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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角落•羊道

 skysun000001 2024-05-16 发布于北京

近期,短剧《我的阿勒泰》热播,该剧改编自李娟同名散文集。本刊2010年第17期文艺作品栏目曾转载过李娟的散文《阿勒泰的角落·羊道》,特此发布,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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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

羊群远离广阔荒凉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过乌伦古河后,它们将会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温暖的丘陵地带停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四月的季节里,阿尔泰山南麓春牧场的青草刚刚冒出头,羊在大地上深埋脸庞,仔细地啃食眼前的一抹淡淡绿意,缓缓移动。很久很久后它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这寂静空旷的群山中是孤零零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失群了。它四处寻找伙伴,又爬上光秃秃的山巅,站在悬崖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动荡,茫茫无涯。后来时间到了,它开始生产。新出生的羊羔发现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它站在广阔的东风中,一身的水汽吹干后,陡然长大了许多。母亲带着孩子没日没夜在群山间流浪,有羊群远远经过时,就停下冲那边长久张望、呼唤。不是自己的伙伴,仍然不是。

而前去找羊的骑马人在半途遇上了沙尘暴,昏天暗地。他策马在风沙中一寸一寸摸索行进,直到马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一步。满天满地都是风的轰鸣声,世界摇摇欲坠。他下了马牵着缰绳顺着山脚艰难顶风而行,实在走不动了时,便侧过脸靠在石壁上勉强撑住身子。一低头,他看到脚边深深的石缝里有四只明亮温柔的眼睛。

告别寒冷空旷的冬牧场应该是快乐的事吧?做一只春羔看上去也是那么幸福,能够降生在温暖又干燥的春牧场的话,白天里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柔软的小卷毛喜悦地蓬松着,黑眼睛那么的美,那么的宁静。夜里则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紧紧蜷着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浓黏地成长。不远处的星空下,母亲静默跪卧着,头朝东方,等待天亮。

卡西家养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赶羊的时候,远远看去跟赶着一群熊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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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羊们都还很正常,都是纯种的阿勒泰大尾羊,不是浅褐色,就是深棕色的。但是小羊们……就很奇怪了。

共两百来只羊,大羊约一百二十只,小羊七十多只。在小羊中,有二分之一是白色羊,四分之一黑色羊,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棕褐色羊。其中白色羊里有五分之一长着黑屁股;五分之一则半边屁股黑半边屁股白;剩下五分之一是奶牛;五分之一是熊猫;最后的五分之一里黑脖子与黑额头的大略对半。至于黑羊,约有一半戴了白帽子;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阴阳身子,前半截漆黑,后半截雪白(像嫁接的一样);其他的则全是小白脸。而花哨得最为离奇的则是那群棕褐色的羊羔——有褐身子白腿的;有浑身褐色四个小蹄子却是黑色的(像穿了黑皮鞋);有深色脚踝上绕了一圈浅色毛(像缠了一圈创可贴);另外还有三条腿是深色,一条腿是浅色的;有的浑身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脖子上系了根雪白的餐巾——相当标准的倒三角形;还有的屁股上被谁踢了两脚似的印着两团脚印形状的深色斑块;还有的浑身纯褐色毛,就后腿两个小膝盖上两小撮耀眼的白毛;更多的则干脆被人拿排刷蘸了颜料左一笔右一笔胡乱涂抹过一通似的,花得毫无章法可言。

当一只安静的浅棕色羊妈妈幸福地哺乳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时……一般来说,白羊生白羊,黑羊生黑羊,白羊和黑羊生黑白花羊。可是,棕色羊妈妈又是怎么生下黑白花的宝宝呢?

