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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列国志(一)“隔壁老王”土耳其

 hank_wang_lib 2024-05-13 发布于浙江

本文全长8514字

【前言】

加索对很多中国人来说,可能算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个地名谁都听过,但如果要问起高加索在哪儿,恐怕很多人一下子就说不上来了。

我跟高加索的缘分可以追溯到2015年时候参加格南图片社的学习班。格南图片社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图片社之一,最早是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这些摄影界顶流创立的。不玩摄影的人可能对格南图片社的级别没概念,打个比方来讲如果说美国国家地理相当于金庸古龙,那么玛格南就相当于米兰·昆德拉吧。格南跟视觉中国合作的官方学习班就正儿八经搞了那么一期,我们算是“黄埔军校”的唯一一期学员,那时候我的导师叫托马斯·德沃扎克(Thomas Dworzak),现在成了格南图片社的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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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玛格南主席的合影。玛格南摄影师我接触过8、9个,签名倒是集了不少,但由于我自己不爱被拍,这貌似是唯一一张合影

德沃扎克是个老家在巴伐利亚的德国人,打小梦想做一名战地摄影师,高中时候就跑去了当时乱哄哄的北爱尔兰、以色列、巴勒斯坦、南斯拉夫,反正哪儿打仗往哪儿跑。整个高加索地区以前都属于苏联,苏联解体之后,高加索乱成一团,因为山区特别容易形成割据势力。1993年21岁的德沃扎克跑去高加索一呆就是七、八年,学了一口流利的俄语,用相机记录了当时车臣、卡拉巴赫、阿布哈兹发生的冲突。他在高加索山区的那些年里谁都不知道他,带着照片出山后震惊世界一夜成名。他跟我们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说,那段时间里,他的很多朋友上了战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跟德沃扎克混了之后,我才知道高加索原来是这么一个是非之地,但对其概念依然很模糊。

2016年玛格南派了个摄影师平克索夫(Gueorgui Pinkhassov)来上海这边拍项目,我因为英文不错加上对上海比较熟悉,争取到了给他做助理的机会。平克索夫生于前苏联,跟混迹高加索的德沃扎克关系很好,据说俩人是师徒,平克索夫是师父,也相当于是我的师公。我跟平克索夫才几天工夫,通过观察他拍照的方式,就整个儿改变了我自己的拍摄风格。(相关图文《与玛格南摄影师Pinkhassov同行》)闲聊的时候,他跟我谈起高加索,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格鲁吉亚这个地方太赞了,你有机会一定要去啊!于是我就把位于高加索山脉的格鲁吉亚给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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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克索夫在上海城隍庙的工作照。玛格南图片社有很严格的授权规定,比方说这张照片涉及到肖像,如果摄影师觉得图片社可能会使用,当场就得让被拍摄者签一个授权书。跟这些人沟通让他们签授权书是我作为摄影助理的工作之一

后来我终于去了两趟高加索,才算是对高加索有了初步的认识。

高加索分为南北两个大部分,以山脊为界——北边是欧洲,南边是亚洲。南边包括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三个被联合国承认的独立主权国家,除此之外还有三个事实独立但未被联合国承认的小国家——阿布哈兹、南奥赛梯、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共和国(简称“纳卡”,最近亚美尼亚跟阿塞拜疆打仗其实就是这个地方打的),这块地方称为“外高加索”

北边的“内高加索”属于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俄罗斯实际上是个大联邦,有直辖市、州、自治区、边疆区、共和国等不同行政级别。共和国的自由度是最高的,一般都是少数民族自治区,可以有自己的官方语言和宪法。内高加索地区包括了俄罗斯联邦下面的7个共和国和2个边疆区,名字我就不列了。总之整个高加索地区,人口不足三千万,却有五十多个民族,算是世界上文化多样性最高的地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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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地区大致的民族分布,光是图上显示出来的就有28个民族

如果按照山脉走势来划分,又能够分为“大高加索”和“小高加索”,小高加索包括了土耳其东北部和伊朗北部的一些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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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加索Greater Caucasus Mountains

