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里巷故事 | 蔡家巷中的苦乐年华

 人文武汉 2024-05-16 发布于湖北
 
里份与巷子,是武汉这座城市过去的民居当中两个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这就像人体结构中的骨骼、血管和神经一样,越是细小的部位,数量越多,分布越广,越有“代表性”。尤其是巷子,更像是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它们遍布全身,无处不在,且因处在“身体的最前端”,它紧挨市井最接地气,所以对来自外界的感触最敏感最先知。对城市的历史发展、文化的影响、世道人心的冷暖变化等,感受更直接更深刻。


巷子和里份虽同为民居中两个主要成员,但它们的形象气质、身份地位、“文化价值”等,却是大有差别的。就像《人世间》里面周家的两个儿子周秉义和周秉坤样,秉义在外当官,有身份有地位,是周家的光荣骄傲和门面脸面;秉坤普普通通,朴实无华,把家里的大小杂事顶着,是周家的“经济适用男”,所以只能在屋里守着。

你再看这里份里面,过去住的很多都是有点身份地位、至少是“还有点环境”的人家;许多人有着来头背景、和一些大人物大事件牵枝连枝,所以这里面积藏有“文化”,现在城市改造,很多都要保护起来。

巷子不同,巷子就像“赤巴朓胯”样,一穷二白,看不过去也拿不出手,拆就拆了,谁都不会去心疼它,可惜它------这有点扯远了,其实是想说,巷子也是我们的过去,巷子里面也有我们的记忆。住在巷子里面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酸甜苦辣,也是我们城市历史文化的一部分,那里面也有我们的“原乡情结”与“精神基因”。


小时候我们家租住汉水街祥和里,1965年,因原房东要卖房,经居委会调解,我们家从祥和里搬出来搬到了汉正街文化电影院下首的蔡家上巷,是间公房。从里份换到巷子里,感觉就像是知青下放到了农村样,巷子里头的居住环境、居住感觉乃至生活质量等,的确是比里份要差多了。

同样面积一栋房子,原来住4家人,楼上楼下,井井有条,走出走进,抻抻吐吐;现在七隔八隔,东扯西拉,住户翻了一番。原来的房间高大整齐,轩敞明亮,家具摆在里面也显得俏皮有样;现在的房子局促拥挤,破旧不堪,尤其是和同屋就隔一层薄薄的“鼓皮”,隔壁房间里说话、窝尿、嚼东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各种气味闻得真真切切,无半点隐私可言,就如夏衍的《包身工》中所描述的包身女工的宿舍样。

古人说的那种所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意境,真的是没体会过。

这住巷子里面的确是好尴尬让人吐槽,然而,真过起日子来,又感觉巷子里面的生活更温馨,更踏实,更实惠。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交响曲,比起里份,巷子的人气和烟火味道更浓,巷子里的人显得更有情义更讲义气。譬如谁家要是有个么紧要急难的事情,一声招呼,同屋的人立即出手相帮,绝不退缩装赖(读一声),最屁也要吱一声,表示随时听叫;有么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也都是舍得拿出来给同屋分享品尝,绝不会把它“闷死怀地失起来”,生怕别个晓得了!

譬如煨汤,那是一场难得的奢侈宴饮,当时排骨、猪肉、蹄髈等都要凭票供应。汤煨好后,大人总要我们给同一层楼的另外三家一家送一小碗过去,我们不免还有所抱怨,说难得煨一回汤,欠了一些时,这一哈黄瓜打锣——去了半戳!但大人开导我们,说过日子要的就是这个热闹味道和这个邻里情分,况且是有来有往。我太趁此说:“你上回欠毛毛屋里有乡里人送来的苕片吃,他姆妈不是给你装了一大荷包?记着,人要学会感恩,远亲不如芳邻。”

的确,以前住里份时,大家虽互相谦让,客客气气,有的甚至点头哈腰,但总感到有些生分做作、虚假隔膜甚至十分冷漠,没这么热情大方,爽快真诚,来得实在。当然,巷子里头那种横七竖八、撒泼打滚的人的确是要多一些,有时为了一丁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可以跟人吵得天翻地覆,“通”(骂)得你狗血淋头,让一条巷子半天都不得安生。但吵过之后,过一哈她说不定马上又跟你和好如初,牵手亲热,像什么事都冇发生过一样。

总之,巷子里头的人,大多爽快大方,简单透明,冇得那多弯弯筋,矜持状,差不多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对方心底。

里份和巷子的房屋颜值、居住者身份、经济条件与文化背景、生活习惯以及日常细节等很多方面的确有差异,有人会认为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未必。譬如,巷子里面虽有很多穷人家,几代人挤一个10来平方的鸽子笼里,还在吃补助、做加工活,连小伢都要参与。

但也有不少屋嘀都是拥有自己独有的整栋私房,自家独住,从不租人,宽宽敞敞,自由自在,有“恒产”自古都是“大宗的财富”。还有的人家是各行各业的小业主,屋里有房子,外头有铺面,手上还赚着活钱,可见其经济状况还是很不错的,只是因在这陋巷之中,不显山不露水,外表看不出来,况且那个时候的人都不敢“露富”。

蔡家巷中间有个公共厕所,以前却是属于“私厕”,但并非“私用”,那也是一“产业”,业主把它用来运营。别小看这个产业“难以启齿”,光粪便卖给郊区种菜的,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解放后不久私厕交公了,环卫局给了业主一笔赎买金,并安排老爷子进了环卫单位。

