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1日,东北野战军浩浩荡荡地杀进沈阳城,国民党守军望风而降——这意味着历时一个半月、超过一百多万人对阵厮杀的辽沈战役即将画上句号。 中午的时候,整座城市已听不到枪声,市民们涌上街头,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仿佛过年一般。一队战士簇拥着一辆吉普车缓缓前进,车头上一面引人注意的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开车的是一位国军军官,满脸的怡然自得之色,一路上扯着嗓子大喊道:弟兄们,解放军来了,出来缴枪吧! 隐秘的街巷里不断钻出探头探脑的人影——这些游荡的散兵游勇乖乖地奉上武器,解放军干部正要宣传俘虏政策,他们笑嘻嘻地打断道:早就知道啦! 二纵六师的连长黄达宣率部冲进“世合公银行”大楼,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酒瓶、罐头、电话机丢得到处都是,国军士兵看到他们,懒洋洋地将枪支丢在地上,里屋忽然踱出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神情倨傲地说:鄙人是东北“剿总”代司令官周福成,正在和贵军的三纵洽谈起义。 黄达宣哑然失笑,心想这厮都成瓮中之鳖了,枪都顶到脑门了,还妄言什么起义,他看到对方神气活现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老实点,举起手来! 周福成的脸色黯淡下来,颓然坐在地上——他手下四个师长,三个劝他起义,被他断然拒绝,还叫嚣着要以死殉国,结果解放军入城,他死战无胆,逃跑无门,临时抱佛脚要起义也来不及了! 他心有不甘,拉着随后赶来的营长马志高,喋喋不休道:我是主动放下武器的,我是起义,不是投降。 马志高安慰他说:第207师还在浑河一带顽抗,你马上下命令让他们投降,也算将功折罪,可以按投诚对待。 周福成呆了一呆,半晌才摇头道:我指挥不动他们。 他被带到二纵六师师长张竭诚面前,张师长笑道:要不是你这么顽固,早点率部起义,我们何必大动干戈地出动这么多军队? 周福成还是一副木讷的表情,好似凝固了一般,半天才挤出三个字:辛苦了。 周福成中将虽然是沈阳国军当之无愧的老大,但将目光扩大到历史的长河,他并不是黄达宣接收的俘虏里面军衔最高的,因为还有一位未来的上将。 话说一千多名俘虏垂头丧气地站在银行门口的广场上等待安排,其中有位青涩稚嫩的少年引起了黄达宣的注意。黄达宣见他生得高大魁梧,眼神顾盼自如,一看就是当兵的好苗子,心中暗自喜欢,遂极力动员他加入解放军。 少年的脸上写满纠结,低头沉思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说:东北的仗都打完了,我……我想回山东老家种地! 黄达宣忙鼓动唇舌,不厌其烦地一番劝说,最后总结道:只有把国民党彻底打败,咱们穷苦人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位名叫徐惠滋的少年被说得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点头道:我跟你们走!——他被国军抓壮丁的时间很短,没有真正地上阵厮杀过,甚至没有经历过正规的训练,但在成为尖刀连的一名机枪手后,他迅速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天赋,在两个月后的天津战役中大放异彩,后来随大军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长为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三十五年后,已经担任第39军副军长的黄达宣望着大踏步走来的新任军长,总觉得有些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我当年俘虏的小兵吗? 他还没回过神来,徐惠滋已大踏步飞奔到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爽朗大笑道:老连长,还记得我吗? 周福成指挥不动的青年军207师还在城郊的浑河、苏家屯一带负隅顽抗。 原来沈阳守军四个师,其中周福成第53军的两个师是东北军的旧部,新一军暂53师也是由东北地方部队改编,这三个师的师长都无心抵抗,提前和我军联系,兴高采烈地迎接东野大军入城,只有青年军207师师长戴朴出身于中央军嫡系,思想十分顽固,不肯“屈身事敌”,也没有拼死玉碎的勇气,于是偷偷换上便装,只身逃窜而去。 群龙无首的207师和匆匆赶到的东野十二纵不期而遇。十二纵司令员钟伟是员雷厉风行的虎将,立即布置防线、准备进攻,侧翼又有一支攻城部队风驰电掣般杀到,钟伟不由得心花怒放:来的是二纵五师,他走马上任十二纵司令之前就是二纵五师的师长! 于是,钟伟毫不客气地指挥起自己的老部队,将207师的阵地围得水泄不通,摩拳擦掌道:我们四个师打他阵容残缺、士气低迷的一个师,这样的富裕仗,八辈子也遇不到几次! 果然,他只用了一个小时便风卷残云地消灭敌军。 溃逃到乔家窝铺的207师残部企图以诈降之计蒙混过关,被我军识破后轻松全歼,他们徒劳的挣扎只是使沈阳解放的时间推迟了一天。 