小高加索Lesser Caucasus Mountains

是不是已经看晕了?要想把高加索的情况讲清楚,那基本上又是奔着一本书的节奏,而且恐怕写出来也没人要看。所以我这个系列还是会用亲身经历的游记写法,夹带着历史人文介绍,跟大家把高加索不同地区的恩怨情仇和历史纠葛给捋顺。

我会按照地点为线索,分别来写一下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格鲁吉亚、车臣、达吉斯坦、卡尔梅克这六个国家和地区。卡尔梅克不属于高加索地区,但我觉得既然写了南俄的车臣和达吉斯坦,那索性把与其接壤的这个欧洲唯一信奉藏传佛教的卡尔梅克共和国也一起写了吧,因为很多人都对这个地方感兴趣。

很多人到外高加索地区旅行,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一般都会把阿塞拜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三个国家一起玩掉。既然这三个国家都在一摊儿,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彼此流窜起来应该很方便。事实上外高加索这边的国际关系非常复杂,亚美尼亚与东西两边的邻国交恶,通往阿塞拜疆以及土耳其的边境目前都关闭着,无法经由陆路通行。

所以在写下去之前,我首要先把高加索这些国家及其邻国之间的关系罗列一下:

  1. 亚美尼亚跟阿塞拜疆是世仇,因为阿塞拜疆境内有一块领土住的都是亚美尼亚人,在亚美尼亚的支持下事实独立了,最近两国开打就是为了这个事儿。
  2. 亚美尼亚跟土耳其是不共戴天之仇,因为土耳其不但占了本属于亚美尼亚的大片领土,还对亚美尼亚人进行过种族灭绝的大屠杀。
  3. 格鲁吉亚跟北边的邻居俄罗斯也有仇,2008年两国还打过仗,在俄罗斯的支持下,格鲁吉亚境内的阿布哈兹和南奥赛梯两块领土事实独立了。
  4. 内高加索的车臣共和国就在格鲁吉亚的北边,当地民风彪悍,但还是被俄罗斯打残打服了。俄罗斯现在在那边搞维稳,表面一片祥和。
  5. 格鲁吉亚亲美,军警都穿着美式制服,精神上的欧盟国,明明没入欧盟却到处挂着欧盟旗帜;亚美尼亚亲俄,军警头戴大盖帽就跟苏联电影里似的。
  6. 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是基督教国家,却被一圈伊斯兰教国家包围着,这里发生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是闪米特一神教内部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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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篇Arme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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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却得先从土耳其说起。
 
在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Yerevan)地区,能看见郊外有一大一小两座圆锥形火山。大的那座来头可不简单,人家是圣经传说中大洪水退去后,诺亚方舟最后停靠的地方——阿勒山(Ararat,也叫亚拉腊山)。据说那时候诺亚带着家人、动物们下船之后,就在山下建立了埃里温这个城市。自古以来阿勒山都是亚美尼亚的固有领土,甚至是亚美尼亚的国家象征,其意义相当于长城之于中国、富士山之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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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里温眺望阿勒山(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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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每一个时期的国徽上都有阿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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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诺亚带领方舟上幸存者从阿勒山下来的油画

 
可这座对于基督教徒无比重要的圣山,如今竟然在土耳其境内,生活在埃里温的亚美尼亚人对阿勒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倘若想要跨过国境线去亲密接触一番却万万不能,只能望“山”兴叹……你们说这得多憋屈!?就好像自己老婆让隔壁老王掳走了,却眼巴巴看着啥都干不了,隔壁老王还整天在那儿耀武扬威的。用咱们的话说,赶上这种事儿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对于亚美尼亚来说,土耳其就是那个有着夺妻之恨的“隔壁老王”,而且还夺了不止一个妻。

 
【阿尼古城】
 
那时候参观埃里温的国立博物馆,有个展厅区域专门介绍了一个叫阿尼(Ani)的古城,看那个介绍让我非常神往,有沙盘模型有照片,因此我推断这个古城遗址现在应该还在,很想去现场看看。可亚美尼亚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却怎么都没找到阿尼在哪儿,最后发现这地儿在土耳其。
 
