暗夜,让我伸出我的手
好像一只囚禁了一千年的鸟
让它那被遗忘了的古老的心
在我的体内跳动
让我忘记今天这个比海洋更为巨大的快乐
因为人生是比大海和所有群岛更为宽广
而人必须向掉下水井一样掉下去又爬起来
带着一捧神秘的泉水和被淹没的真实

阔大的岩石,让我忘记你有力的形体
你卓越的广袤,你蜂巢的高岩,
今天让我丢开直角尺,用手抚摸
你粗糙的血污的苦行衣的斜边

于是,像鞘翅甲虫蹄铁,那狂暴的
秃鹰在它的疾飞中扑打我的太阳穴
那食肉鸟的裂风
吹去倾斜阶梯的暗尘
我没有看见那敏捷的捕食的鸟
也没有看见它利爪的钩
我只看见那古老的生灵,那奴隶,那
田野中的死者
我看见一具尸体,一千具尸体,
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为雨和夜弄得黝黑,在黑风下面
在沉重的石头雕像的旁边
采石人胡安,雷电的儿子
冷食者胡安,绿星的儿子
光脚的胡安,绿松石的孙子
起来同我一起生长,兄弟

十二

起来同我一起生长,兄弟
从你的抒发悲伤的深处
把你的手给我
你将不自岩石底层返来
你的粗硬的声音不会回来
你的确凿的眼睛不会回来

从大地的深处看我吧
农夫,织工,沉默的牧人
红褐色羊驼的驯服者
大胆的脚手架上的泥水匠
安第斯山泪滴的运水夫
被压碎手指的宝石匠
在播种中颤栗的佃户
跟泥水混成一推的陶工
把你们的古老的被掩埋的悲哀
带到这新的生命之杯来

向我指出你们的血和你们的皱纹,
告诉我:我在这里受惩罚
因为那宝石不再迸发光辉
大地不再交纳石料和谷料
向我指出你们在那里倒下的岩石
向我指出穿刺你身躯的树木
为我再点燃往昔的燧石
古老的灯具,几世纪以来
紧挨着伤皮烂肉的鞭子
和闪烁着血光的斧头

我来通过你们死了的嘴说话
把横过大地的
一切沉默的被分隔的嘴唇联接起来
从地下向我说话,在这整个漫长的夜晚
就像我在你们中间抛下了锚
诉说每一事物,链接着链
环连着环,步跟着步
磨快你们藏好了的刀
把它们佩在我的胸前,放在我手上
好像一条黄色光辉的河
好像一条埋葬猛虎的河
让我哀悼,每时,每日,每年
盲目的年代,如星的世纪

给我寂静,水,希望
给我斗争,铁,火山
给我把所有这些物体粘住,如磁石一般
凭借我的血管和我的嘴
通过我的语言和我的血说话。

1945年
(英译者:怀尔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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