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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不闻故乡的铃铛(安庆)

 储氏藏书 2024-05-15 发布于湖北
       一
  车站响起一阵铃声,一列火车缓缓进站,缓缓停下。
  大伯走下火车,放下手中行李,有些迷惘地四下张望,又回头望着车厢,好像还有人没有下来,好像他有点不舍下火车。直到车站再次响起铃声,火车喷出浓稠的雾气,徐徐开动,把大伯剩在站台上。他久久地盯着火车的屁股,看着火车走出他的视线,只剩下两条冰冷的铁轨,才弯腰掂起行李,慢慢走出了车站。
  大伯工作在西都,是我们家族里见过世面的人,坐的火车最多。这次,当然也是坐着火车回来。
  火车站的铃声,让大伯想起家里的那只铃铛,一想起那只铃铛,他就有些踌躇了,额头的皱纹一起拥挤,像岁月的波浪。眼前这条土路,直接通往老家瓦塘。路的两边,是秋收后的土地,地里的杂草蓬乱地生长,蝈蝈的叫声铺天盖地,像欢迎的仪仗。但眼前这条大路却有些生疏,这些年回来的次数太少了,大伯一个人在异乡漂泊了几十年,原来瓦塘还是他的终点。
  父亲就是这时候接到大伯的。半个月前,大伯来信告知了他返乡的日期,父亲就开始准备了。父亲说他料想大伯就该在秋天回家,还说应该是在秋天的黄昏。叶落归根,一个远行的人在秋天回家,这符合常人的心情和想象。但没想到火车会在下午到达,所以父亲接大伯时,就晚了一些。
  兄弟见面,倒也没有久别重逢的亲热,反而多少显得有些拘谨。
  父亲冲大伯笑笑,回来了?
  大伯也笑笑,回来了。
  父亲有些歉疚,你看,也不知道火车的准点……
  大伯倒是豁达,没事,反正时间还早。
  回吧?
  回吧。
  父亲接了大伯的行李,放到驴车上,等大伯上了车,才扬起手中鞭子:驾!
  驴蹄子在布满石子的小路上跶跶地奔跑,短毛的臀部起伏跳动,驴尾巴扫着天空,天空便一尘不染,只是天上的云却纹丝不动。深秋的大地空无遮掩,无边的土地弥漫着干燥的气息,清瘦的沧河缓缓流过,河滩上是被河水淘洗过的卵石,几只水鸟从河床上飞过,寂然无声,只有驴脖子上的铃铛哗啷哗啷地响。
  出门,回家,大伯走的都是这条路,虽然比过去宽了许多,却还是坎坎坷坷。驴车就有些颠簸,车厢的行李就来回滑动。大伯不习惯地坐在驴车上,一只手扶着车帮,另一只手抓住头上的帽子,屁股不断地被颠起来。他说,老二,你走慢些,慢些走。父亲说,不是我快,是驴要跑,驴想让你快些回家呢。大伯说,那你让驴慢些,不急。父亲说,你不急,可家里人都急着呢。一边扬了扬手中的鞭子。
  黄昏时分,我在土坯楼上隐约看见了驴车,便下了土楼,奔出家门。当我迎到村口时,看见父亲赶着驴车,闪进了瓦塘的寨门。
  大伯不自然地坐在驴车上,神色严峻,帽子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羞于见人的样子。毕竟长年离家,村里的物事让他熟悉而又陌生,就连我这个侄子,也让他视若无睹。驴扯开嗓子,兴高采烈地叫了几声,驴车终于慢了下来,拐进一条胡同,停在大伯家门口。
  在这个黄叶飘零的季节,大伯坐着父亲的驴车回到了老家瓦塘。
  大伯站在门口,脚步迟疑了片刻,还是迈了进去,在院子里的甬道上站住。他手里掂着行李,神情却有些发呆,好像对这个院子有些生疏,好像疑惑自己从此要在这里长期地生活下去。这是一座很有些年头的旧院,上边是奶奶住的土楼,黄昏里,野鸽子的叫声从楼顶传来,似乎还有几片羽毛从空中掠过。下边一侧是大娘住的厢房,房顶长着茂盛的瓦松,门前有两棵桐树,宽大的黄叶被集中起来,围在树的根部。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土楼和厢房的门次第打开,大伯看见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健在却历经沧桑的奶奶,和一样沧桑的大娘。大娘上前接过了大伯手里的行李,大伯方才回过神来,走到奶奶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娘……头便磕在了地上。我的奶奶已是满头白发,但她在黄昏的余晖里从容而刚毅。受了大伯的拜礼,才缓缓说道:回来了就好,起来吧。大伯这才起身,却有些不知所措。甬道上的一块地砖翘起一个角儿,他在砖角踩了几下,似乎想把翘起的砖踩下去。奶奶看了一眼厢房门口的大娘,对大伯说,去吧,先去跟你婆娘说说话,明天再来看我。说罢,转身回了土楼,義无反顾地把门关上了。
  大娘站在厢房门口,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好像能听见她怦怦的心跳。男人叶落归根,像一叶浮萍终于靠岸。大娘本能地把手捂在胸口,她感到双腿发颤,手心里满是汗水。往事早已烟消云散,今天她只想接纳一个远归的游子,她要争取,要重新开始。
  大伯朝大娘走去,每走一步,似乎都像跨越万水千山。娘啊,大伯在心里叫道,我的脚怎么挪不动啊?我真的还能跨进那道门槛吗?脚下的树叶发出刺啦刺啦的微响,大伯终于挪到了桐树下,挪到了大娘跟前。
  大娘侧了下身子,进屋吧。
  大伯就进屋了。这时,天突然就黑了下来。
  大娘开了灯,说,你先歇会儿,我给你盛饭。
  大伯说,不用了,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大娘没有理会,出了厢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进了托盘,放在桌子上。托盘上扣着两只碗,打开了,一盘饺子,一盘炒鸡蛋,还有一壶酒。说,知道你今个儿要回,中午就包了饺子,菜也是早就做好了的,不知你吃不吃得习惯。
  难为你想得周到……大伯坐在老式圈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地抿了一口,又浅浅地抿了一口,眼睛看着酒杯,余光却扫向大娘。
  大娘坐在床沿上,一双小脚却在床前地上不停地挪动。从五岁缠足,这双小脚跟着她挪动了大半辈子,从娘家挪到婆家,从屋里挪到院里,从家里挪到地里,从满头青丝挪成了两鬓斑白。有几年她感觉这双小脚已载不动生活的分量了,可她最后还是走了出来。从绝望中走出,好像这双小脚更沉着了,把日月托得更稳当了。

  床早已铺好,白纱帐下,一里一外地陈设着两床被子,一对枕头,充满着期待,也充满着想象。大娘在想象中流出了几滴眼泪,但她不想让大伯看见,背过身子悄悄擦了,心说,老东西你既然回来了,就跑不出我的手心了。一边想着,竟微微笑了一下,脱了鞋子,偏腿上床,靠在了里侧的枕头上。

大伯仍然坐在老式圈椅上,饺子没吃,菜没动,酒也喝得很浅,只是烟却一支接一支地抽。就这么坐了一夜。到了天亮,已是满地烟头了,像一群活蹦乱跳的蚂蚱。
  堂哥朱小平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
  朱小平在文城的一家公司上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当然,每隔一段时间,他也要回瓦塘给大娘和奶奶送钱、送东西,返城时从家里带走大娘为他准备的新鲜蔬菜。关于父母的感情和婚姻,他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大娘对大伯抱怨,他听犹未听,听了从来不发表意见,从来没有恨谁怨谁,虽然与大伯有一种隔膜,但思念和盼望的成分还是多一些。在他三十多岁的年龄里,已经习惯了父子间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大伯这次退休返乡,一个想法在他心里产生,并慢慢地成熟了。
