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四月念母·忆

 淮阴语文 2024-05-16 发布于江苏

四月念母·

          ◎王仁兴

 甲辰正月·敬

 二月春风·和 

 烟花三月·情


曙光熹微,青烟袅袅;思母之情,絮絮而绵绵。
进入农历四月,江南的黎明就比冬季早了一个多时辰。倘在晴朗的日子,清晨四点半之后,寝室窗户上即使挂着厚厚的遮光窗帘,颇为敞亮的晨曦,也能透过窗帘的缝隙,让室内渐渐明亮起来。农历四月初一,五点零几分就出太阳了。五点一刻起床,室外已是艳阳高照,行人匆匆。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那是“数风流人物”的诗意生活,不是黎民百姓的寻常日子。我的生物钟由多年生活节律养成,总会黎明即起。春眠不觉晓,天天睡懒觉,于我是不可思议的,这也是父母从小对我严格要求与不断教诲的结果。母亲在世住在城区我家时,她肯定是第一个起床;我起身时,她往往已经烧香拜佛一个时辰了;我则悄然地做点诸如烧水、洗衣、拖地、搞卫生之类的琐屑家务;当然还有一天工作的各项准备。如今,母亲已于去年(2023)农历四月廿二日(93岁)驾鹤西去,每天在灶台香炉里上香的仪式,因妻子生病在床,只能由我虔诚地完成。当我双手合十顶礼膜拜时,那悠远的思绪,总会随着袅袅上升的缕缕青烟,浮现出母亲在世的尘封往事。
我的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个子不高但身体健壮,老实本份又木讷寡言,目不识丁却深明事理。这种人在生产队里,往往是干无法偷懒的、既脏又累的农活,干活不讨巧,吃力不讨好,工分挣的少;在家里只会日夜劳作艰苦度日,外做自留田,家管柴米盐,四肢忙朝天,常年不赚钱;教育子女也就只会说那几句话:做人要老实本份,做事要时时勤勉,生活要处处节俭。我老母亲一生信奉吃亏是福好人有好报;晚年尤其笃信烧香拜佛,沉浸吃素修行数十年;可见她积德行善是有坚实思想基础的。无可否认,母亲的思想意识与自律行为,对我日后如何为人处世,有着不可磨灭的烙印。
按照我老家的习俗,家里至亲离世(医学确认没有生命迹象)之后,一般情况下,遗体搁放在家里三天,在灵堂里接受各方来宾的拜祭,然后出殡。遇到特殊情况,即第三天是农历的初一或月半,是忌讳出殡的,那遗体就得搁在家里五天。2012年8月15日,我父亲离世时就遇到这种情况,第三天是农历七月初一。不过,在家里搁五天是有约定俗成“条件的——逝者必须是高龄老人,且家里已经有曾孙辈(第四代,服孝风俗是戴红帽子的那代人)。那年,我的父亲87岁高龄,曾孙子已经三岁,所以我父亲是第五天才隆重出殡的。我的母亲离世之后,一切按老家风俗规矩走:离世后第三天出殡,第二十九天举办五七仪式,第四十九天断七(心诚吃素的儿女可解除吃素),当年的七月半、大年夜、第一个清明节,这三天须当天(俗称“正日”)在家拜祭;第一个农历十月初一和第一个清明节还得上坟祭扫;忌日周年在家再搞一次祝飨(祭拜)仪式。这样一年的流程完成后,母亲大人就正式入列祖宗范围,只需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半、过年三次祭祖宗时增加一只酒盅了。平常年间的这三个祭拜日子,可以是节前十天之内的任意一天,时间节点要求相对宽松。
母亲离世快一年了,母亲呀,你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今年清明节当日上坟之后,离母亲的忌日周年还有一个多月,我就开始准备忌日祝飨的事情。要说做准备工作,其实主要的是折纸钱,家乡传统的纸钱是折“元宝”。元宝材料可分为锡箔(银色)、金钱(金色)、白钱(浅色纸,区别于黄色纸)。有人会说,现在祭祀用品市场上花样很多,只要花钱买,要啥有啥,可我不想这样草草了事。在我看来,用钱买当然省时省力,轻巧快捷,花钱不多的钱就可以一次轻松搞定,但买来的祭祀品,远没有自己亲手折的好。因为亲手折的元宝里蕴含着我的真情。我自己折的元宝上沾有手上的汗气,或许偶尔还会蘸点口水,抑或还有些许伤心飘落的泪花。那里隐藏着父母生我养我的生命密码;饱含着儿子感恩戴德的真实情感;体现了生者缅怀逝者的无限虔诚。我的手气、口水与泪花,蕴含着他人无法理喻,更无可替代的亲人气息与情感。母亲大人在天国收到她熟悉的、沾有儿子体味的元宝,价值倍增而一只胜一万只。她与我父亲及祖宗一起使用时,定然会倍感亲切;因情义无价而十分珍贵,且天地通行;一如既往地做他们的善事;当然,他们欣慰之余也心知肚明:尘世的儿子用心了!

