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平 暮春周末,我与妻俱休息在家。家务忙活一上午,午后照例是小睡的时刻。窗外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沥而渐次淋漓,这种天气最美的体验莫过于拥衾卧读,遂翻开一本《枕上诗词》——恰好就看到了“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一章,李煜的《浪淘沙令》再次呈现: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样的春天。一样的雨天。千年之前汴京的那场春雨,本也润物无声,清新宜人,却因了词人的愁苦,有了秋雨的萧瑟,凉透纸背而浸穿了岁月!长于深宫,锦衣玉食,不好争名逐利,只爱江南婉约的山水和佳人,红袖添香,赋诗填词,生前做一个富贵闲人,身后留有文名,对李煜而言,这才是完美的人生。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人生便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了,最终,一杯毒酒送走了南唐后主,迎来了千古词帝。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李煜的内心,是否也渴求过这样的寻常人生? 人生也是围城,进出之间,得失能量守恒,冷暖自知。 妻的微鼾催眠了我,字体渐渐迷离,书终于无声滑落,我枕着雨声睡去…… 醒来阳台小坐。天空有些明朗,但雨丝依旧飘落,窗外雨地上有点点的涟漪。两把藤椅,一个圆形的茶几,一壶绿茶,放在一方不规则的石台上——妻因为我的推荐,也因为颈椎疼,正仰卧在沙发上翻看那本《枕边诗词》,惊叹于作者文笔,不时把大段华丽的句子读出来……几上两个茶碗,被我轮番端着,每每地一饮而尽——这是把茶当酒喝了。不会品茶,做作就不用了吧,随意就好,正如面前这方“茶台”——其实它是被当作石头花盆买回来的,只因太浅而面积又大,且颜色斑斓,那就当个茶台吧,未经打磨的粗糙尽显朴拙的随意,那种精美的茶台既占地方又难以打理,反而不是我喜欢的样貌。茶台之上、枝干斜欹、从花盆探身出来、临空悬展的是一丛三角梅,翠绿的花瓣初绽,清新的春意也在茶香里氤氲开来…… 不久雨歇天晴,看看晚饭尚早,我们便出门,向着夜夜走过的河边石径漫步而去。 出小区南门便是汶河河道。沿河北岸断续迤逦着带状公园。晚间的散步,只有黑魆魆的树影婆娑,不见花叶的颜色,全然只顾了匆匆地行走锻炼,所以并不曾关注风景。今日一出小区南门,雨后娟然如洗的清新翠色便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一缕隐约的甜香,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言表,像极了柔丝,牵着我们的鼻子继续西行,及至十字路口,甜香更加浓郁起来,我们猛然吸了鼻子,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梧桐花!——快看!在那里……”两人同时手指的方向,是路边人家院里一棵高大的梧桐,通身缀满了浅紫色风铃状花朵,正临风而立! “我们《青春汶源》征稿,今天上午我刚把以前的散文《初夏梧桐绽风雅》发过去。想着梧桐花开还早着呢,没想到已经开了……” “那是在龙园租房的时候写的吧……”妻的印象还深。 是的。那时女儿高考我们陪读,而今年女儿研究生即将毕业。七年的光阴悄然而逝,丝滑地令人唏嘘。 所幸的是,花相似,人亦好。 过路口即进入沿河的带状公园。“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眼前风景可为明代袁宏道《满井游记》做最好的注脚。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前行,两旁遍植樱花树,它们的枝干,自隆冬时节便相向斜伸,在路的上空交叉,炎炎的夏日,枝繁叶茂便是“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的风景。 而如今,樱花正盛,成簇的粉色花朵在头顶密密地低垂,翠绿的嫩叶点缀其间,春雨初霁,花叶上正有雨露流连,阳光斑驳洒落,繁花嫩叶中有鸟鸣啁啾,却不见它们的身影——“林外鸣鸠春雨歇”,相似的风景,那是在千年前大宋的乡间;风吹过,林间有花瓣翩跹而落,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佳句便飘然而至,何谓“缤纷”?五柳先生定是实际观察才妙手偶得…… “樱花的粉红和黄绿搭配起来最美,还记得成都牵手门里董小姐的裙子吗?就是这两种颜色的组合,一下子就火了……“妻欣喜道。 女人啊,总是关心着服饰和衣着。不过她的话也把我的思绪牵到了成都的街头——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那一对俊男靓女在成都的街头走了走,制造了美好,更惹了麻烦。得失鲜明尽显。不管董小姐如何攥着他的手,胡先生其实是有挣扎的自由,但他没有坚持,源于心里本就有的暧昧。 只是错的时间里牵错了手,生活便不自在了。 转过一道弯,有孩子的嬉闹声。是年轻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玩,六七岁的女孩正摇晃一棵樱花树,她的小弟仰望粉白的花瓣雨迎面飘落,兴奋地拍掌欢笑…… “可惜了……“美好被破坏,妻一声叹息。 而那一地的花瓣,却让我转过身来吟诵出了台湾诗人席慕容的诗《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凄美的爱情故事,让人恍然也相信前世今生的尘缘。 痴情少女相思成树,她们的期盼、幽怨、痴情和悲欢,化身为最慎重的花开,在每一个春天,盛妆而来,愉悦你我…… 轻轻地走近,抚嶙峋的干,看颤抖的叶,细听开花的热情——喧嚣的世界里,一份静心,一点童心,与物交融,不也美好? 也想——我,会是被期待的那个人吗? 是又怎样呢?松开已牵的手迎上去,抑或无视地走过? 我想,无论身处哪个年龄段,这都不是智慧的选择。 “这要是年轻谈恋爱的时候该多好,有花有诗,有这样的幽静小路可走……”妻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们其实一直都这样走着的啊,而且风雨无阻……“我心里一动。 “也是啊,不过……”她没有说下去——我明白她的遗憾,那是对青春过往的怀念。落花飘飞、诗意盎然的林荫小径上,相拥而行的风景最是裙裾飞扬的少女少男。 曾经是,只一转眼,我们已华发苍颜。 “想想咱俩,你还好点,我就在同一个公司干了一辈子,也没干出什么名堂,退休了返聘继续干,是不是碌碌无为啊?不过说真心话,我倒是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感慨万端。 “呵呵!”我笑起来,“你的感慨让我想起了初中时语文课本里的一段话,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的名言,你还记得吗?” 她略有迟疑,我一提示,我们便齐声背起来: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一刻我们恍然回到了青涩的少年岁月。我们便是读着这样铿锵有力、激情澎湃的名言长大的。这种正统的教育彻入骨髓,总让我们时不时地用一种正统的价值观去校正、评判自己的人生轨迹。虽然时代变了。 “你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了吗?你为人类解放而斗争了吗?你就是碌碌无为啊……“我戏谑她,”不过咱也没违法乱纪危害社会啊!干好了本职工作,照顾好了家庭,培养了孩子,这就是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了啊…… “ 我们都笑了。 南宋僧人慧开有一首偈诗: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细品——平淡中有真意。 我想,人应该积极入世、用世。只是旅途上难免有繁华和寂寞。风光时守住初心;失意时常存平常心;得即失,失即得,不论何时都要留一份出世心…… 大道理谁都会说,具体到实际,谁又能说得清呢?譬如我,自觉岁月静好,别人的眼里,焉知不是失败的人生?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说不清,且欢歌吧——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 ——不管余路还要走多久,执子之手,无须挣扎,继续平凡地走下去吧!走着走着,也会成了风景。 【作者简介】 吕方平,七零后,济南市莱芜区人,区作协会员,闲暇读读书、写点小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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