  堂哥朱小平是带着妻儿一起回来的,大伯一见孙子,一直紧锁的眉头总算展开了。堂嫂和大娘做了一桌子饭菜,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刚开始,朱小平并没说多少话,他频频地和父亲碰了几杯酒,才感到一个活生生、真真切切的父亲回来了,真正成了家中的一员,从此就要在瓦塘扎根了。连喝了几杯后,他的眼窝有些发热,热辣辣的有一些憋。他又倒了一杯,站起来,说,爹,娘,这杯酒我敬二老。一饮而尽。然后又把父亲和母亲的酒斟满,这些年我参加过很多饭局,在很多场合跟很多人把杯碰得叮当响,可我长这么大……他有些说不下去,有些哽咽,我还没有和二老真正喝过一次酒,这一杯,爹,妈,我们碰了。他举起酒杯,等待着两个老人。那一刻,场面非常安静,好像时间突然凝滞了。最后大伯还是把酒杯举了起来,稍稍犹豫之后,先和大娘碰了杯,又去和儿子碰。当,杯中的酒都溢了,三杯酒到底是碰在一起了。大伯仰脖喝了下去。大娘的手还在抖,哆哆嗦嗦地好像找不到嘴唇。朱小平的手还停在空中,不容易啊,他在心里说,几十年,我都人到中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朱小平突然撂下杯,含泪叫了一声爹,叫了一声妈,伸开双臂把两个老人一下子揽住了。
  二
  满村都是浓重的油漆味。
  那是大伯回来的第三天。他穿着工作服,把所有门窗都清理了一遍,他用一把铁刷子刷掉多年的尘垢,刷掉了年年张贴对联的残留,然后,又用清水洗了两遍,单单这样的清理就让古旧的门窗焕然一新了。最后,大伯戴上厚厚的手套,找出了一个小铁桶,在桶里倒上漆,他一手掂着漆桶,一手握着漆刷,开始给所有的门窗上漆,动作麻利得像一个年轻人。
  大伯在西都就是一个油漆工,油漆是他一生的手艺。他挥舞着刷子,像一个挥毫泼彩的油画家,家里的门窗都漆了一遍,甚至包括土樓的地板。大伯家几十年都没有过这么大动静,整个村庄都被这油漆味惊动了,不断地有人到大伯家窥探和询问。
  他们说,朱老大,你家要办什么大事了吧?
  他们说,嗬,朱老大是要住下来了。
  他们说,嗬,好漆!
  他们说,好手艺儿!
  他们说,嗬!
  那个冬天,大伯让瓦塘人看到了一个好漆匠的手艺。大伯一边应酬着,一边得意着,完全沉浸在他劳作的愉悦中。
  我后来才知道,大伯的工作真的和油漆相关。他退休前在一家路机厂工作,接触的大都是筑路的机械,铲车、吊车、挖掘机、轧路机等等。大伯除了给那些机械保养、翻新、维修,还要给修好的机械上漆。他对兑漆、刷漆、喷漆拿捏得很有分寸,三十年里攒下了一身好手艺。现在,他把他的好手艺用到了自己家里。几天以后,刷过的门窗、地板统统反射出耀眼的光泽,院子里就焕然一新了。
  大伯看来是真的要在老家安度晚年了。
  大伯回来以后,依然坚持每天锻炼。他6点准时起床,洗脸、刷牙,然后穿上一双军用绿纹胶鞋,穿过瓦塘的村街,穿过村外的田野,一直走到沧河边。河边很静,如果不是农忙,这时候的乡村少有行人。大伯先是沿着河堤慢跑,跑到桥头,然后做一套老式的广播体操。当然,广播是没有的,但大伯仍然做得十分认真。
  大伯的工厂附近有一个寺庙,他听主持讲过一些养生之道:早起运动,不拘什么形式,动起来就行;午后小憩15分钟,然后是一壶酽茶,把午睡的慵倦唤醒;晚饭后慢走15分钟,收拢一天的心神。他觉得主持讲得有道理,基本上都是按主持的道理天天运动。
  河风大起来,有点凌厉,河水的流速被冷得有些凝滞。几只早起的鸟儿,不紧不慢地在河床逡巡,终究没发现什么食物,落在两岸的树上,那些树好像早就给鸟儿们预备下了,树杈上结着大大小小的巢。
  大伯把做操的地方换到了河滩,河滩的地势低些,又有桥和树挡着,虽然风从河床上掠过,却比桥上缓了很多。深秋浅冬,河滩还是松软的,踩上去一脚一个坑儿。大伯做操的时候踩出了很多坑儿,和原来牛羊踩下去的坑儿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脚印。兴起的时候,大伯会在河滩上模仿牛羊的动作,还学着它们的叫声。他觉得内陆的牛羊跟西北的牛羊叫起来差不多,人的叫声跟牲口们的叫声也差不多。这让他有些恍惚,分不清回了老家还是身在西都。
  有天早晨,一头牛跑到了河滩上,这么早跑上河滩的牛几乎没有,况且河滩上又没了草。牛看着他练操,似乎对他的举动很感兴趣。大伯想,八成是谁家的牛脱缰了,等我练完操把你抓住,别让你家主人着急。可没等他练完,就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那人弯着腰,手摁着膝盖,捂着肚,说,这头牛,知道我今天要去集上卖它,躲到河滩来了……说着,就在河滩上撵牛。牛不服气地在河滩上奔跑,却并不跑远,只是绕着大伯兜圈子,在大伯周围踩出了更多的小坑儿。大伯并不理会,看着牛和人一前一后地奔跑,自顾做他的广播操,好像脚步声和牛蹄声成了他的广播。牛犹豫了一下,从河堤上绕。撵牛的人终究没有牛的耐力,跌倒在河滩上,搂着一棵柳树,使劲地喘气。牛也停下了,眼神凄凄地看着大伯。这时候,大伯的操也做完了。他问牛的主人想卖啥价,牛主人报了个数。大伯说,这牛我要了,回头去家里取钱。牵了牛,兀自离去。
  大娘把一只铃铛系到了牛脖子上。她很喜欢这头牛。
  大伯在瓦塘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一个老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他的老窝,他需要慢慢地融入。当然,融入也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大伯仍然保持着城里人的一些习性。比如大伯喜欢干净,除了每天洗漱的习惯,屋里和院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比如每一次出门都穿得齐齐整整,遇到风天一定要戴上口罩,自行车经常擦洗得一尘不染。


  大伯和大娘闹离婚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虽然年过花甲,但仍然依稀能够看出大伯当年的风流倜傥。大伯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非常清楚,没有一技之长在城里是站不住脚的,所以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对技术的钻研上,很快就成了路机厂各个工种的大拿。有一次,别人都下班了,大伯却面对一台没有修好的发动机,绞尽脑汁地琢磨。车间主任锁门时,竟没有发现大伯还在车间。第二天大家一上班,才看到大伯睡在一把藤椅上,阳光照着,他的衣服和脸上满是油污,那台发动机却已经修好了。
  其实,大伯并没上过几天学,所有的文化知识都是在文化补习班里一点一点学到的。但他的心里装满了民间智慧,他把乡下的经验移植到工作中,竟搞出了多项发明。大伯的名字上了厂里的光荣榜,事迹也上了报纸和广播,说他为国家建设争取了进度,节省了时间和开支,为路机厂争得了荣誉,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优秀人才。号召大家向朱大全同志学习,为社会主义建设增砖添瓦。大伯成了远远近近的红人和名人。
  有几年,差不多每年都有大伯立功受奖的照片从西都寄回老家,被奶奶装进像框里,挂在土楼迎门的墙上。相片上的大伯留着分头,胸佩红花,衣服上戴着领袖像章,方正的大脸上一双闪亮的眸子炯炯有神。这完全符合英雄的形象,也完全符合当时的审美标准,自然也是很能吸引女人的。终于,有一个姑娘挺身而出了。
