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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散文:父亲的电影

 梦回乡关 2024-05-17 发布于浙江
我的父亲(作者供图)
本文首发公众号 | 梦回乡关

父亲生于六十年代,正是农村露天电影风靡的黄金时代。

村里每放演电影,那种热闹、喜庆的气氛如同过年一样,家家倾巢出动,人人笑逐颜开,三里五村的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宽阔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一般来说,一个村子一个月大概能放一场电影,从公社驻地的村子开始,依次轮放。每当这个时候,可高兴坏了父亲,他邀着小伙伴们串了一村又一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待到本村时,片中的故事、人物早就熟记于心,特别是那些经典的台词,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口头禅,也成为他们长久的炫耀。

在那个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电影带给了人们莫大的精神享受。

在农村,由于农事忙,晚饭普遍吃得晚,去外村又因为路上耽搁了时间,常常看不到片子的开头部分。父亲不,他宁愿舍掉晚饭,也要提早赶去。还有,电影行将结束并未结束的时候,为了不至于陷入拥挤,外村的人习惯提前些撤离。父亲不,他宁愿独个落单,也要看到“剧终”二字,看个完整。

在电影播放中,停电是常有的事。当时国家电力紧张,作出牺牲的首当是农村。停电,没有通知;什么时候来电,也没有通知。怎么办?等呗。漫长的等待中,有人经受不住时间的煎熬,陆陆续续走了。父亲不,父亲永远保持着亢奋的精神状态。

最糟糕的事当是遭遇下雨天气。过去,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便利的天气预报设施,一切听天由命。出门时还好好地,不定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雨。大雨还好说,大家一哄而散。小雨最折磨人,走,心有不甘,不走,浑身湿透,小雨下得没完没了,原本乌泱泱人头攒动的广场上,终落得稀稀拉拉的空旷。坚守的人里面,必定有我父亲,只要电影不撤,父亲岿然不动。

父亲是真正的当之无愧的电影迷。

无独有偶,在女孩子当中,竟也有像我父亲一样痴迷的人,她就是父亲的邻居、同学小萍。

小萍不仅人漂亮,她还有一副好嗓子。她不光喜欢电影中的故事、台词,她还喜欢电影中的歌曲。关键是她聪明记性好,几场电影之后,她竟能有板有眼地唱下来。经常有人怂恿她:“小萍,来一首!”

唱就唱,小萍从来不含糊。她站得亭亭玉立,唱得声情并茂,周围的人无不拍手叫好。父亲对女孩子向来不屑一顾,却唯独对小萍刮目相看。

因为同样痴迷电影,父亲和小萍在看电影的广场、往来的路上,便经常会碰面,只是那时的男孩和女孩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心理屏障,自觉保持着一定距离。

但有一次,他们走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气象多变的夜晚,出门时明明星光闪闪,后来不知哪来的云雨,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电影不得不半途收场。

父亲在依依不舍的惋惜中,踏上了回家的路。路上,已是空空荡荡,识趣的人们早已在大雨之前逃之夭夭。父亲并不后悔,反而有一种兴奋,他赤裸着脊背,在“唯我独尊”的雨夜里哼着夹生的歌曲,踏着大步。

这时他遇到了小萍。当然,父亲并不知是小萍,他只是看到前面一个黑影,突然“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善良的父亲关心地走上前去,这才发现竟是崴了脚的小萍。

“要紧吗?”父亲抓着她的胳膊站起来。

“疼。”小萍哭了。

父亲站在那不知所措。雨越下越大,夜越来越黑。怎么办?父亲终究是好样的,他毅然地背起了小萍,他知道这是雨夜里唯一的办法了。

一路上,父亲走得极其艰难。但不是因为劳累。那时父亲已是十四岁的初中生,已有足够的力量,他是精神上的紧张。

小萍的两条胳膊缠绕着他的双肩,小萍的头不时地碰着他的头,最要命的是,他的背上时时真切地感受到两团柔软东西的压迫。

 

父亲既是一位电影迷,也是一位书迷,他已经看过许多文学作品,像《创业史》《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等,尤其是《林海雪原》中“少剑波雪乡抒怀”“白茹的心”等爱情描写。

这么说吧,那时的父亲,已经朦朦胧胧地懂得很多事情了。那一晚,父亲背着一个同龄的女同学,如同背着一个火球,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走完了四里路的艰难行程。

