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最近读的书里，最喜欢的是冈本加乃子的《老妓抄》，封面上有一句话：“死之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花。”
冈本加乃子是天才少女，亦是生活方式惊世骇俗的“多情女”。丈夫自愿和情人一起与她同居，曾称赞她是“生命之女”。她缭乱蓬勃的生命力，超越一切外在，令她活成了川端康成所说的“高贵丰润的美女。”
文学才女 冈本加乃子，1889年3月1日生于日本东京。她出身富商大贯家，本名大贯加奈子，是家中长女。五岁时，因体弱与父母分居，接受保姆照料。 照料加乃子的保姆颇有才华，加乃子的二哥大贯雪之助也热爱文学，许多著名文人常到大贯家往来。加乃子在身边人的影响下，阅读《源氏物语》，学习汉文、短歌，还懂得音乐、舞蹈。 两年后，七岁的加乃子入小学读书，再次与父母同住。家人对她的教育较为自由包容。当时，插花、茶道、女红、烹饪这些技能在富贵家庭看来，是女性“必会”的才艺和应有的门面。加乃子并不感兴趣，父母给予了理解，并未强制要求她学习。加乃子的母亲说：“我的孩子喜欢学其他的学问，她所弹出来的琴色与众不同，还有着难能可贵的纯真率直的个性”。
（加乃子的二哥大贯雪之助） 1902年，十三岁的加乃子前往迹见女学校读书。内向的加乃子在寄宿生活中沉默寡言，并不算受欢迎。她开始了向文学杂志期刊投稿。加乃子的创作生涯是从写作短歌开始的，上小学时，加乃子就开始接触短歌。1906年，十七岁的加乃子与哥哥前往千驮谷拜访短歌诗人与谢野晶子，加入了“新诗社”，开始以“大贯加乃子”为署名，在《明星》《昴》等杂志上正式发表新体诗与和歌作品，后又出版了多部短歌集。 加乃子还有过一段被拒绝的初恋。少女时代的加乃子一心恋慕哥哥的高中同窗谷崎润一郎，谷崎润一郎经常去大贯家借宿，两人见过多次。
谷崎润一郎后来成为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小说《刺青》《春琴抄》《细雪》，散文集《阴翳礼赞》等，书写极致的东方之美、感官之美，是有世界影响力的重要小说家。 但提起加乃子，谷崎润一郎的评价堪称刻薄：“我可真讨厌加乃子啊…… ”，“那时她在迹见女子学校上学，人称'女校第一丑女’，她确实很丑，如果打扮得普通一些，倒还好说，可她总是抹很厚的粉，穿衣的品味也很糟糕”。 加乃子的确算不上美女，甚至曾被嘲笑容貌，被戏称作“青蛙”。晚年成名后，许多照片在公众中流行开来，也遭到议论乃至取笑。但文化界支持者对她称赞不绝，川端康成视她为“高贵而丰润的美女”，无疑源于对其文学成就的充分认可——毋庸置疑，她的作品是极美的，我们后文再提。
婚姻家庭 1908年，加乃子随父亲前往轻井泽避暑，认识了在东京美术学校读书的青年学生冈本一平。青少年时期的冈本一平容貌出众，却并未与女性发展出深刻的恋爱关系，他不怎么认同女性的价值，只把女性当成欲望对象。 冈本一平从朋友处听闻加乃子同时被三个画家追求，非常好奇，抱着“都市潇洒男孩绝不可能迷恋上乡下女学生”的想法去见了加乃子，却在见面后不禁对加乃子敞开心扉，甚至聊到落泪。加乃子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
彼时的加乃子向往柏拉图式恋爱，希望与冈本一平保持朋友关系。冈本一平则坚持要娶加乃子为妻，他前往加乃子的父母家，花了一整个晚上求婚。 但冈本一平却并不是加乃子的唯一选择，1909年，加乃子曾与另一男子私奔，直到被带回家。 1910年，冈本一平毕业，顺利与加乃子结婚。次年二月，加乃子生下了长子冈本太郎。 多年后加乃子回顾这段婚姻，说：“他并没把妻子当成女性看待，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正好符合他当时的眼光，同时跟他有一段难解的缘分，才会在偶然之下结婚。”
（冈本一平，1886年出生于北海道函馆市。日本大正时期、昭和初期著名漫画家。他是故事漫画的先驱者，与北泽乐天共为日本漫画的“二人之祖”，极具影响力。他的漫画作品具有高超文学素养，讽刺性与娱乐性兼具。手冢治虫在幼年深受其影响） 婚后，冈本一平的事业逐渐有了较大起色。1912年，在夏目漱石的介绍下，冈本一平为连载在《朝日新闻》的小说《以后》创作插画，此后的讽刺漫画作品也备受好评。他进入了朝日新闻社担任漫画作家，将漫画与文章结合在一起，凭借着较高的文学造诣创作出不少优秀作品。 然而，名利双收的冈本一平过起了挥霍的浪子生活，薪水大涨后，一家人的生活仍旧穷困。 除婚姻生活不顺利外，加乃子还经历了更多不幸。长子太郎出生同年，大贯家濒临破产，母亲、兄长相继去世，家道中落，长女礼子出生八个月后夭折。次子健二郎出生六个月后去世。 一连串打击下，加乃子的精神出现了问题，患上严重的精神衰弱，一度住院疗养。这短短几年是加乃子人生的至暗时刻。 在妻子疾病的刺激下，冈本一平意识到挽回家庭的迫切，他痛改前非，不再放浪度日，重新拾起作为丈夫应尽的责任，一心一意守护照顾妻子。