  那年,大伯从北京参加完劳模表彰会,回来时受到了市里和厂里隆重的欢迎,披红戴花,坐着市长的吉普车,游遍了城里的三条街道。在欢迎的人群中,有一双热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大伯,她挤过人群,把一束同样热烈的鲜花献给了心中的偶像。那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年代,在西北小城,大伯是很多姑娘心中的偶像。但这个姑娘与众不同,她已经按捺不住对大伯的崇拜,下决心要走进大伯生活中了。
  姑娘名叫张一曼,是路机厂的一名女工。
  此后,大伯的脏衣服几乎都被张一曼承包了,有时衣物床单还不太脏,也会被张一曼抢先去洗。再就是张一曼不在家里吃饭了,她跟工人们一起吃食堂,只要有机会就跟大伯坐在一起,把好吃的食物不停地往大伯碗里夹;有机会如此,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如此。这还远远不够,张一曼已经情不自禁了,一看见我大伯,她的身子就颤抖,像患了疟疾似的。她想这也许就是爱情,爱上一个人是很麻烦的事情,很固执,很烦恼,很受折磨。张一曼又喜欢颤抖,这就更麻烦了。
  张一曼的确是个很固执的人,但她不想让自己再受折磨了,她要行动。
  张一曼开始在大伯上夜班的路上等,她必须等,不等已经不行了,那就等吧。从宿舍到厂区的路边,秋菊开得灿烂而迫不及待,这很像张一曼当时的心情。她在等待中克制自己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做深呼吸,闻着菊花儿的芳香。等到第三个晚上,张一曼终于把我大伯等上了。朱大全——她的声音很细,也很韧。我大伯朱大全没有停下来,他走路时不喜欢看路边的风景,却喜欢想自己的心思。厂里女工都说朱大全的头不会拐弯,颈椎可能有病。张一曼又喊,朱大全——朱大全。我大伯终于听见了,停下来,看见菊花边站着一个长发女子。风吹菊花,在夜色里散发着馨香,风也吹动着张一曼的长发,同样在夜色里散发着馨香。我大伯问,谁?张一曼闪出来,一个谎言倏然也蹦了出来,我刚才把丝巾丢在小河边了,我一个人不敢去找……
  我大伯没有等她说完,就径直地往河边走去。一条小清河在厂的东边,夜里能听见轻轻的水流声,河边的灯跳跳荡荡地照进水里,灯影迷蒙。我大伯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一心帮张一曼找纱巾,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走了几步,张一曼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大伯的胳膊。刚触到我大伯的身体,她就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我大伯说,你病了吗?张一曼已经说不出話了。人有时候干吗要说话啊?这时候任何话语都是次要的,张一曼不说话,她用颤抖的身子来说明一切。我大伯伸过手来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又倏地缩了回去。正后悔自己有些冒失,张一曼就势靠了过来,身子已经软成了一团棉花。
  你病了?
  没有,我是等你……
  你不找纱巾?
  张一曼勉强让自己摇了摇头。
  走吧,快回家吧。你爸妈会着急的。
  张一曼还是摇了摇头,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真的成了一团棉花,柔软的,温热的,湿润的,战栗的,带着青春气息的……这团棉花就那么依偎在我大伯身上。过了好大一会儿,张一曼的头在我大伯的胸前像拨浪鼓一样摇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沉沉地抵在一个地方不动了。我大伯感到她在流泪。唉呀呀!我大伯赶忙抽身。
  张一曼说,朱大全,你怕什么?你不要怕!
  张一曼声音里也浸满了眼泪。
  我,我怕很多,怕厂里人看见……
  这又不是厂里,厂里人长了千里眼吗?
  不是,还有我家里人……
  我不管,我不管厂里人还是你家里人,我就要你一个人……
  张一曼的父亲是路机厂总工,全厂人都叫他张工。
  一段时间以后,张工把我大伯叫到了他家。张工对我大伯说的第一句话是,朱大全,你回家一趟吧。开门见山,言简意赅。那时候我大伯站在张工家古色古香的院子里,盯着院里的白玉兰,无花果,夹竹桃,心里却想着在一个小房间里一定有双打战的毛毛眼往院里睃。张工在院子里踱了两步,他丝毫没有让我大伯进屋的意思,又说了遍:朱大全,回家一趟吧!
  回家?这时候?
  对,假我已经给你批过了。
  我大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点头。
  几天?我大伯问了一句。
  张工说,你自己定吧。明天启程,完不成任务就多待些日子。当然,你要是不想再回厂里也行,我可以找领导协调,给你安排到当地的工厂。一样嘛,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不管哪儿,革命目标都是一样的,是金子在哪儿都会闪光的。
  我大伯有些害怕地看一眼张工,心里说麻烦大了。我大伯走出院子的瞬间,扭了下头,他看见张一曼手扶门框,站在门口,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还是那双毛毛眼,那双会颤抖的毛毛眼。走出好远,我大伯又扭了下头。张一曼站在大门口向他挥手,手里举着一朵花儿。


  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塔岗车站。下了火车还是那熟悉的田野,熟悉的河流,熟悉的道路和熟悉的植物。风有些野,在地面上、树梢上,在庄稼地里,发出霸道的声音。
  大伯站在通往瓦塘的路口,刹那间有些胆怯。他提着背包,背包里有特意给妻子买的衣服,还有给儿子吃喝玩的东西。但大伯觉得他提的是一包炸药,它将炸断他和原配妻子的情分,炸毁他的家庭,甚至,稍有不慎,连他自己都得粉身碎骨。虽然他和妻子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她毕竟是他的原配,毕竟是她给了他一个家。多少年来,妻子一个人在家替他照顾老人,替他抚养儿子,难道这一切都要被他一手给毁了吗?想到这些,大伯有些犹豫。
  可就在犹豫的瞬间,大伯又看见了张一曼,看见了张一曼的毛毛眼,看见了张一曼的嘟嘟嘴儿,甚至能感觉到张一曼温软颤抖的身子。张工只说让他回家一趟。并没有说让他回家干什么。但大伯明白张工的意思,非此即彼,让他自己选择。应该说,在大伯和张一曼的关系上,张工是开明的,张工把选择权交给了大伯。怎么办?怎么办?这个问题大伯想了一路,却越想越糊涂,甚至都忘记了回家是干什么来了。
  回吧。既然回来了,那就先回家再说。
  大伯回到瓦塘,照例是先到奶奶的土楼里请安的。他拿出给奶奶的礼物,又问了奶奶的身体,家里的收成。但奶奶明显看出他有些魂不守舍。奶奶说,去吧,去跟你媳妇说说话吧。女人家的,不易啊……奶奶显然想偏了,她以为我大伯是急于见我大娘的。
  大伯去了大娘的屋子。大娘一见大伯就有些激动,她忙着给大伯烧水、做饭,忙着给他洗脚、铺床。大娘以为大伯是请假回来抓革命、促生产的,那一晚她做得很好。奇怪的是,我大伯也做得很好。两个人奉承迎合,颠鸾倒凤,把夫妻间的事做得风起云涌。完事以后,大娘抚摸着大伯的背,说,朱老大,你欠我的太多了,你欠我的你下辈子都还不清……
  大伯突然笑了。一开始是憋着笑,后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娘说,你怎么了?