于是我后来再去土耳其的时候,便把这个阿尼古城给安排上了。阿尼考古遗址在2016年被评为了世界文化遗产,却是个极小众的景点,位于土耳其最东边跟亚美尼亚接壤的边境,从伊斯坦布尔到这里要横穿整个土耳其,因此游客极其稀少,我估计只有不超过1%的游客会来这里。在2004年之前,想要来这儿甚至要办理许可,冷战期间一度禁止拍照。当时我从土耳其中部看仙人烟囱的格雷梅小镇自驾到阿尼古城附近的城镇卡尔斯(Kars),路上花了两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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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古城平面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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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张阿尼古城建筑的照片,但我去的时候,内部搭建了保护性支撑,没有照片中这么具有戏剧性(图片来源:网络)

在公元十世纪的鼎盛时期,阿尼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与拜占庭帝国、波斯帝国、阿拉伯人都有贸易往来,跟当时的君士坦丁堡、巴格达鼎足而立。这座城市刚好占据了陆路贸易的枢纽位置,被称为“一千零一座教堂之城”City of 1001 Churches),是亚美尼亚文化和宗教遗产的重要象征。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阿尼的财富吸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侵略者。这座城市在1064年被塞尔柱军队占领并屠城,1236年遭到蒙古大军洗劫,1319年又被一场毁灭性的地震所破坏……周旋于几大势力之间,从未有机会长治久安,苦苦捱到了十七世纪的时候终于还是被彻底遗弃。
 
即便是这座遗弃了三百多年的废墟,依然让我感到相当震撼。整座城市三面都是河谷,有着天然的护城河,且地势居高临下。整个遗迹保留得最为完整的部分便是城墙,城墙设计跟欧洲的许多城堡类似,唯一可以通行的北边城墙布满了用于防御的凸出圆形敌台,且建有内外两层城墙。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设计,也没能抵挡住侵略者的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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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阿尼的时候时值四月,土耳其东部小高加索地区正是春雪时节,大地已染上片片新绿,山头依然覆盖皑皑白雪,路上的风景看起来有些像青海,荒凉而辽阔。由于海拔和纬度的关系,这边似乎只适合放牧,几乎没见到农田。因此也就更加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如何会孕育出阿尼那样一座繁华的“国际大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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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东部的本廷山脉(Pontic,在黑海沿岸)和小高加索地区乃是高寒山区

 
阿尼的大多数建筑如今都只剩地基,大自然正在慢慢夺回原本属于它的领地,你站在废墟中可能只看得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不过从无人机的视角则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原来的街道、房屋。仅存的几座教堂远远望去似乎孤零零的,唯有走进其内部才能感受其宏伟,难以想象这些幸存的建筑大多始建于一千年前(建筑上内部可以找到当年的铭文)。最大的主座教堂教堂穹顶在七百年前的大地震中崩塌,基本结构却依然完好;另一座教堂内里的壁画早已褪色斑驳,却仍是让人能够浮想出当初的辉煌。这些亚美尼亚教堂的设计风格成为了经典,如今整个外高加索的教堂大都沿用了这一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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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最大的主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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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大穹顶毁于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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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一下这座近一千年前的建筑的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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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有壁画的一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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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壁画同样有将近一千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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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盛时期的阿尼由于人口太多,城里面容纳不下,于是当时的一些定居者在城外河谷的悬崖岩石中开凿了大量洞穴用以栖身,形成了“洞穴村”,这些洞穴想必便是当年的“贫民窟”。而今这里的很多洞穴变成了天然的羊圈牛圈,其中的一个洞穴教堂,里面还保存着一些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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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古城最为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这里距离亚美尼亚的国境仅有咫尺之遥,真正意义上的“一衣带水”——甚至蹚着水就过去了。站在阿尼古城可以看见河谷对面的亚美尼亚的国旗,以及戒备程度非常高的边防布置。曾经在河谷中有一座石桥,连接着两岸贸易往来的商路;而如今,石桥只剩残留的桥墩,两边都竖起了铁丝网和警戒塔,桥断墙立,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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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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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对岸的亚美尼亚边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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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区内还有一块古老的警示牌,斑驳的字迹大致可以分辨出:Military Security Zone, Entrance Forbidden(军事安全管制区,严禁入内)