估计是品种改良的结果,传统地道的阿勒泰大尾羊越来越少了。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的。可可在我家毡房驻扎的山坡东侧,用旧的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简单地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得一时片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我们毡房外下方那片倾斜的巨大空地上汇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汇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时,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我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踏踏”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惊狂的喜悦啊……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是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暴发的自然灾害,以为在被什么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帕!”但没人理我。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只剩唯一的一个水淋淋的小嗓门仍在焦急地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壮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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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

虽然比起冬天来宽裕从容多了,但春天仍是紧紧巴巴的季节。好在天气强有力地持续温暖着,青草在马不停蹄地生长。水草不好,牛奶产量便不高,加之小牛们的陆续出生,我们的茶里很久都没添过牛奶了。日常生活中省去了一早一晚挤牛奶这项繁重劳动后,时光基本上算是很悠闲的。妈妈三天两头和阿勒玛罕姐姐约着去额河南岸的亲戚家串门拜访,家里只剩我和卡西带着两个根本不需要带的孩子看家。

就是这样的一天里,大人都不在家,一只黑色的羊羔死去了。

我问怎么死的。卡西淡淡地说不知道。

是啊,谁会知道呢?谁知道一只小羊羔最后时刻都感知到了什么样的痛苦呢?之前我们两个人都不在,两个孩子在小羊圈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他们把它抱到家门口,蹲在它的面前,目睹了它渐渐死去的全部过程。可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我们发现时,羊羔已经完全断气了。两个孩子抚摸着它,双手捧着它微睁着眼睛的小脑袋,捏着它的小蹄子拉啊扯啊的,冲它喃喃低语。那情景,与其说是在把它当成一件玩具来玩耍,不如说作为伙伴在安抚它。都过了很久以后,他俩仍围着小羊的尸体摆弄个不停,以为它很快会醒来。

我很难过,此时乳房胀满乳汁的羊妈妈肯定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宝宝,从今天黄昏到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将不停寻找它。

但卡西没那个闲心难过,她总是把自己搞成全家最忙碌的那一个。她开始准备打馕,面已经揉好,醒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掐指一算,旧馕还有七八个,我们一家四口再吃三天才能吃得完。等把旧馕吃完了,此时打出来的新馕也相当遗憾地变成旧馕了。真是,为什么不再缓一两天呢。

新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馕不吃,却一定要吃旧的,真是令人伤心。因为这样的话,生活中就一直只有旧馕可吃。

但再想一想,要是先吃新馕的话,当时是很享受啊,但旧馕怎么办呢?吃完新馕,旧馕就更坚硬更难下咽了,不吃的话又有浪费粮食的罪过。这好比把好的日子全透支了,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但如果能忍住诱惑,就会始终过不好不坏的日子。

那为什么不边打新馕边吃呢?对游牧家庭来说,那样就很容易接不上茬。馕要边打边吃,不能统统吃完后临时再打。那样不但有可能会在平顺的日常生活中出现手忙脚乱的情景,若遇到来客的话更狼狈失措,让人笑话了——连现成的馕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这家女主人也太不会经营打理了!

馕一次性就要烤够三四天的,如有要招待客人的计划或搬家,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避免一切突发情况。

在城里,街上卖的馕是用大桶状的馕坑烘烤出来的,打馕师傅全是男的,天大的一团面,只有男性的臂膀才揉得动。揉好面后扯下一小团面团抖啊抖啊,抖出中间带窝窝的圆形大饼,再粘上芝麻粒和碎洋葱粒,然后俯身馕坑边“啪!”地贴在馕坑壁上。整个馕坑贴满面团后,就盖上大盖子烘烤。馕坑底部全是红红的煤炭。因为馕是竖起来烤的嘛,等取出后,便无一不略呈水滴状:一端薄一端厚。然后烤馕师傅轻松优美地给一个个馕表面抹上亮晶晶的清油,扔进摊子上小山似的馕堆里,就有人源源不断去买啦。