  大伯不说话,还是笑,竟笑得满脸泪水。
  大娘说,笑吧,笑吧,不怕娘听见你就笑吧。
  大伯笑着笑着,却突然停了。往下该怎样进行啊?
  大伯是痛苦的,压抑的。那个夜晚他都觉得自己太虚伪了,太不像个男人了,太背信弃义了。他跟大娘欢娱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却是张一曼——张一曼的毛毛眼,张一曼的嘟嘟嘴儿,张一曼棉花一样温软颤抖的身子,他甚至想到张一曼在河边环住他脖子的情景,想到张一曼把她的纱巾拴在了两个人的脖子里……最后,他想到了张工的话:回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一想到张工,大伯就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来到土楼,扑通一声就给我奶奶跪下了。那一声跪得惊天动地,把楼板都震出了几条裂纹。不能再拖了,我大伯犹豫了一夜,挣扎了一夜,痛苦了一夜,煎熬了一夜,也跟自己斗争了一夜,最后决定事情还得从奶奶这儿说起,或者说,他必须先过了我奶奶这一关。所以,一大早,他就给我奶奶跪下了,似一声炸雷。在跪下的同时,我大伯叫了一声:娘——声音带着破裂,带着沙哑,带着无奈,带着哀求。
  晨光照着我奶奶,布满褶子的老脸像一块揉皱的白布,满头白发被晨风吹得飘飘荡荡,像隔年的枯草。我奶奶突然把苍老的身体坐直,惊慌地看着这个人到中年的儿子——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很久以来一直担心的事情可能要发生了。那一刻。我奶奶突然想起了死在从军路上的丈夫,大片的孤寂瞬间倾泻而来。她想起丈夫走后她拉扯两个儿子的艰难岁月,想起两个儿子长大以后都像鸟一样飞走了,想起她和儿媳守着偌大院子的漫漫長夜,想起了那只牛铃铛——我爷爷被抓丁离家以后,奶奶常年守寡,替我爷爷尽孝,赡养着我的曾祖母,也替我爷爷抚养着两个幼年的儿子。多少年的长夜,能听到野狼的嗥叫,甚至不时有居心不良的人跳进院子,来敲奶奶的窗户。每当这时,我奶奶就会摇响那只牛铃铛,曾祖母听到铃铛声,就会及时作出回应,出现在院子里,来到我奶奶的屋里,陪着他们孤儿寡母。后来,常常并不是有什么危险情况,仅仅是耐不住漫漫长夜的孤寂,我奶奶也会摇铃铛,把曾祖母召唤到她的屋里,天上地下,说些少盐没醋的闲话,直到两个孤苦的女人昏昏睡去。大伯离家以后,我奶奶就把那只铃铛传给了我大娘。我大娘重复着我奶奶的故事,用铃铛抵御着长夜的恐惧,慰藉着孤苦的心。虽然我大伯时常给家里写信、寄钱、寄物,可我奶奶却常常担心信会在某一天突然就断了,人会在某一天突然就没了。现在,我奶奶预感到她担心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
  起来吧,孩子。奶奶对我大伯说。她伸出手虚扶了一下我大伯,双手瘦嶙嶙的,上面长满了老人斑。你这孩子一定是惹下什么祸了,这不年不节的急乎乎回来,肯定是出事了。说吧,不用瞒我。
  娘,真的出大事了……我大伯说得期期艾艾。
  有什么事对娘说吧,娘来给你做主。说这话时,我奶奶还心存一丝希望。
  生活的沧桑让我奶奶早就处变不惊了。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早上,奶奶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听我大伯开始了述说——
  大伯说了那些年他一个人漂泊在外的孤独,说了他为了在城里扎根经历的屈辱和磨难,说了张一曼对他的好,也说了张一曼的家庭和张工的态度……但自始至终,他没说我大娘一个不是。结婚第三天,他就离开了家乡,他对我大娘甚至根本不了解,他不能昧着良心说我大娘的不是,即使我大娘有什么错,他也不能说,就凭她替他赡养老人、抚养儿子也不能说。
  然而,我大伯没说,奶奶也听明白了。
  奶奶的心一阵悸疼,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荒凉,野草丛生,尘土铺路,河水倒流,一列跑野的火车,呼啸着驶向远方……奶奶用手捂住了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胸腔里翻卷,要把她的心卷出来。尽管奶奶知道由于当年婚姻的仓促,大伯和大娘之间有很多的隔膜,可那个时代谁的婚姻不是这样?就像两棵本不相干的树,一棵长在东山,一棵长在西山,人把它们伐下来做成家具,相互间能一下子就合窍吗?不也是你撬我一下、我别你一下,夜夜听见嘎嘣嘣的响?可是,日子长了,互相妥协了,也就合窍了。

奶奶沉默了很久,说,非得这样做不行?
  大伯说,张工……就是张一曼她爸,他给我准假回来的……
  说着,大伯搂住了我奶奶的膝盖,奶奶的膝盖正在抖动。
  奶奶说,你要不合他们的心思,他们会拿你咋样?
  大伯说,张工说了,要是我办不好就不用回去了……
  奶奶一声长叹,那一声叹息让屋门发出一阵响动。奶奶说,去给你的媳妇说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的媳妇你去说。
  娘,我怎么说啊?大伯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个大男人,还不会说话了?奶奶说,你咋想就咋说吧。
  几天以后,奶奶、大伯和大娘来到了老塘公社民政所。可民政所的门闭着,大伯敲了好大一会儿,门也没开,他们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民政所的人。其实大伯不知道,民政员就坐在隔壁屋子里,隔着窗子看着他们。民政员是奶奶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奶奶早几天给她打了招呼,她故意回避了他们。
  大伯对大娘说,回吧,我们明天再来。大娘不说话,闷头倚在一棵树上。奶奶说,先回去吧,还等什么!
  离婚的事半途而废。
  出了公社大门,大娘走在前边,中间是我奶奶,大伯走在最后,他们谁也不说话。他们走到半道,大娘突然疯了一样朝着远处跑去。往西,越过一片田野就是京广铁路,一列火车正咣当咣当地由远而近。大娘迈着踉跄的脚步朝着火车狂奔,她的身后是带起的烟尘。大伯愣了一下,随即撵了过去:马蝴蝶,你要干什么!大娘一边跑一边回应:朱老大,你不要我了,我就死在铁路上,让我的魂跟着火车去西都找你!奶奶颠着小脚,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大声叫着我大伯和大娘的名字。小脚的大娘终于没能赶上火车,她在火车通过的最后时刻,忽然栽倒在铁路上……
  大伯失望地回到西都。
  他不敢去见张一曼,去了张工办公室。大伯有些怯懦,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张工,正要说话,张工却摆了摆手。张工这次让我大伯坐了,还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张工回来了,張一曼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大伯。
  我大伯逃避了张一曼的目光,低声对张工说,您把我调走吧……
  张工坐在一把老式的椅子上,捧着一杯水,水中的雾气袅袅地在他鼻翼前萦绕。他先看了一眼张一曼,然后又看着我大伯,问,家里的事都办好了?