 
亚美尼亚那一边,可以清楚地望见整座阿尼古城的全貌——这一亚美尼亚文化的骄傲。虽然我没有去过亚美尼亚那边的边境,但我可以大致想象出亚美尼亚人从对面凝望阿尼是一种怎么样的揪心——假如我们中国人跑去八达岭或山海关,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的长城位于敌国境内,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这是何等的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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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一张无人机全景预览。在这种军事敏感地区飞无人机我都躲得很远很隐蔽,而且离开前才飞,飞之前做好撤离准备,飞完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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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墙的三个门之一Dvin Gate,以红黑石块著称,因此也称棋盘门。请忽略以下照片中我太太身上衣服的胡乱搭配,还有这双难看的鞋子(后来被我扔掉了),她总是不肯好好做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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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rs Gate,卡尔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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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on Gate狮子门上的狮子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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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部看残留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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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石开凿的石窟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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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着亚美尼亚国境的小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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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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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亚美尼亚教堂依然沿用了这种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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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播福利——阿尼古城的无人机视频(下期会有更大的福利)

 
 
【亚美尼亚种族灭绝】
 
美尼亚和土耳其之间的世仇要从东罗马帝国覆灭后崛起的奥斯曼帝国说起。奥斯曼帝国(Ottoman Emoire)在中国的历史书上很少被提及,这其实是亚欧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帝国,国祚长达六个多世纪,待机时间超长,从1299年一直干到1923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才被肢解。
 
奥斯曼帝国在扩张过程中一度占领过整个外高加索地区,后来由于消化不良把一部分又吐了出来,如今在土耳其境内的亚美尼亚故土,长期以来都被奥斯曼帝国控制着,过去有大量亚美尼亚人曾生活在奥斯曼帝国,甚至比亚美尼亚本土的人口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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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奥斯曼帝国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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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前奥斯曼帝国内的民族分布,黄色是亚美尼亚人

 
奥斯曼帝国以伊斯兰教为国教,伊斯兰律法中有个“二等公民”政策,叫做Dhimmi,意思是“被保护民”。一开始Dhimmi指的是犹太教徒,后来扩展到了基督教、拜火教甚至锡克教、印度教,这些人被称为“有经者”(无神论者不受保护,佛教徒和共产党员在穆斯林国家连二等公民都当不上),允许他们穆斯林统治者治下保持自己原有的信仰,做一个二等公民。
 
二等公民平时生活有不少限制,比如不能穿绿衣服戴绿帽子,不准携带武器和骑马,房屋和宗教建筑不能比伊斯兰教的高,要缴额外的人头税,在法庭上如果证词与穆斯林的证词相冲突将不被采纳,不能公开反对伊斯兰教义和伊斯兰传统(比如喝酒、吃猪肉等)……
 
过去穆斯林跟这些“二等公民”一直都还算相安无事,直到19世纪人权思想开始在西方世界传播,奥斯曼帝国的“二等公民”们突然觉醒了,跳起来反抗奥斯曼政府的不平等统治。希腊和巴尔干的一些国家在1870年代争取到了独立,脱离了奥斯曼帝国的统治。那个时候亚美尼亚人相对缓和,有点“骑墙派”的味道:一方面只要求自治,不寻求独立;另一方面偶尔又搞搞事情,跟奥斯曼帝国的外敌俄国人眉来眼去。
 