每每静静地坐在桌前,默默折纸元宝时,我的思绪就像开闸的洪水波涛汹涌,泪眼婆娑里忆起了过往的艰辛岁月:父母用他们顽强不息的意志,坚韧不拔的毅力,含辛茹苦的劳作,养育了我与其他四个孩子。母亲逝世后,我在吃素的四十九天里,含泪写就了一万五六千字的《缅怀母亲》与《吃素的日子》两篇文章,那里已有详细记述。写过的这里不再重复,但还有不少当年吃穿住行的生活细节,现借母亲周年祭奠之际作一点补充,以便三文对照,全景式地还原我的父母。
饥饿是我相当长一段时间(至少二十余年)挥之不去的梦魇。家徒四壁,聊以充饥的东西一无所有;饥肠辘辘,想要吃饱是生理与心理的强烈渴求。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里吃食堂,当时家里五口人(我后面的妹妹与弟弟还没有出生),我三四岁,两个姐姐分别大我三五岁,都是嗷嗷待哺的小孩。一日三餐用家里仅有的一只“毛钵头”去集体食堂盛回来。毛钵头是一种圆柱形的陶器,外表极为粗糙,里面还算光滑。三个小孩每人分一小碗快速吃完,将不小心落在桌上或地上的米粒捡起来吃掉,然后将碗里外两面舔得精光之后,争着掠钵头是必有的事——钵头里壁残留着些许米粒或粥汤。掠,就是用右手的食指,沿着毛钵头的里壁来回“刮”,将残留的米粒与粥汤,掠得丝毫不留地送到嘴里吃。父母重男轻女,我是当时家里唯一的男孩,掠钵头的好事自然就有了优先权,两个姐姐尽管心怀不满,但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我多吃一口。有时他们就会乘父母不注意,快速伸过手来掠一把,虽然掠到的食物微乎其微,但多吃一点点也是过瘾的。后来在两个姐姐的强烈抗议下,父母为公平起见而规定:一日三餐,三个小孩每人只能掠一顿。最惨的一次是大姐端着毛钵头去盛粥,回家路上一不小心,脚下一绊人就摔倒,毛钵头也摔坏了,钵头里的粥泼洒在地上,她惊恐万分地哭着回家喊母亲。母亲快速赶到现场,用手尽可能捧起能捞得着的粥,但大部分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一家人只能饿一顿。当然还有更为可恶的事情发生,那时的生产队长是可以随意处罚社员全家某顿不准到食堂打吃的。我清晰记得我家就有过几次这样的日子。饥饿、愤恨、无可奈何;痛苦、无助、刻骨铭心……
小时候,总盼着过年,盼着过年时家里有点好吃的。要说当年有好吃的,无非期待着过年时家里有难得闻到的肉香味。我家一直是纯农户,小孩多,劳力少,全家七口人,全靠父母俩一年到头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抵口粮款,年终结算始终是亏钱户,没有分文的现金收入。有一年过年,家里阴冰冷货的啥也没有,父母滴咕一阵后,在大年夜下午的四点钟,父亲极为卑微地走到当时一个大队仅有的一处代销店,乘人不多时低声地向绰号叫“季生老和尚”的人,赊了四两生猪肉回来。当时的猪肉价格是每斤五角几分,四两猪肉就是两角几分钱,可我家两角几分也没有呀,父母没有钱,真——的——没——有——呀!
多年间,母亲大年夜烧的一碗肉,是正月里用来招待客人的。我们嘴馋时只能蘸蘸汁、咂咂嘴、尝尝味,母亲肯舀一调羹肉汁给我们吃,那一定是她额外大度,那是对我们表现好的一份重重的奖励。我家的这一碗肉,要放到农历的三月廿四廿五,即老家集场待客过后才允许吃。那一碗肉要放八九十天,为防变质,过一两天就要在饭锅里炖()一次,反复炖(蒸)后早已墨黑如碳了。那浅浅的黑乎乎的一碗肉的印象,是我童年难以忘怀的记忆,更是我至今都清晰得触手可及的画面。
过年时,孩子们总期盼有新鞋子新衣服穿。我们兄弟姊妹五个,连父母七口人,经济极为困难,每个孩子想要有新鞋新衣是绝不可能的。做一双新鞋,母亲要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之余,利用阴雨天,或深秋的夜晚,或冰天雪地不出工时做。母亲要一层一层糊硬衬,一针一针扎鞋底,一块一块凑鞋面,做一双鞋子费心费力极其不易,所以,我小时候就一直赤脚,到上初中时还是赤脚。有关鞋子的记忆,2015年秋我写过一篇万字文章,百度输入《会思想的鞋》就可以看到,这里不再啰嗦。至于穿衣,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是与所有困难家庭一样的。冬天实在没啥御寒,天寒地冻时,我上身就在破棉衣外扎根绳(甚至是稻草绳),下身只有两条薄薄一层的单裤。由此,我的耳朵、手背、脚跟上,一到冬天就会连片生冻疮。有冻疮的地方,从冬季到春季要经历痛、痒、烂的全过程,让人痛苦不堪而倍受折磨。我两只手背上的冻疮疤痕,现在还清晰可见。记得我已经上高中了,有年隆冬的一天早晨,寒风呼啸漫天飞雪,气温在零下好几度,我穿着两条单裤去上学,打开家门的瞬间,就像赤身裸体站在冰窖里,冻得瑟瑟发抖时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后重重摔倒在冰天雪地里。我含着眼泪艰难地爬起来,掸一掸身上的冰雪,迎着凛冽如刀的西北风,踏着冰冻的大地,毅然一瘸一拐向离家两公里多的学校走去……