  我大伯犹豫了一下,说,家里本来也没啥事……
  张工说,你娘,你爱人,都好吗?
  我大伯说,她们……都好着呢……又说,张工,你把我调走吧……
  张工这才看向张一曼,说你死心了吧?又对着我大伯和张一曼两个人说,你们到此为止,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听到了吗?
  我大伯说,张工,你把我调走吧……
  张工说,不用,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要理智!
  张一曼的眼里瞬间涌出了泪水,捂着脸转身跑开了。
  一切都在张工的预料之中,一切也都在张工的掌握之中——张一曼没能成为我的大娘。
  五
  三十年以后,我大伯回到了瓦塘,开始了他叶落归根的晚年生活。他把家里的门窗重新油漆了一遍,把院里屋里的地砖统统换了一遍,还买下了邻居的一头牛,好像要安心当一个农民了。大娘把我奶奶传给她的那只铃铛,系到了牛脖子上。她也以为我大伯要好好做一个农民了。
  可是,半年以后,大伯还是耐不住乡下的寂寞,离家出走了。
  大伯去了县城,他都觉得城市久违了,虽然只是一个县城。他在城市待了几十年,像一头动物,身上充满了城市的味道。原来一个人是不能突然离开一个地方的。这是一座古城,街巷里弥漫着老旧的气息,这和西都有点相似。大伯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让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城里的气息。走到茨菰河边的时候,他感觉有些乏了,就在河边站下,靠在河边的栏杆上歇息。茨菰河静静地流着,河风钻进他的颊骨,有了很深的凉气。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好在城区的灯次第亮了,河中泛起一波一波的灯影。灯一亮,大伯才发现天已经晚了,忽然感觉有些饿,就想起老戏院的饺子。大伯去了马市街,很快找到了那家饺子馆。
  那家饺子馆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规模扩大了,门口多了几个大灯笼。大伯坐下来,要了一份饺子。回到瓦塘这半年,尽管他努力地适应、改变,可还是觉得格格不入。比如他早晨刷牙的时候,总有人在远处指指戳戳。回数多了,大娘也开始数落他:全瓦塘就你讲究啊?我看你这是假干净,尿刷锅,大腿板上捏窝窝!再比如,他早起晨练的时候,会有人笑话他不务正业。大娘就劝他:干点啥不行?留口气还不如暖暖肚子哩……都是一些枝枝梢梢的摩擦。但这些摩擦让大伯很不习惯,他没怪乡亲们,也没跟大娘争吵,反而觉得是自己不好,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瓦塘村的丑事。只是大伯也无法改变自己,他想还是出去走走吧,对,去城里,去儿子家住几天。这样,大伯来了县城。
  一盘饺子吃完的时候,大伯又不想去儿子家了。跟村里人、跟大娘不对付,跟儿子、儿媳、孙子就能对付了?他想,算了算了,我哪儿也不去了。
  然后,大伯住进了一家旅馆。房间的后边就是流淌着灯影月色的茨菰河,波光闪烁,像一些彩色的鳞片。他忽然有些想念西都,甚至想起了那个叫张一曼的女人。跟张一曼的事情结束后,张一曼就调到另一个城市了,从此音讯全无。他想,张一曼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应该也退休了吧?又想,女人退休早,老得也快,张一曼应该也是一个老太婆了……大伯就这么想着前情往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大伯照例是要晨练的。他走出旅馆,开始沿着茨菰河跑步。跑到一片苇丛旁,看到一个老人,手握钓竿,正悠闲地望着水面。大伯停下了脚步,招呼道,老哥,这么早有鱼吗?
  老人笑笑说,人老瞌睡少,睡不着,玩呢。
  大伯点点头,也是,河边空气好,清爽。
  老人说,景致也好,看这苇子,满目青翠,养眼呢。

河岸边有大片的苇丛,风过处,先从一边动起,慢慢地才动到另一边。有一些水鸟隐藏在芦苇丛里,发出各种欢快的叫声。
  老人说,你住哪街?
  大伯说,我家在乡下,瓦塘,听说过没?
  老人说,知道知道。瓦塘也出苇子,比这儿气派,一眼望不到边呢。
  大伯说,没喽,早些年有,现在没了。
  老人说,我们原本也不在城里,这不,儿子不放心,非让来跟他住。
  大伯说,你儿子在城里工作?
  老人说,哦,公路段。
  公路段?大伯心里一动,我以前也跟修路有关,在路机厂。能不能让我见你儿子一面?退休了,闲得慌,我想找点事做。
  老人笑了,呵呵,你可算找对人了,他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呢,现在到处都在修路。
  六
  大伯去了以后才知道,这是一家工程公司,挂靠在公路段,承包了全县的公路建设和乡道改造工程。但大伯并不在乎这些,他才不管国营还是民营呢,他甚至不在乎工资报酬,只要让他跟那些工程机械待在一起就行。所以,他跟着工程队,全县乡镇到处跑,主要还是给公司维修和保养筑路机械。偶尔,大伯也会回到老家,把工资送回去,给我奶奶和大娘买点东西。奇怪的是,大伯看大娘顺眼多了,老夫妻两个的关系也融洽多了。
  大伯在这家工程公司干了三年,真正告老还乡是因为一场意外。那天,他正在轧路机上忙活,突然眼前一黑,就摔了下来,一条腿别在机器的夹缝里,轻度骨折。送到医院以后,医生说骨伤倒没有多大问题,严重的问题是他有点脑中风,轻微的,是脑中风才导致昏厥从机器上摔下来的。当时就安排了住院。
  大伯醒过来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大娘,然后才看见了儿子和儿媳,还有放假回来的孙子。他有些迷糊地转动着眼睛,好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大家都有些担心,以为我大伯失语了,就纷纷叫他:爹,爹,你说话啊?能不能说话?朱老大,你可别吓我啊……大伯转着眼珠,突然笑了,瓮声瓮气地说,瞧你们那胆儿,我这就把你们吓着了?
  众人这才舒了口气。到这时候他才倏然感到了亲情,围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亲人。大娘指了指儿子、儿媳和孙子,说,朱老大你看,儿子,儿媳,孙子,都到齐了。要不是你闹出恁大动静,全家人还难得团聚呢。堂哥说,爹,你不能再干了,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啊?国家规定退休的年龄,就是让你们休息的,干了一辈子了,也该回家团圆,享天伦之乐了。大伯攥着孙子的手,怎么看也看不够,人高马大的孙子,胖乎乎的,多好。那一刻他感到了幸福,一场病把亲人都聚齐了。他说,不干了,就是想干也干不成了,谁还要我这个瘫子呢?
  儿子说,没那么严重,问题是你要心疼自己。
  大娘说,瘫了也没啥了不起,我伺候你。
  心里却说,瘫了才好,有本事你还跑啊?看你能跑到天边!