生活在城里的哈萨克人也大都是自己打馕的,家家户户的炉灶后都带有烤箱,饭做好了,馕饼也烤好了。因为烤箱是方的,因此馕也是方的,像书,像一部部厚嘟嘟黄艳艳的大部头。

在山野里烤馕的话,条件简陋多了。尽管条件有限,不好挑剔,但我还是对卡西烤的馕意见很大。

盛面团用的破锡盆之前一直扔在火坑边装牛粪的,前几天还用来装过垃圾呢。要早知道它的真正用途是这个,每天我都会把它擦得亮锃锃的。

自然了,这只用途广泛的锡盆看上去很脏。卡西为了让它干净一点,就反过来在石头上“梆梆梆!”磕了三下。然后直接把刚揉好的柔软洁白的新鲜面团扔了进去……

我以为她起码会用水浇一浇,再拿刷子抹布之类的用力擦洗。最次也得拾根小棍,把盆底的厚厚泥块刮去啊……

但我闭了嘴一声不吭,如此这般烤出来的馕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了,至少一次也没毒死过,连肚子疼都从没有过。

卡西先把牛粪堆点燃,烧一会儿后,把火堆扒开,将盛了面团的锡盆放到火堆中间烧烫的空地上,再把四周烧红的牛粪聚拢环贴着锡盆,最后在馕饼上盖一块皱皱巴巴的破铁皮——那是家里每天扫过地后用来铲垃圾的简易簸箕。这回她连磕都没磕一下,盖上去的一刹那,看到细密的土渣子从簸箕上自由地倾洒向雪白的面饼。

她又把少许烧着的牛粪放到铁皮上,因为方形的铁皮块实在太小,锡盆又太大,只能勉强在盆沿上搁稳,四面八方全是缝隙,因此牛粪渣子不时嚯嚯啦啦漏进盆里,牢牢地粘在雪白的面团上。

加之卡西不时地用炉钩揭开铁皮块看一眼下面的情形,于是场面更加杂乱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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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惊恐,但站起身环顾四望时,我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看到寂静空旷的天空中,一行大雁浩浩荡荡向西飞。与别的鸟儿不同,雁群到来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波澜壮阔”的,挟着无比巨大而感人的力量一般。春天真的到来了。

放平视线,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以及围裹着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再看看四下,看到野地里除了碎石、尘土、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再无一物。收回视线,又看到卡西蹲在锡盆边,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是那么耀眼明亮,仅仅比火焰黯淡一些。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两人又拾回小弓,追逐着不耐烦的老狗班班欢乐地游戏。最后再低头仔细地看,透过锡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面团一角已经镀上了最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没有塑料包装纸,没有漫长周折的运输过程。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揉和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一边绽放一边成熟。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的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更缓慢耐心的一种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降解着自然的突兀尖锐之处。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喷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梆梆梆”敲了三下,馕饼上粘嵌的烧糊的黑色颗粒哗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再用抹布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一排——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在这股子诱惑里,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它,才能重新闻到那股香味儿了。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地咀嚼才能触碰到——或是回想起——一点点……那种香气,就是那种当馕在最辉煌的时刻(刚刚出炉)所喷薄的暴发户似的喜难自胜的华美香气……啊,真是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鲜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鲜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可是,新馕因为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厘米,厚六厘米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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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沼泽的马

每次背冰的时候,我背的还不到20公斤,而六岁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呢。可怜的卡西,背得最多,至少有30公斤。

我们扛着冰,翻过山回家,卡西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

尽管四月正午的戈壁滩已经非常热了,我们出门背冰之前还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还把絮着厚厚的羊毛的大衣系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上和屁股上还是会被冰水浸透。

扛着冰块翻山的时候,我腰都快要折断了,手指头紧紧地抠着勒在肩膀上的编织袋一角(上午拾牛粪用的也是这个袋子),也是快被勒断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阳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欢,而家还远着呢。

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没休息,不过他家要近一点,向北穿过短短的山谷,拐个弯就到了。