十九世纪末的奥斯曼帝国已是强弩之末,人称“西亚病夫”,这个病可能是精神病。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当时奥斯曼由于众叛亲离疑心病特别重,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总有刁民想害朕”,加紧了镇压和迫害,其结果自然是“二等公民”跟政府的矛盾不断加深。这段时期中,发生过不少次针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事件,因此亚美尼亚人对帝国的积怨甚深。
 
结果一战爆发后,帝国内部的亚美尼亚人立马当起了带路党,给帝国使绊子。奥斯曼政府一看后院起火这还了得,再加上这些人本来就是二等公民异教徒,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掉“帝国安全的威胁”,以“圣战”的名义将境内的那些信奉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亚述人、希腊人不分男女老幼赶尽杀绝(当时有亚美尼亚人通过与土耳其人结婚、皈依伊斯兰教逃过一劫)。在1915-1917年间的种族灭绝行动中,大约有上百万亚美尼亚人遇害(确切死亡人数学界未有共识,在最近的2019年12月美国参议院认定的数字为15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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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发生过大屠杀的地方

 
大家都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其实是工业革命之后欧洲列强重建殖民、经贸秩序的一场战争,当时衰败的奥斯曼帝国赌上了自己国运,跟德国、奥匈帝国结盟,结果战败后被瓜分。在瓜分奥斯曼帝国的《色佛尔条约》里,列强把土耳其东部大片亚美尼亚故土都划给了亚美尼亚,黎巴嫩和巴勒斯坦这些政权也是奥斯曼帝国的原有领土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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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佛尔条约对奥斯曼帝国的瓜分,假如按照这个条约来的话,现在土耳其就黄色地区那么一丢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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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色佛尔条约的话亚美尼亚要比现在大三倍(鹅黄色区域),橙色是亚美尼亚目前实控的领土,黄色是亚美尼亚主张的区域

 
事情到这里本来是可以皆大欢喜的——战胜国的列强们分到了自己的新殖民地,而亚美尼亚开心地建立起了共和国。想不到这个共和国只存在了3年就翻了车,史称“亚美尼亚第一共和国”。

《色佛尔条约》本质上是一个让奥斯曼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实在有点欺人过甚,结果就把人家给逼得狗急了跳墙。在这节骨眼儿上奥斯曼帝国横空出世了一位猛人——土耳其国父凯末尔(Mustafa Kemal Atatürk)。凯末尔在奥斯曼土耳其历史上的意义极为重大,堪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拒不接受这一自废武功的不平等条约。奥斯曼帝国也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在一战中站错队倒了大霉,却在土耳其独立战争通过打“民族主义”的鸡血得以反败为胜,赶跑了帝国主义列强,推翻了《色佛尔条约》和伊斯兰教的哈里发制度,建立起了现代的世俗化土耳其。
 
所以领土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是谈出来的,也根本不管你过去有什么条约什么历史依据,只有凭本事把对方打残打服打得叫爸爸,然后逼着对方签新的条约。
 
那么土耳其这么欺负亚美尼亚就没人管吗?

一方面,西方帝国主义列强把奥斯曼帝国的东部割給亚美尼亚人,一来是看在亚美尼亚人付出的巨大牺牲的份上,二来这地儿早年本来就是亚美尼亚的三来是为了制约土耳其人。这会儿他们自己被凯末尔领导下的土耳其打得抱头鼠窜,谁还管得了亚美尼亚?

另一方面,随着俄罗斯帝国经历1917年革命,蜕变为“反帝反封建”的苏联之后,突然就跟同样“反帝反封建”的新土耳其看对眼了。土耳其和苏联这两家在政治利益互换的过程中,心照不宣的把夹在中间的亚美尼亚给瓜分掉了——土耳其不但保住了《色佛尔条约》割让给亚美尼亚的全部土地,还拿回了部分早年被俄罗斯帝国占领的领土;亚美尼亚则被苏维埃政权所控制,成为了“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直到苏联解体前都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
 
落后就要挨打——夺妻杀子的“隔壁老王”出乎意料成功逆袭,成为了亚美尼亚一个世纪来最大的噩梦。弱小的亚美尼亚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完全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状态,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被迫沦为大国博弈的筹码。
 