  大伯看着大娘说,唉,连累你了……
  走南闯北,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现在竟然爬不起来了,竟然要让人扶着,才能勉强坐起来。大娘倒是从来没有抱怨过,甚至好像很乐意做这些事,可大伯感觉不自在,一辈子对大娘不冷不热的,还动过跟人家离婚的念头,老了老了却还得让人家伺候,怎么着都觉得心里别扭。渴了,饿了,都得靠我大娘端到床前,每一次起床解手,都要先向我大娘伸出手,讓我大娘搀着,送到厕所里。大伯说,马蝴蝶,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这么伺候我,你不会烦我吧?大娘嘟嘟嘴,伸开手扇扇,像要把他的话扇到远处去。你说这废话有什么用?是不是嫌我伺候不周到想换个人啊?大伯说,你看你看,我就是说说嘛,我怕你受累嘛。大娘说,我男人我受累,我活该我愿意!大伯叹了口气,唉,老了老了犯到你手下喽……大娘说,那你想犯到谁手下?有本事你叫西都的那个女人过来,抹身、洗脚、穿这臭鞋,她过来我情愿让给她。
  大娘给大伯穿上鞋,搀着他慢慢地往外走。
  大伯出院那天,堂哥和堂嫂都过来了,办手续,掂东西,下楼。本来说好要住在堂哥那儿的,让大娘留下来侍候,可出了医院大伯又变卦了,说,不行,我还是回瓦塘吧,瓦塘的空气好,不像城里乌烟瘴气的。堂哥知道这明显是托词,瓦塘的空气好,你几十年在城里待,怎么不舍得回瓦塘,在瓦塘没住半年,怎么又跑到城里来了?但大娘也好像更乐意让大伯回瓦塘老家,她对城里太陌生了,前后多少年只在儿子家住过两次,远没有瓦塘的亲切和自由,再说,上楼下楼的也不方便。瓦塘是自己家,进进出出的完全可以由着心思。就说,听你爹的,回瓦塘。等你爹恢复了,还去河滩上跑步做操。
  拗不过二老,堂哥还是把我大伯送回了瓦塘。进了家门,大娘问,朱老大,你住土楼还是住西屋?也就是问大伯回奶奶的屋还是和她住。大伯啧啧嘴,看着大娘,说,我这个样子不劳驾你还劳驾谁呀?大娘心里一动,朱老大,你还有投降说软话的时候啊?大娘心肠软,可嘴上是从来不饶人的。心说,你这时候用着我了,你朱老大可真不傻,知道心疼你娘,咋不让你老娘侍候你这病号呢?又想,老娘都八十多了,自己这么想是不是太小心眼了?忍不住就笑了。
  大伯说,我会好的,好了我会还你的,行不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一次,大娘给大伯洗身时突然停下了,木桩一样站着,说,朱老大,原来你这么瘦啊。
  大伯说,什么意思?
  大娘说,你的肉呢?这么多年你身上的肉呢?你在外跑了几十年,就带回来这一把老骨头,城市的肉城市的米都不长膘啊?
  大伯有些迷糊,说,你到底说啥?是不是这些天我瘦得皮包骨头了?
  不是,这几天我侍候你好好的,往你嘴里填饭你瘦什么,我问你,你这几十年吃的饭都献给谁了?
  大伯说,你啊,我犯了一次错到现在你都不放过啊?我就是这一身瘦肉,别看我人高马大,圆盘大脸,可身上啥时候也没胖过。
  大娘捏了捏大伯的背,小声嘟哝了一句,一个人在外头还是不行的……
  大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温暖,听出了疼爱,像一缕春风,也激起了他沉淀几十年的孤独。他叹了口气,说,是不是心疼我了?声音很低,带着小心与试探,然后闭上眼,耳朵在等着大娘的回答。

大娘没有回答,给大伯洗了手,洗了脖子,把指头缝里的灰垢都洗干净了。他本来就这么瘦吗?她努力回忆着,回忆他们的新婚之夜,回忆大伯跟她闹离婚前的那个夜晚,她搂着他的背,她只觉得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是她的靠山,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怎么就不记得他的胖瘦呢?这个和自己僵持了几十年的男人,对他身体的记忆竟然是模糊的。
  七
  转眼就过了大年,走近元宵节了。
  元宵节期间,瓦塘村照例是要唱大戏的,戏台就搭在村东头的大庙前,开戏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冷冷清清过了一个冬天,村里人被春节的酒肉填饱了肚子,就巴望着轰轰烈烈地闹元宵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大伯还没有好利索,行动还得让人搀着。大伯知道大娘爱听戏,说,你去吧,我自己在家能行。再说还有咱娘,我和咱娘能说话。大娘坐到大伯床边,啪,把电视关了,说,朱老大,我要和你商量个事。
  大娘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和大伯说话,家里的大事小情从来都是她作主,从来也没跟谁商量过。可现在却说要跟他商量,说得轻柔而悠长,柔柔的让大伯暖心。大伯抬起头,身子往上挣了挣,说,你说吧,什么事?
  大娘说,我要你去听戏,我们一起去听戏。
  大伯说,我行动不便,戏台下人又多,去了也是给你添麻烦,耽误你听戏,你去吧,我在家看电视,陪娘说话儿。大娘拉住了我大伯的手,那只手暖暖的,有一层细汗。她说,你不是喜欢听戏吗?你不是说你在西都每天都打开收音机收听家乡戏吗?我不嫌麻烦我就想让你跟我一块听戏。
  多少个春节,大伯每年回到家几乎都在腊月二十七八,过了破五就迫不及待地返回西都了,村里唱戏一般都在元宵节前后,大伯从来没在家里听过戏。孤寂的大娘,每年都是一个人在戏台下听戏,羡慕着别家团圆。如今,大伯回来了,大娘终于可以跟自己的男人一起听戏了。
  大娘定定地看着我大伯,目光中充满了强烈的渴望。
  大伯的心一下子稀里哗啦了,大娘的话说到了他的痛处。在西都的那些年,他床头常常放着一个收音机,听得最多的就是家乡戏。特别是失去张一曼的岁月里,正是收音机里的乡音,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空虚的日子。
  大娘备好了一辆手推车,她在手推车上铺一条褥子,让大伯坐上去,又用被子把他的腿盖好,免得让他冻着。走,我推你去听几天戏。就你这一把老骨头,我还推得动你。大伯被大娘的话说得眼圈发红。
  正月十四的下午,我大娘推着我大伯走出了院门,走出了胡同,走在通往戏台的路上。大伯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头上戴着皮帽子,吸引了很多围观的目光,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了下去。大娘说,朱老大,你把头抬起来,你跟自己女人在一起,有什么害臊的?大伯把胸膛挺起来,把头仰起来,迎着周围的目光,不时与相熟的人点头打招呼。大娘推着他来到戏台前,大伯看到了五彩缤纷的戏台,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锣鼓。戏台下人头攒动,有听戏的男女老少,还有做生意的商贩。大娘推着车,一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吧。大伯看到了一把椅子,那是大娘提前过来占好的位置。
  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九,大娘就这样推着大伯听了五天戏,或者说大伯就这样陪着我大娘听了五天戏。
  没错,是五天。因为正月十九最后那场戏被一场雨雪搅黄了。为此,大娘狠狠地把老天爷骂了一顿:这瞎了眼的老天,再晚一天下不成吗?偏偏就不让俺家大全听戏呢?说是耽误了大伯听戏,其实是耽误了大娘推着大伯在村里招摇,耽误了大娘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
  出了正月,大伯的腿就好利索了,他又像以往那样,天天早上刷牙,到河堤上跑步、做广播操,只是做完这些,基本上都待在家里,陪着我大娘忙些琐碎而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大娘好像有些失望,说朱老大,你的腿咋好得这么快呢?