文革时,环卫部门也乱了,这个厕所一时无人管理——不是粪便没人清除,而是近郊公社的菜农们都来“抢粪”,这一哈简直乱套了,闻所未闻!“肥水不流外人田”,老业主就利用关系搞了个批条,然后把他乡里的亲戚弄来“承包”这项工程(当然亲戚也把他家的菜给承包了这是小菜一碟)。

但时不时仍有人觊觎这块宝地,经常有人拖着粪车提着粪勺来抢粪,从而发生争斗,老业主就把亲戚安排在自家住下,反正他房子宽,就在楼下搭地铺统铺,亲戚们每日就在那守着,夜以继日,枕戈待旦,时刻保持警惕,可以说这里是当时汉口少有的一个“农民据点”,也可说是现在最早的一个“城中村”。

他那些乡里亲戚你以为是蛮远的地方?其实就是现在刚过二环香港路隔壁的前三眼桥!那时是武汉的乡里,那时也确实“很乡里”,但现在早已是高楼林立,热闹无比的“中心城区”了。前好多年,这里就有个新开发的楼盘叫“海虹景”,品质很不错,把那些内环中心的房子都“比化了”,但中心城区的人很不屑地撇嘴巴,心里更说开洋荤。当时该售楼部打出的宣传口号是:“一个改变你世界观地方”。我的天,他好大的口气啊!但想想那表达也的确精准,现在真的是被他说到了。现在真的是让你感到世事沧桑,今非昔比!

2013年,港边巷、严家巷打麻将的爹爹婆婆。

时代的动荡,小巷也像晴雨表样敏感地反映出来。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时,里份里面那是风起云涌,如火如荼,“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相对而言,巷子就要清静多了。蔡家巷的人虽也晓得这些国家大事,但都只是跑出去看看热闹,在家谈论谈论而已,巷子里头这时还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因这里没什么拈得起筷子的“大鱼”。

我住在永康里的姑父是个体行医,在底哈那一带很有名气,成了街里瞄准的运动对象,孃孃怕伢们受惊吓,把她最小的一个宝贝儿子送到我们家暂住,觉这里放心,就像《红灯记》里唱的:“沿小巷,过断桥,僻静安全”。我们楼下的朱太婆,也把她屋里当时正处在旋涡中的二个外孙接到这“避难”。

然而,蔡家巷虽离旋涡较远,但还是有一家是个例外,3号的杨家。说起这杨家,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也弄不懂他家为什么选择在蔡家巷这么一个平民居住区建这一幢完全与众不同,特别显眼的豪宅。杨家的房子在我们附近乃至那一带都可说是出类拔萃,不同凡响:他家房子的占地很大,至少相当隔壁左右房子的二倍。房子也很高,虽也只二层,但至少相当别的房子三四层,楼顶还有一个大平台,想必站在那平台上朝下一望,那肯定是鹤立鸡群,“一览众山小”。

他家门前正对一个小广场,那是我们巷子小伢们集中玩耍娱乐的地方,儿子伢们在那滚铁环,打珠子,姑娘伢们跳房子,跳橡皮筋。我最喜欢翻跟头,两手着地,头朝下,双脚朝天倒着立起,谓之“竖蜡烛”,然后“迈手”前进,叫做“竖蜡烛走路,”我能沿小广场走一整圈,当时非常得意,还以为自己“有轻功”。

扬家的屋门口立一高大的门楼,上两步台阶才走进门楼里面,但我们从未走进去过,只是在门口探头朝里张望过。里面是一个不小的庭院,庭院里栽着花草和芭蕉树,还有一口井,满庭院里飘着花香,响着蝉鸣,想必那庭院里面更是别有天地。总之,他家有种“豪门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杨家有两个儿子,都长得器宇不凡,一表人才,穿着也很整洁挺括、得体漂亮,不知是做什么事情的。

大儿子有二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是我们一个学校,高我一届,女孩和我妹妹同学,也是邪门了,两个伢也是格外的灵醒,与众不同,可能是穿着打扮包括举止和一般伢有很大区别吧。

杨家的小儿子年纪不小了但没结婚,平时进出巷子不做声不做气低头闷脑的,却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常常从他家楼顶的平台上,传出优美的琴声,那是巷子里的一道风景。

杨家人平时从不和巷子人来往,人们也不去关心这户虽神秘但与己无关的人家,自家的心都操不完!但某一天,“风云突变”,他家成了全巷子的焦点:来了一大群人跑到他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从里面扔出好几箱旗袍、西装、领带、高跟鞋、化妆品等我们从未见过的玩意儿,并且都是整盒整版崭崭新的东西(应该是一直不敢穿用),原来杨家的老爷子解放前是一个大资本家!

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一心走“白专道路”,不好好改造的“黑五类子弟”,好家伙,现在这些东西一下子全见了光显了形,我们也是由此大开了眼界。

2018年,“扫街”

不久,我们家也不在城里吃闲饭,都下放到广阔天地里去了。多少年后再回头想看看那条小巷时,早已是“空怅惘,'里巷’形胜,已非筹昔”。蔡家巷这条汉口的普通小巷,小巷中的人们,包括杨家那家人等,现在生活得怎样,一切都还好吗?只有在此祈祷并真心祝愿了... 
 
摄影:关耳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恒太里最后的影像

转载请注明出处,勿侵犯知识产权!



  扫描二维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