19754,我时年19岁,是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多斤的准小伙子,且将于7月高中毕业清明节前夕,天气已经比较暖和,大多数人换上了春装,晴朗的中午也有人穿衬衣了。那时,学校会按惯例,组织一次师生走出校门祭扫革命先烈的活动。我是所在乡镇中学“最大”的学生干部,现在叫学生会主席(那时叫红卫兵营长),需在主席台上主持扫墓活动仪式。可我想了好几天,家里实在找不出一件像样的外衣,让我在那出头露面的场合穿。想来想去只能穿母亲从无锡亲戚家捡回来的一件旧棉衣,因为那件旧棉衣里边破烂不堪,但外表还是完整的,即使两个衣袖(手肘子上)补丁,但补丁是对称与整齐的。我就是穿着那件家里算最好的破旧棉衣,站在全校数百名师生面前,主持了一场扫墓活动。当年,小伙子那种十分爱面子,但又非常丢面子的羞愧之心,我至今难以平复——或许也是我此身无法消弭伤痛之一。
我当年缺吃少穿的往事,真的不堪回首,想起就是一把辛酸泪。“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纳兰性德的往事或许与我的往事大相径庭,大相径庭是他所处的位置、格局、档次与我显然不同。他的生活境况和我这个底层劳苦农民子弟,事由与缘起全然不在一个层面上。不过,可以想见,我与纳兰性德对往事的那份情感,难忘与执着,甚至是执念,一定是难以忘怀到耿耿于怀;郁结于心至刻骨铭心;念念不忘成心心念念。这份情感肯定是完全相通的——都是难以释怀。许多年轻人(也有不少同龄人)早已不喜欢,或许是讨厌“忆苦思甜”了,这我可以理解。他们有理由对上代人,包括父母的忆苦思甜,不屑一顾到嗤之以鼻,认为再提那些陈年旧事是没面子、坍台(方言意思是不光彩)的。可我只想说:忘记了过去的苦难岁月不要紧;忘记了仍需艰苦奋斗也不要紧;只要不忘记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就好。
我母亲的忌日周年已越来越近,我要去折那天焚化给已在天国父母的“元宝了。愿天下所有成年的儿女,不管你当下境况如何,但都必须牢记:青山苍苍,绿水泱泱;父母之恩,山高水长。

安澜文学

图片:网络

排版:岁寒善友

淮阴人文荟萃。历史上诞生过大军事家韩信、汉赋大家枚乘、巾帼英雄梁红玉、《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民族英雄关天培、《老残游记》作者刘鹗等。 

“安澜文学”以弘扬淮阴本土文化为宗旨,提供文学交流平台。平台不厚名家,不薄新人,对所有来稿一视同仁,择优录用。平台发表文学作品、教育类文章、大中小学生习作等原创作品,在别的公众号发表过的文章请勿投寄。欢迎原创首发。(作品要求三百字以上,初次投稿请附简介和近照一张)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