  大伯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是不是盼着我残废了才高兴?
  大娘说,就是,你要瘫了就好了,我可以推你一辈子呢。
  她本来还想你要瘫了就不怕你再跑出去了,转念一想,就没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还能跑到哪儿去?便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不也到底没跑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八
  瓦塘也要修路了,多年的土路要铺上柏油了。
  消息早已经传开,人人都在盼着修路的日子快快到来,谁不想走水光油亮的柏油路啊,车子一溜风儿就过去了,雨呀雪的走上去也不沾个泥星儿。所以,要修路的消息一传开,那修路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一天天不见动静,心里都急得猫抓似的。
  大伯是在一个凌晨被机器声叫醒的。他一个激灵,说,轧路机!翻身起床,脸不洗,牙不刷,推开院门,撒开大步往村头走去。头顶的星星还没有完全散去,朦胧透出蓝底的天上像一双双调皮的眼睛。早起的麻雀高一声低一声地在树上叫,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上,聚齐了,就一群一群地朝村外飞,蹬落树枝上无数的露滴。
  轧路机开过来了,轰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瓦塘的宁静。一台挖掘机开过来了,大伯的眼睛潮湿得一片,他大步向前,像迎接自己的亲人。这么早就来了,老朋友们,我知道你们要来,我一直在盼望着啊!一直在等待你们啊!大伯站在路口,听着各种机器的歌唱,岁月的时光掠过他的记忆,他仿佛又坐在轧路机上,用听觉辨识着轧路机的状况。
  大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大伯的身旁,轻轻拽住了他的胳膊,头上的花发被晨风撩起,有些不安的样子。她说,朱老大,你是不是又被迷住了?是不是又想跑了?這一次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要是再摔了,我怕是侍候不起你了。大娘和大伯站在晨光里,看着一台又一台机器开到瓦塘村口。
  到了上午,有一个人还是来找我大伯了。
  就是工程队的石老板。全县有很多路都是石老板的工程队完成的,自古建桥修路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虽然石老板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可还是在全县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大伯佩服有本事、品德好的人。现在,石老板来瓦塘修路,专门来家里看他了。
  石老板递上手里的礼物,我大娘脸上却没有多少热情,说,呀呀,你这礼太重了,我可受不起。

石老板说,一点小心意,我来看老伯大娘,总不能空着手吧?
  我大娘还是不接石老板的礼物,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家老朱领走啊?我丑话说到前头,门儿也没有!
  石老板说,没有没有,就是好久不见,我心里想我老伯呢。
  大伯接了石老板的礼物,说,中午在家吃饭,让你大娘炒几个菜,咱爷儿俩好好喝两杯。
  趁大娘进厨房里忙活的时候,石老板问,朱师傅,我想请你出山,出得去吗?
  大伯的心拱动得怦怦跳,嘴里却说,出是出得去,不过……朝厨房努努嘴,你大娘现在好像离不开我了。
  石老板说,黄昏恋了?老夫聊作少年狂?
  大伯压低声音说,先别说这事,到时候我自有章程。
  趁着吃饭喝酒的工夫,我大伯对石老板说,有件事,我想麻烦贤侄,就是张不开嘴……
  石老板说,老伯什么事只管开口,只要我能办,没有二话。
  我大伯朝石老板挤挤眼,说,我最近需要花钱,能不能跟贤侄借俩?
  石老板明白我大伯的心思,故作犹豫状,说,钱没问题,只是眼下不行,眼下开了几处工程,钱都投在路上了,缓些日子行不?
  大伯说,那就算了,我就是解燃眉之急呢。
  大娘听见了,问,你要钱干什么?退休工资还不够花吗?
  大伯说,你傻呀,孙子今年上大学,那可得一疙瘩钱呢。
  又冲石老板笑笑,说,不说了不说了,一说钱就没缘,咱还是喝酒,喝酒。
  石老板说,这样吧,你要是去我那兒上班,我可以先把工资预付给你。帮了我的忙,救了你的急,岂不是两全其美?
  大娘说,你们就演双簧吧。你可是过了六十奔七十的人了,扒高上低的,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遭罪的还是我。
  石老板看着我大娘,说,我知道。这回不让老伯离家,维修点就放在瓦塘,老伯白天过去招呼一下,晚上下班回家,这样行不行?再说了大娘,你也不能把朱师傅绑在家里吧?就不怕可惜了这一身好手艺?
  大娘叹了口气,说,自从听说要在家门口修路,我就睡不着了,我知道我拴不住你……
  大娘这一声叹,让大伯心里充满了感动,有人心疼的感觉到老才能体会啊。
  大伯最终还是去了。每天早上,人们就会看见我大伯穿着工作衣,戴着手套、安全帽,走过瓦塘村街,走进村外的机械维修点。每天傍晚,人们就会看见我大娘穿过整条村街,去瓦塘村头迎接下班的大伯,直到太阳西沉,老两口才一起回到家里。
  村里村外的路大大小小一共八条,等最后一段路面铺完柏油的时候,大伯婉拒了石老板的挽留,他说,我得守在我娘的身边,得好好地守在你大娘身边了。
  九
  人是需要被软化的。在似水的柔情面前,铁石心肠都会变得柔软而温暖。
  大伯在外边待了几十年,现在这个家把他融化了,让他的心酥软了,他渐渐地喜欢这个家,渐渐地离不开这个家了。他每天早晨起来打扫院子,连地上的一片落叶他都要收拾干净,甚至会小心地把落叶归拢到树根前,让它们找到自己最后的归宿。好像落叶也是有灵性的,好像树也是家里的一员。
  早几年,大伯的退休工资都是让老朋友代领的,攒几个月,就寄回瓦塘。后来,厂里会按月给他汇过来,投递员会送上家门。这时候,大伯就戴上老花镜,在一张表格上按下“朱大全”的大红印章,然后把钱取出来,如数交给大娘。再然后,厂里给大伯寄了一张卡,每月的钱就直接打到卡上了。卡自然是大娘保管的,取钱花钱自然也是大娘的特权。大娘就红光满面,眼睛里闪闪烁烁洋溢着幸福的光,让整个瓦塘都充满了羡慕。
  但大伯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感,不是因为钱,是因为取钱的形式。最初朋友替他领钱、给钱汇款时,他往往会想起厂里的同事,那些工友和领导,甚至会想起张工和张一曼,甚至计划着去一次西都,见一见那些朋友,约着一起去吃西都的小吃,喝西都的老酒,醉了就在他住过的那间宿舍再睡上一觉,甚至想去看看张一曼等他的那丛菊花,去张一曼谎称丢了纱巾的小河边坐坐;后来变成厂里给他汇款时,他还能想起在遥远的西都,有一个工厂,那是他工作的地方,但那里的人好像突然都消失了,他在太阳下把汇款单举过头顶,汇款单映出一片绿色,他的名字在上边工整地打印着,好像偌大的厂区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最后,当工资变成一张卡片的时候,大伯怅然若失,捏着那张卡片,仿佛捏住的是一个城市的衣角,是一张告别书,一张火车票,觉得他工作了半辈子的工厂,已经完全抛弃了他,给他发了张返程票,把他撵回老家了。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城市,甚至失去了将近四十年的感情,甚至一大半灵魂。所以,大伯最喜欢看大娘拿着工资卡去取钱的情景,看到大娘欢天喜地的样子,便觉得他的心有了着落,他的魂真正要落叶归根了。