但他们二人的婚姻走向却出乎意料，丈夫回到她身边后，加乃子爱上了比她小四岁的早稻田大学学生堀切茂雄。堀切是加乃子的粉丝，在冈本一平同意下，他搬入与夫妻同住。年轻的情人住在冈本家二楼，冈本一平与加乃子住在一楼，三人同居。 此后，加乃子长期维持着“多情女”的生活，她的一生有过多位同居情人。第一任情人离开后，夫妻平静生活了几年，直到加乃子的第二位情人恒松安夫搬入同住（据说，恒松安夫的弟弟也随哥哥搬入冈本家一起生活，弟弟负责照顾他们的家庭生活）。 加乃子的第三位情人是一名外科医生，相貌英俊，名叫新田龟三。加乃子住院期间遇到了他，主动追求医生。医生想要与加乃子结婚，冈本一平不希望医生带走妻子。几次辗转后，医生搬入了冈本家生活。 这样奇特的家庭组合，除了同住，还曾同游。1929年，长子冈本太郎年满十八岁后，冈本一家（连同加乃子的情人）共游欧洲。家庭旅程结束后，儿子冈本太郎留在巴黎留学，加乃子旅居伦敦、柏林等地三年，直到1932年才回到日本，并发表了《西欧纪行文》。
（加乃子与丈夫冈本一平、长子冈本太郎） 加乃子在书信中，这样描述她的丈夫冈本一平：“我的老公一平在家里通常沉默寡言，一脸忧郁。他老是说，这股忧郁是他与生俱来的，来自他对今生的虚无思想。” “以前，他的虚无思想化为他颓废的放荡生活，于是，他有相当利己的一面。后来，亲戚不再理他，妻子企图背叛爱情，使他饱尝痛苦及辛酸。” 加乃子在作品中曾描写过包容、理解妻子的丈夫形象，在生活中，后来的冈本一平同样给了加乃子足够的包容，甚至有人认为，冈本一平在悔悟、赎罪。 最终，他与加乃子的感情不再只局限于夫妻之情，而是超越男女界限，升格到了对人类的大爱。如此看来，两位艺术家在生活中，磨砺出了对爱的独特看法，最终走向了带有形而上意味的宽泛之爱。 女艺术家的奇特情史向来容易成为热门话题，日本作家濑户内晴美更是写下了以加乃子的生平故事为题的小说《加乃子缭乱》。下面我们再看一看她作为佛教研究者和小说作者的一面。
与宗教结缘 加乃子与宗教结缘，是为寻求精神慰藉。她先是接触了基督教，后转向佛教。前面曾提到，第一任情人离开后，加乃子与丈夫冈本一平曾有过一段平静的生活，两位艺术家一起钻研宗教学问，维持亦师亦友的“家人”关系，共同生活，此后却再无夫妻之实。 1920年，三十一岁的加乃子读到宗教经典《叹异抄》，很是感动，开始倾心佛教，钻研佛学著作。此后，加乃子活跃于宗教研究界和文艺界，接受佛教演说邀约，经常到各大学的佛教研究会进行演讲，是“佛教界的大明星”，著有宗教著作有《散华抄》《观音经·附法华经》《佛教读本》等。 其后续文学作品也颇受佛教影响。除写作歌集《浴身》《我的最终歌集》外，加乃子还渐渐开始了戏曲、小说的创作，她的小说情节性不强，深入挖掘人物内心，书写人的状态，现代感与飘逸诗化之美兼具。 对于生命的理解，加乃子借人物之口写下过这样一段话：“你千万不可以有轻生的念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总会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这是禅宗带来的顿悟。在小说《鲤鱼》中，她写道：“所谓顿悟，就是透过体验生命的普遍性、流通性，来理解小小的一只鲤鱼其实也充满了天地之间的所有道理，进而明白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而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绝对不能因为这一小部分而让人生停滞不前。”
小说创作 1923年，加乃子和丈夫冈本一平、长子冈本太郎前往镰仓避暑，旅馆隔壁房间住着的，恰是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彼时加乃子已是颇有地位的诗人，但在小说界还是一名新人。 加乃子在与大作家结识、相处了二十余日后，以芥川龙之介为原型人物，写下了一篇小说，《病鹤》。
（芥川龙之介，日本近代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其写作直视人的深层心理，深刻而有洞察。《竹林中》（改编电影名为《罗生门》）是他的代表作） 1936年6月，在川端康成的介绍下，《病鹤》发表在《文学界》。9月，《混沌未分》发表于《文艺》。
