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林如海有几百万家产，却不管族人死活，符合情理吗

关于林如海，有一种很主流的说法，说他死后留下几百万家产，由贾琏带进了贾府，挪用于建造大观园。这种说法的来源是贾琏向王熙凤说过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两）的财就好了。”结合林家四世列侯，林如海又只有黛玉这一个独女，于是有人得出林家的巨额财产进入贾府的结论。

先不论以贾母为首的贾府会不会做出这么没天良的事，本文着重要分析的是林家有没有几百万家产。

在解读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宗族社会的特点。

宗族社会，以族群聚居，互相扶助。

在宗族社会，所谓“家”，不是指我们现在理解的一夫一妻组成的小家，而是同宗的族人组成的大家，即家族。《大学》里提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齐家”，指的就是聚拢族人、经营家族的能力。

明朝有个叫李贽的人，非常有名，是泰州学派宗师级的人物，后世称之为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

李贽中举后进入官场，官至知府，但他后来辞官不做， 以居士身份教书、著书、传播学说。

据说，李贽辞官为居士，其主要原因是不甚家族之扰。在那个读书不易的时代，一个学子能顺利进学到中举，基本上是合全族之力，就像现在的一种说法叫“全村人的希望”。为了培养一个学子，全族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资源出资源。于是，这个学子带着全族人的厚望发奋苦读，成功之后，便需要不遗余力地回报族人。

李贽进入仕途之后，因为他的主要心思在学术，不愿意在官场利益上钻营，自然也没什么钱回报族人。但是，无力回报不代表可以不回报，巨大的压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更没办法潜心学术研究了。于是，为了逃避这份压力，他辞官不做，以向佛为名，成为一位居士，彻底斩断了与家族的牵连。

同样的宗族理念，也体现在贾府。贾府从建族伊始，就建了学堂，供族中贫寒子弟读书，“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这个学堂不但不收学费，而且还提供餐食，可以让学子们专心向学。这样做的目的，就和李贽家族一样，培养后备力量，以保障家族的长久绵延。

另外，贾府一天天败下去，主要原因就是“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什么是“生齿日繁”？就是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人口，除了宁荣两府的嫡传，还有旁支也依附两府生活。

第五十三回，年关将近，身为族长的贾珍，在收到乌庄头送来的租子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份一份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分给他们”。

族长有责任和义务，保障族人的生活安稳，这就是宗族社会的主要特点。族中子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钱无力的贫寒者，则由族里供养，保障基本生活，至少不能让族人漂泊流浪，给社会造成不安定因素。

一个宗族就是一个小社会，族长制的互相扶助，能更大限度地保障社会安定。比如贾芸，幼年丧父，孤儿寡母，没有劳动能力，这么多年就靠宗族养着。虽然过得不富裕，但至少能保障基本生活，不至于去社会上流浪。而且贾芸有书可读，即使没有能力进仕途，也能跟着学一些谋生技能，成为振兴贾府的中兴力量。

林家无力形成族群，族人四散流寓。

并非所有的家族都有能力建族聚居，因为建族聚居不但需要能力，还需要钱财，当然更主要的是钱财。比如花袭人家，不但父母带着孩子四处流浪，还在艰难到过不下去时，不得不用卖女儿的方式度过难关。

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出现在贾府，因为有宗族的扶助。

再看林家，书中说“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四代列侯一直传到第五代林如海以探花身份进入官场，绵延五代，不但仕途没有中断，书香也没有中断。

但奇怪的是，林家没有把宗族建立起来。

书中交代，“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什么是堂族？宁荣二府传到贾珍贾宝玉这一代，也是堂族，他们的太爷爷是亲兄弟，从爷爷开始就是堂兄弟了。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共同建族，而是各过各的，现在也会疏远了。

根据紫鹃的讲述，“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所谓“极远的族中”，应该就是上溯几代就已经没什么来往，所以关系极为疏远。这些族人的生活过得很不好，和花袭人家差不多，所以“各省流寓不定”。

如果林家有几百万家产，却任凭族人“各省流寓不定”，只能说明他自私心狠，宁愿当守财奴，也不管族人的死活。

这些生活艰难的族人为什么不向家财丰厚的林如海求助？要知道，为了攀附，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家，当初主动向王熙凤的娘家连宗。仅仅因为都姓王，是不是同宗同族无法证实，却可以连宗攀附。贾雨村有机会接近贾府，也“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想要连宗。林家的那些族人怎么那么有骨气不肯向林如海求助呢？或者，林如海明知族人生活艰难，以他对待贾雨村的谦恭态度，为什么不肯主动去帮助族人？

如果林如海聚拢了这些族人，也就不至于让女儿长期寄居在外祖母家，林黛玉也就不至于悲叹自己无亲无故。

宗族社会，自家的孩子，还是要归根到自家族中，所以，惜春无母教养，就寄到了王夫人名下，这不算寄人篱下，因为还是在自己家族中。还有史湘云，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养大，也不算寄人篱下，因为依然在史家。

林黛玉父母双亡，由外祖母家抚养，这是真正的寄人篱下，因为林家无力抚养。

这个无力，主要是因为没钱。

当初林如海没钱资助族人，现在族人更没钱抚养林如海的遗孤黛玉。宗族制度下的扶助作用，在林家失效了，因为财力不够。如果林如海藏着两三百万却不肯扶助族人，不但辜负了曹公给他的“如海”之名，还不符合当时的宗族制度，更不符合“书香之族”的名望。否则，曹公也要给他一个“也须要阴骘积儿孙”的批判之语了。

作为清贵的御史，身后留下字画书籍，黛玉挑选一部分带回贾府，才是林如海最正常的财产。

所以，哪有什么两三百万两银子被贾府挪用，林家的财产，仅够基本生活而已，一点余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