  大娘和我奶奶,是一年里相继倒下的。
  先是大娘,在最后一次去取我大伯的工资时,突发中风跌倒,幸亏被镇上的人送到医院,抢救及时,拣回一条性命,却从此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了。还真应了大伯那句话:我会好的,好了我会还给你的。之后,大伯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我大娘,他给她洗衣做饭,给她梳头擦身子,也用小推车送着他去外边晒太阳,去大塘镇赶集……一个大男人,大伯做这些时,竟无师自通,把大娘伺候得妥妥帖帖。大娘心安理得地受着大伯的照顾,说,朱老大,这都是你前半生欠下我的,你服不服?大伯说,服。我早就说过嘛,我欠下你的我一定还你。两个老人竟孩子气地笑了。
  然后是我奶奶。大娘瘫了以后,父亲就差不多全部承担了照顾我奶奶的义务。有天早上,父亲去给我奶奶端饭时,叫了几声,竟没有回应。上前试了试鼻息,奶奶竟不知什么时候已驾鹤归西了。应该说奶奶是无疾而终。在奶奶去的那一年,父亲一直是陪着我奶奶住在土楼的。头天晚上,奶奶还跟我父亲说了大半夜话,说起我爷爷被抓丁的事情,说起奶奶几次去大山里寻找爷爷的事情,也说起她带着大伯和我父亲经历的那些磨难。说这些往事时,奶奶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讲别人的家事,父亲听得也很平淡,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父亲说他早上出去时,奶奶好像还睁眼看了他一下,谁知到了早饭时分竟然去了。

九十多岁的人了,算是喜丧。大伯和我父亲轰轰烈烈地给奶奶办了一场,让老人入土为安了。
  倒是大娘,好像比大伯和我父亲更伤心。她对我大伯说,你背我过去,我要去给娘守灵。大伯说,算了吧,你这个样子,去了也得别人照顾你,不够麻烦的。大娘说,我不要别人照顾,我就要你照顾,怎么?你这就嫌麻烦了?大伯拗不过我大娘,只得答应。大娘又提出要披麻戴孝,也答应了。大伯给她换了孝服,把她背到了灵棚。大娘倒没给人添麻烦,她躺在我奶奶灵前,安安静静地守了一夜。第二天出殡时,大娘又坚持要给我奶奶送到坟地,任谁说也不听。没办法,还是坐了那小推车,由一个本家哥哥推着,跟在奶奶的棺材后边,从瓦塘一直送到朱家老坟。这时候,我大娘大放悲声,来回的路上,哭了个暗无天日。她肯定想到了我大伯远在西都的日子,想到了婆媳俩在一个院子里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肯定也想起了那只牛铃铛……
  回到家里,大伯紧紧攥着大娘的手,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何况你还是我的原配,放心,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大娘倚着大伯又是一阵呜咽。
  那只铃铛又派上了新的用场。铃铛从牛脖子解下来,挂在大娘的床头,一根细绳系在大娘的手边,大娘的手只需轻轻一拽,铃铛就會发出清脆的响声,听见铃声的大伯就会嗒嗒地跑过来。
  这只铃铛,是我们朱家的祖传之物。我爷爷迎娶我奶奶的那天,隔了三里地,我奶奶就听到了一阵马铃声。她想,她的新郎官一定是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的,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也一定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的。当我爷爷来到她面前时,果然跟她想的一模一样。所以,当我爷爷把我奶奶迎到朱家,新婚之夜,我奶奶就提出要那只铃铛。我爷爷满足了我奶奶的要求。可奶奶没想到的是,我爷爷没能成为她的靠山,几年以后,就被抓了壮丁,一去再无音讯。多少个恐惧寂寞的夜晚,我奶奶就是靠着这只铃铛度过的。我大伯去了西都以后,这只铃铛就传给了我大娘,将近四十年,我大娘又把我奶奶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在铃铛声中,一遍一遍地轻轻哼唱:王宝钏守寒窑望眼欲穿……爱和恨在悠长的时光隧道中渐渐变得麻木。直到大伯退休返乡,这只铃铛才系到牛脖子上。
  现在,这只铃铛又派上了用场, 大娘一次一次地用它召唤着我大伯,把爱召唤到她的身边。
  在大娘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对铃铛似乎产生了一种依赖,除了进入沉睡,她的手几乎一直攥着铃铛的绳子,一次次地拉响铃铛——哗啷哗啷。朱老大,我要喝水。大伯就颠颠地跑来了。哗啷哗啷。朱老大,我要撒尿。大伯又颠颠地跑来了。哗啷哗啷。朱老大,没事,我就是看你在不在,我怕你去了西都不要我了……大伯从来也不嫌烦,更不会生气,不管有事没事,都对我大娘报以温暖宽厚的笑。
  大伯说,等你好了,我想带你去一趟西都。你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
  大伯的语气里带着诚恳,带着愧疚,也带着忏悔。
  大娘坚定地摇摇头,说,还想你那西都啊?我不去,好好的你不带我去,我成了这个样子你让我去西都,你让我丢人现眼呀?
  大伯拉着大娘的手,眼睛望着窗外,西都可美了,西都的城墙,西都的夜色,还有西都的景区……
  大娘说,还有西都的那个女人吧?
  大伯笑了笑,不说话了。
  大娘说,其实好些年了,我一直想见见那个女人,看看到底是啥样一个人,把你迷成了这样……
  大伯说,啥样的人?也是个老太婆了吧?说不定,已不在人世了呢……眼睛里就多了些沧桑。
  大娘说,那就不去了。我就想守在瓦塘,活着是瓦塘人,死了是瓦塘的鬼。哪儿都没有家里好。大娘最后看着大伯,祈求说,朱老大,我想回一趟娘家。
  大娘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回到娘家的,那是一个叫北廓的村庄,离瓦塘十几里地。大伯用小推车推着我大娘,大娘用被子裹着,手里握着那只铃铛,走了一路,摇了一路,仿佛她坐的不是小推车,而是骑着高头大马。
  快到北廓的时候,大娘让我大伯慢些走。大伯明白,大娘要让娘家人看看他们在一起的生活,让娘家人看看丈夫对她的好。大娘的脸上带着笑意,不断地和路边的老人打着招呼。大伯走得很慢,稳稳地推着小车。进了村子,大娘又说先不回家,让我大伯推她在村里转转。在绕过几条街道后,终于走进一条胡同,几个人把我大娘托进了家门。
  那是大娘最后一次回娘家。
  大娘是在那一年的“小雪”走的。雪在“小雪”那天如期而至,飘飘洒洒地下了几天,大地银装素裹,为大娘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按照习俗,大伯是不能为大娘送灵的,大伯几次冲出来都被拽了回去,后来就干脆把他锁在了奶奶的土楼里。可当天夜里,大伯还是冒雪去了坟地。我和堂哥找到坟地时,迷蒙的风雪中我们听见了摇响的铃铛声,清脆悠长,带着无尽的凄婉。
  责任编辑 杨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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