父亲肯定没有想到,那一次,他同样走出了一段收获的人生。

在此后突遇类似的天气时,他的头顶上,会悄悄撑起一把雨伞。当然是小萍的伞。小萍汲取了之前的教训,阴云的天气里,手中多了把伞。

最初,父亲很不适应,紧张地东张西望。渐渐的,他喜欢上了这样的雨夜,喜欢上了雨夜里那飘飘渺渺如梦似幻的意境,雨点敲击雨伞的声音……父亲的少年人生是快乐的。

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父亲那辈人,最大的变化还是年龄,他们长大了,从稚嫩单纯的青葱少年成长为健壮妩媚的大小伙大姑娘了。

同样发生着变化的还有新时期的电影,像《甜蜜的事业》《庐山恋》《小字辈》等,带着清新的时代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惊喜、激动……

仲夏的一个傍晚,出落得一表人才的二十二岁的父亲提早歇了工。下午,小萍路过我家的地头,小萍问道:“听说今晚张庄放电影,片子叫《庐山恋》,是吗?”

父亲“嗯啊”点着头,其实他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小萍不是在问他,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这电影他听说过,去年城里电影院上映过,看过的人都夸好。

饭桌上,父亲吃得狼吞虎咽,一旁的爷爷却阴沉着脸警告他,今晚可有雨!

爷爷不满父亲的是,过几天电影就来村上了,还要一晚一晚几里路地往外跑,多大的人了,不累呀,不俗呀。

奶奶更不满父亲,她满怀信心费尽周折安排的相亲,竟被父亲轻描淡写地拒绝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性格不合。

奶奶认为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还没接触接触,怎知道性格不合了?奶奶气得咬牙切齿:“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看不上?你到底要找啥样的?”

父亲放下碗跑出门外,他知道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说话不说话,或者远远地躲开。他无法对奶奶说出自己的心思,至少暂时不能。他也不能反驳爷爷,他只能自个儿暗里讥笑爷爷,吓唬有用吗?他认为爷爷是在吓唬他。

他望着露着星星的天空,想,真的有雨才好呢!他巴不得有雨呢!多久没下雨了,今年一年好像没有过期盼中的雨了。他有些想念那样的雨夜了。

父亲站在自家的门楼前,望着不远处另一座熟悉的门楼,大门虚掩着,就像虚掩了门里的所有秘密。父亲眼巴巴地想,她在家吗?在吃饭吗?吃完了没有?快出来了吗?

他知道,即便她此刻出来,他也根本无法与她单独走在一起,要装作碰巧似的一前一后的赶路。但父亲愿意那样。能够看她一眼,听到她的声音,父亲的心里也是幸福的,充实的。

父亲的心思越来越奇妙。父亲成大人了。

爷爷还真是神仙,电影放到一半,疏朗的星星不知何时躲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淅沥飘落的小雨。

放映员努力撑起雨伞,期望在淅沥的小雨中完成任务。起先,人们大都不愿散去,尽被新颖的电影剧情吸引着。可是小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渐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这时,父亲的头上,恰当地撑起了一把雨伞。

但电影还是被迫不欢而散,意犹未尽的父亲和小萍共撑着那把粉色的雨伞,回走在那条已经空旷了的乡道上。乡道上,夜色阑珊,丝雨缠绵。

“你说,周韵耿华他们会如愿以偿地走到一起吗?”

“肯定会。”

“那你喜欢耿华吗?”

“喜欢呀。”

“喜欢他什么?我怎么不喜欢他?”

“为什么?”

“傻呗,面对自己的感情,懦弱,要不周韵怎叫他孔夫子。”

……

“你是孔夫子吗?”

“不是。”

“真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你走那么快干嘛?比赛吗?”

……

“还有,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是老虎吗?怕我吃了你?”

……

夜色阑珊,丝雨缠绵。一阵风儿吹过,雨伞上跳跃起更欢快的乐曲。乡道上,弥漫着浓郁的田禾馨香……

 

父亲回家回得很晚。听得动静的爷爷大吼:“半夜了,放电影的有病吗,下雨天里待一宿。”

父亲屏着呼吸走进自己房间,他依旧心跳得厉害。那晚,他迈出了勇敢的一步,他不仅拥抱了小萍,他还亲了小萍……

小萍成为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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