下山的时候,下面山脚的小道上有一支驼队缓缓经过,我便停住了脚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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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多狼狈啊——头发蓬乱,气喘如牛,举步维艰。春日温暖的天气里还穿着羊皮坎肩,而且还湿了一大片。扛冰的那个难看样儿就更别提了,腰背弓成90度,梗着脖子努力往前看,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人注意。马背上的人频频往我这边看,交头接耳,随行的狗也冲我直叫。总感觉驼队行进速度因此明显慢了下来,等了半天才总算全部走过去。冰化得一塌糊涂,地上湿了一大片。我以为这下会轻一些,结果一扛起来,腰照样还是弯成90度。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横贯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刚才那支驼队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弯处之后,立刻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只有视野右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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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小沼泽。当马群停在水边,分散饮水的时候,我和卡西还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大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另外还有五六匹剪过鬃毛和尾巴的一龄马。

当时我还说:“谁家的马群啊?这么有钱。”又说,“卡西帕,我们家好穷!我们只有四匹马……” 

此时,马群已经漫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

卡西在前面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大喊:“看,马掉进去了!”

我低头冲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岂不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吗?

一匹瘦骨嶙峋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能明白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下去看看吧!”

但是卡西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啊。只好先背回家再说。

可回到家,却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把冰块卸进敞口大锡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去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他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的唯一的邻居,这一大片牧场上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男人。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

小马看到有人接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不时侧过头用眼睛试探地盯视我。

红马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又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丢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

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丢完了也没什么进展。

四周那么的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一个人待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沼泽。我边走边回头张望,那小马一看我离开,就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站着,用嘴轻轻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纳闷母亲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大约分量轻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

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群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

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三公里处山间谷地的爷爷家毡房喝茶去了。

卡西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套不中。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嫌他一回家就要人把毛巾和食物送到手上——实在可恨。有时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时,气定神闲,高高在上,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而可怜的卡西汗流满面,大声喘着粗气。

可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让人依赖的。要是斯马胡力在家,他一定会有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原来,沼泽其实也并不那么危险,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

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就很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陷到小腿肚那里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抱着马脖子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膝盖那里!我吓得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

她又试着把绳圈往马头上套,却怎么也够不着,泥浆前面几步远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帕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流,它的生命还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

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经历了一次拼命的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陷进了淤泥中,更加无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晚温度会在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经板结成浅色的土块,毛发肮脏。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了。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它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这么小的小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都是野放的,除非要吃盐了,否则不会每天回家。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羊陆续回来了,在山坡下静静等待着,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我却老想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的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是吗?放不下的事情终得放下不可……更多的,我不是为怜悯那马而难过,而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我真的很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像卡西帕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还好,不管怎样说,在天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终于给拖上来了。那时男人们都来了,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往相反方向使劲推挤,阿依横别克在岸上骑着自己的马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另一头套在那匹泥浆里的马的脖子和前腿上。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当时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拉上来了,泥巴太紧。于是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距离非常远,但相对阻力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捱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地淹没在泥浆中。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地被扯着挪动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往后跳开,那马整个猛地往前一陷,全部扎进了泥水中。本能让它作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踢蹬不已,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整个沉没下去。

我尖叫起来,吓得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死的,感觉上是过了好久好久之后,才重新看到马头浮出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浑身早已麻木无力了。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然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进行拯救。

那时妈妈和阿勒玛罕已经回来了,女人们打着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什么忙也帮不上。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死吗?它死了吗?”妈妈理都不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拉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躺倒在路中间。 

它肚子被石头和绳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一定很痛!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还是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让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经死亡了的生命距离我们更为遥远不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努力扭过头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是很忌讳这种拔草行为的,但大家看了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马虚弱地站了起来,浑身板结的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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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它们永远不会“过去”似的。

卡西就一点也没有担忧的样子,虽然她也在尽可能想办法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半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游戏一般的态度。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难过、着急,但到头来却远远做得比我多。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能够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唉,我真是个微弱而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宽容的,他们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是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的。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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