（川端康成） 加乃子曾称自己是三个驼峰的骆驼：“短歌、小说、宗教……我想趁自己还不觉得冲突时，背着三个驼峰前行。”这是一个颇具野心的选择，加乃子天命般地在经历人生坎坷后，将大量精力投入小说创作，她书写时代下的边缘人，很快形成了自己的独特美学。 此后几年，加乃子陆续写下了许多质量上乘的小说作品，都是日本文学中的经典。 加乃子的译者蕾克认为，加乃子写作的主旨可用五个字概括：“烦恼即菩提”，其背后是生命力的燃烧与悲哀。加乃子关注着不同年龄、不同阶层女性的处境遭遇，写她们敏感的所思所想，写她们的宿命、追求、渴望与反叛，写她们的偏执、热情与蓬勃。数十年的诗歌写作为她的作品带来了诗化风格，对宗教的研究使她的作品多了空灵与顿悟，女性的身份则给她的作品带来了独特的观察视角。 加乃子的代表作《老妓抄》，被称为日本明治以来首屈一指的名作，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积累财富后仍存生命力的老艺妓，老妓身上有少女般的清纯与天真，也有成熟女人的执拗与洞见。她资助了一位电器行青年，但又始终与年轻人维持着绝对单纯的相处，只为供他吃住读书，让他无忧无虑地从事发明，追求梦想。 老艺妓是在悲壮地补偿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她年轻时困于现实，期待被命运眷顾而不得，于是甘心成为资助别人的人。 翻译家文洁若先生曾评论，加乃子在她的小说中，“用非常华丽绚烂的笔触，表达了女性对生命的渴望与热情”。 除小说才华外，加乃子还用生活化的散文记录下了生活与情感。透过书信集，我们从加乃子与丈夫、与儿子的对话中，可以读出她真实的情感和女性体悟。值得一提的是，加乃子与儿子冈本太郎之间，并不是我们通常理解中的母慈子孝，而更像是纯真、自然、复杂的情感联结。 加乃子在多元前卫的感情生活中，曾多次将感情烦恼向长子冈本太郎倾诉。他们的对话亲密无间。 “你永远是我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儿子，我永远是天真无邪的母亲。” “我们两人相视微笑。永劫的时间及空间，宛若那座桥下的轻风，瑟瑟拂过。” “我们两人的思念，已经升华到宗教的神秘程度。即使生死更迭，恐怕也不会改变。” 有人评论说，在《写给巴黎的儿子》《写给一平》等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加乃子通过将母爱与异性爱融合的方式，描写一对艺术家母子最后如何接受彼此皆为独立个体，各自成为独当一面的艺术家。
（冈本太郎，二十世纪日本颇负盛名的前卫艺术家，被誉为“日本的毕加索”，是艺术界的殿堂人物，其作品具有抽象的超现实主义色彩，代表作为1970年大阪万国博览会精神地标“太阳塔”。其作品和创作理念，对当今的日本文化仍有影响。）
骄傲与谛观 1938年，加乃子突发脑出血病倒，在丈夫冈本一平和情人新田龟三的看护陪伴下养病。 1939年2月18日，五十岁的加乃子去世。遗作《明亮的河》、《生生流转》、《女体开显》等在其去世后被整理出来，陆续问世。冈本一平与长子冈本太郎同著了《冈本加乃子的世界》，回顾加乃子的生平。 加乃子的一生有许多情人，也有陪伴在身边的丈夫。她的外貌并不受欢迎，多次被嘲笑，但这并没有成为她需求爱、表达爱、追求爱和得到爱的阻力。 东京二子桥附近的“冈本加乃子文学碑”名为“骄傲”，由喜爱加乃子的文学爱好者集资所建。
石碑一旁写有出自《老妓抄》篇末的和歌，它收束全文，道出了主人公老艺妓的心境：“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却一天天更繁华璀璨。” 这是生命绽放的悲壮哀歌，加乃子的一生也是如此。她刚强、前卫、大胆、执拗、敏锐，又因极具艺术天赋，最终创作出了有价值的优秀作品。 她的艺术才华可与许多大作家比肩，诺贝尔奖得主川端康成这样形容加乃子和她的作品：“她这个人，兼具西洋和东洋的特质，也确实怀着颓废、虚无、怀疑等要素，她将这些理应是消极的要素，献给自己巨大且积极的生命，在她身上，我看见了属于我们人生道路的光明。” 加乃子与川端康成的美学有相通处，才气充盈、情感浓密、落笔圆熟，将抒情与浪漫、现代与古韵相融。其不同，或在于加乃子这样一位突然闪耀而后离世的小说家，在写作对人生的谛观中，不断诉说着绚丽的生命力，表达着对人生崇高化的追求和向往。
冈本太郎纪念馆位于日本东京都港区南青山，原是冈本一平留下来的房屋。原房屋毁于战火，后改建成为了博物馆。纪念馆中设有“母之塔”纪念加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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