一纵是整个东野的战力担当,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他们在整个辽沈战役都担任总预备队,谁知国军实在拉胯,导致他们始终未能觅得登场亮相的机会,全纵队从上到下都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捞到打沈阳的机会,一个个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翼、脚下长出弹簧,披星戴月地急行军。 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敌人,到了沈阳近郊,纵队司令李天佑马不停蹄地拨通二纵司令刘震的电话,迫不及待地说:总部让我们接受你的指挥,快下命令吧! 刘震一愣,哈哈大笑道:哪还有仗要打,你快进城去抓俘虏、缴获战利品吧,晚了连口剩饭都没有。 与此同时,营口、葫芦岛的国民党军仓皇逃回关内,上演“转进如风”的传统艺能。东北全境解放,辽沈战役落下帷幕。 杜聿明只当了半个月的东北“剿总”副司令,眼睁睁看着东北局势从一片糜烂到彻底崩坏,未能力挽狂澜,但他并不沮丧——千里之外的华东战场已是战云密布,杜聿明酝酿已久的“徐蚌会战”即将打响,他依旧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卫立煌凄凄惶惶地自葫芦岛抵达北平,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摆下盛宴为他接风洗尘,卫立煌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唉声叹气道:宜生兄,真是好险啊,我差一点就到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傅作义安慰了几句,话锋一转道: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请不要见怪。 卫立煌悚然一惊,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不动声色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有话好说,请讲,请讲。 傅作义迟疑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丢在卫立煌面前。卫立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份蒋介石的手令,上面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卫立煌迟疑不决、贻误战机,致使国军连连挫败,失陷东北,着即撤职查办,予以扣留。 他呆了一呆,仰天大笑道:哈哈,老兄摆的原来是鸿门宴,今天我还勉强算做你的座上宾,明日就是阶下囚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停下来,眼角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喃喃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接陈诚的烂摊子,当这个东北“剿总”的司令官,好多人劝我,我偏往火坑里跳,真是猪油蒙了心,活该,活该呀! 卫立煌被一撸到底,闲居北平城中。不久,淮海战役拉开序幕,蒋介石忙得焦头烂额,北平的军政大员们则活在东野大军即将入关的恐惧中,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谁都顾不上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于是他趁乱包了一架美国飞机,一溜烟跑到广州,躲藏在一家名叫“爱群”的豪华酒店。 他行军打仗是把好手,潜逃却是外行,不知道行踪早已引起保密局特务的注意。数日后,一伙如狼似虎的宪兵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便将卫立煌夫妇“护送”上飞机,押往南京看守。 卫立煌被软禁起来,宪兵与特务像一群轰不走的苍蝇,毫不客气地和他栖息在同一屋檐下,偶尔有亲朋故旧上门也被挡驾,这就使得卫立煌和外界彻底隔绝。好在这种笼中鸟般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年元旦,蒋介石黯然下野,李宗仁出任“代总统”,撤走了宪兵,不过特务们只对老蒋马首是瞻,所以依旧赖在卫家,只是不像之前那么上心了。 转眼便是除夕佳节,特务们纷纷开小差溜回家中团聚,只有四名特务无处可去,依旧留在卫宅,并且理所当然地准备蹭一顿免费的年夜饭,谁知等到晚上十点,迟迟不见开饭,不由得腹中饥渴、心中发痒。 卫立煌的副官丁志刚笑容可掬地迎向他们,一边拱手一边问道:大过年的,你们怎么不回家,还怕卫长官跑了不成? 特务们红涨了面皮,扭扭捏捏地说:家在江北,离得远,没钱买车票…… 丁志刚一拍胸脯道:好说,好说,包在兄弟身上,我亲自送你们走。 特务们刚离开,卫立煌从里间闪身而出。他剃掉了相伴数十年的胡子,戴着眼镜,脑门上贴着膏药,看着完全换了一个人。凌晨四点的时候,卫立煌和随从驱车直奔上海,搭船前往香港,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复不来。 六年后,卫立煌返回大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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