曾经强盛的亚美尼亚帝国这次面临的境地比割裂肢解更严重,种族灭绝旨在“去亚美尼亚化”。在如今的土耳其东部境内,大部分原有的亚美尼亚建筑都已从地表抹去,那些亚美尼亚教堂要么被摧毁,要么被改成清真寺。“绿化”是一个持之以恒、难以逆转的渐变过程,再过个几百年,这片土地或许就会彻底忘记这里曾是亚美尼亚人的家园,就像那些丝绸之路上消失无踪的西域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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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教堂的地方,如今竖起了宣礼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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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成为了一片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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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亚美尼亚人因而流离失所,散布在世界各地。回想起来我最早接触到亚美尼亚文化是在伊朗城市伊斯法罕的亚美尼亚社区,当时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穆斯林国家里面会有基督教社区,直到了解了那段历史后方才茅塞顿开——亚美尼亚人生存在伊斯兰教的夹缝中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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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的亚美尼亚教堂


如今全球大约有800万左右亚美尼亚人,居住在亚美尼亚国境内的仅有300万。奥斯曼帝国屠杀的150万亚美尼亚人,有可能相当于当时全球亚美尼亚总人口的半数,这对于亚美尼亚民族的影响绝不亚于希特勒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甚至有研究表明当时希特勒以这场种族灭绝作为“先例”,来说服德国军方开展对犹太人的灭绝。虽然“种族灭绝”(Genocide)这个词是在1943年才被创造出来的,但这一行为早在概念产生之前便已广泛存在。大家再想想那些消失的西域佛国,是否细思恐极?
 
土耳其至今都不承认当年犯下的罪行,甚至还通过立法“禁止侮辱土耳其”来迫使国内的知识分子不得提起这件事。因为土耳其人一旦承认,接下去就必须面对赔偿、归还领土等问题。“隔壁老王”觉得只要自己死不认账,就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不必理会亚美尼亚关于赔偿和领土的诉求。大家看,哪怕是国家政府,只要牵扯到的利益足够重大,就可以连种族灭绝这么天大的事情都赖账,寻常的领土争议吵来吵去算得了什么呢?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书写“真理”。因此我从不相信政治世界有所谓“正义的一方”,大家都是脏的,谁最终获胜谁就能把自己洗白。
 

今的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有一座亚美尼亚种族灭绝纪念馆。在纪念馆的广场上,一座44米高的尖锥式样的纪念碑刺破苍穹,象征着亚美尼亚的浴火重生;12块石板围成了一个永恒神殿,网上说代表被强占的12个省份,但这种说法已被建筑师本人否定;神殿中心有一处永恒之火,献给当年丧生的百万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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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神殿的俯瞰图(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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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馆本身采用了下沉式的建筑设计,广场其实是纪念馆的“屋顶”,入口处是往下走的,仿佛走入墓穴般的寓意。
 
目前全世界有32个国家的政府正式承认了亚美尼亚种族灭绝,绝大部分是基督教国家;而所有的东亚和南亚国家都从未对此进行过表态,所以中国人普遍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我本人也是去了种族灭绝纪念馆才第一次知道这段历史,惊讶自己过去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纪念馆里陈列有大量铁证如山的照片,有生还者与目击者的证词,有奥斯曼帝国的档案文件,很难想象这居然是发生在已经迈入文明的二十世纪的事情。
 
打那儿之后,我遇到亚美尼亚人总会怀着一些唏嘘和感慨之情。我后来在黎巴嫩受到过一家亚美尼亚人的热情帮助与招待,当时心中暗暗思索:这些远离故土的亚美尼亚人上几代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呢?怎么会定居在这里呢?
 
山河不在,草木犹深。这一民族所经历的苦难,与其荣耀的历史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而亚美尼亚之所以如此多灾多难苦大仇深,归根结底是因为它挡在伊斯兰教扩张的道路上,所以这顶“绿帽子”,它是戴定了。


【未完待续】




图文作者: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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