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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学斌|大屋小爹传

 文乡枞阳 2024-05-17 发布于安徽

01


大屋的由来

清光绪年间,大孙庄出了两个牛人,皆名汪士魁。一个属文,一个经商。一天,他们相约来到祖坟窠窑门砍,择地选田。数月之后,山坡环绕之处,一所数十间的大屋拔地而起。商家的房子有两个天井,一南一北,门厅与堂心由一堵照壁隔开。麻石户槛,大门朝南。地占东南成曲尺形。文人家的房子有三个品字形天井,门厅与堂心由一间八柱落地,雕梁画栋的过堂屋隔开。地占西北成榔头形。青石门墩上,高大宽敞的门户朝向南面碧波荡漾的连塘。
从此,榔头与曲尺严丝合缝,相依相偎近百年。

02


小爹爹简历及世系

小爹爹学名汪宗泮,是商贾汪士魁的小儿子,在家排行第三。他天资聪颖,自幼好学。上世纪三十年代,学识趋广、羽翼渐丰的他辗转到了立煌县,在税务局谋得一职。由三青团员发展成为国民党党员,时人皆说他前程无量。
谁知四大家族腐败,国民党无能,挑起内战后,尽失民心,致使其从东北到长江一线,节节败退,大厦之将倾已势不可逆。
识时务者为俊杰。宗泮对国共双方的资讯耳熟能详,对中国的未来了然于胸。再不抽身,更待何时?于是脚底板抹油,辞去官职,跑到东流县境内受聘为小学教员。
全国解放后,他又辞去教职,回家乡当起田舍翁。此时的他已是5个孩子的父亲。大女儿汪友兰,大儿子王伯樸,次子汪孔治,小儿子汪风清,小女儿汪彩云。解放初期,友兰嫁合兴大队张湾村张又清,中共党员,后任合兴大队大队长。伯樸娶查岭荣楼村荣秀花为妻。孔治娶云龙大凹祝氏为妻。风清芜湖农校毕业,就职于安徽省化工厅,中共党员,一路升迁至省石油化工厅技术处处长,2000年前后退休;娶无为雍家镇雍氏为妻。彩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嫁到东流县。

03


深居简出

虽说是田舍翁,却曾未见他下过田,仍保持着既有的清高、整洁,儒雅之风不减。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每天除了上厕所,他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活动。房间约10个平方,门对着过堂屋,进门是一个小土灶,灶门口朝西。灶台左侧西墙下立着一个紫红色的橱柜,存放着衣物。南墙下放着一张条几,上面摆放着青花瓷瓶、自鸣钟,还有金黄锃亮的水烟袋。条几右侧的西墙上开着一扇约一米见方的窗户。从窗户进来的日光照得条几方桌油光水滑,显示出主人的生活蛮有品位。桌子左侧的东墙根摆着一张一米多宽的床铺,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雪白的蚊帐。床前安放一个一尺多宽的跳板,跳板斗里放着一只夜壶。来客了,或是小儿子回家过年时,把方桌拖到床前,就可以开席吃饭。他也偶尔出门,一般都是过年过节,毛山的姑奶奶或是张湾大姑请客吃饭。这时候,人们就能看到小爹爹带着几个儿子边走边聊地上毛山,走张湾。

04


两招绝活

小爹爹虽然不出门,可他凭着两招绝活,和乡亲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第一招便是他肚子里有墨水,能出口成章。村里红白喜事需要写个帖子,讲几句吉利话,这时候,小爹爹的学问就派上了用场。因此,谁家有喜事,都要请小爹爹坐上座。第二招绝活更厉害了----他能治牙疳。那个时代,农村医疗条件落后,小孩子又多且牙疳的发病率很高。哪家的孩子得牙疳了,大人就会把孩子领到小爹爹家治疗。治好了,会赶情的。乡下没啥好东西,但鸡蛋家家都有,用葫芦瓢端上一二十个蛋来,小爹爹说声客气什么后,也便笑纳了。
我8岁那年得了牙疳,疼痛难忍,妈妈就请小爹爹替我治疗。记得当时小爹爹坐在床沿上,伸手把我拉到他跟前,用双腿夹住我瘦弱的身子。他先让我张开嘴,仔细察看,认准了疳头后,他一只手掀开我薄薄的嘴唇,一只手拿起灯草,蘸上香油并点燃,将跳动的火苗对准疳头,快速扎下去。牙龈发出“滋滋”的声音,青烟直冒,气味难闻,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这时,他和蔼地对我说小兵忍住痛。手却不停地蘸油、点燃,对准病灶,挨排往下扎。上面扎好了,再扎下面。“呼呼”的火苗在牙龈上上窜下跳,确实有点疼,也够惊心动魄了。随着治疗的面积不断扩大,人仿佛感觉轻松不少。扎完后,他吹熄了香油灯,收好灯草。并对我说:回去吧,晚上就能吃东西了。

05


父慈子孝

小爹爹的大儿子伯樸又名小癞痢。当然也是一个精癞痢,眨眼一个主意。他当队长,把生产队搞得红红火火,就是在片里也很吃得开。遇到闹心的事,他也不吝吹胡子瞪眼,甚至是肏得乱跳。次子孔治生得膀大腰圆,由于白内障瞎了一只眼,可他自我调侃说:我是独眼龙,独眼龙也是龙,比蛇厉害。他的厉害确实让村里一些人很头疼。俗话说乡村没好言,大家天天在一起,有哥俩好,也有吵嘴打架的时候。在闹矛盾的过程中,一些人嘴狠毕竟敌不过他的拳头狠。常常是轻伤者鼻青脸肿,重伤者住院抱药罐子。
弟兄两个也是针尖对上了麦芒。好来是我哥哥、我老二,坏了便拳脚相加。两人常常滚打在一起,若是老大输了,碗口大的石头砸得满地乱滚,老二总是上窜下跳远远地躲避着。架打过不少,搞笑的是老大曾未受过什么伤害,老二也不曾被那些不长眼的石头砸着。也许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各人都留了一手吧。
别看这对兄弟,脾气火爆,—点就着,可在老父面前,总能笑眯眯的,爸长爸短,一团和气,谁也没见过他们父子争争吵吵。虽然都各立门户,也能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儿子媳妇们白天出工,忙东忙西,晚上好歹都要抽点时间陪老爹说说笑笑,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也许是慈眉善目的小爹爹太有魅力了,也许是他们兄弟深明大义,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

06


开荒种烟

小爹爹一辈子不下田,不出工,但种植烤烟这桩事,他每年都要亲力亲为。窑门砍北坡紧邻桃园有一块四四方方的旱地叫小麻园,大约半亩左右,这便是老人家的用武之地。每年三、四月间,两个儿子翻地、整畦、播种,至于后期的间苗、打叉、灭虫等管理工作则非他莫属。一个园子种的烟叶不够吸,后来,他又发动儿子们在孤魂碑边上新开了一块地,又种了两长畦烟苗。劳动之余,老人家常常站在地边,巡视长势欢腾的烟苗。夕阳下,他身着白色裤褂,微眯着两只丹凤眼,一溜山羊胡须在晚风中轻轻地址电话飘拂着。那一种仙风道骨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七月,烤烟成熟了。大家一齐动手摘下叶子,再一把一把捆扎好挂在绳子上、竹竿上或放在篾簾上晒干。干烟叶去梗后,摆放在几只大簸箕里,或者是篾垫子上,掺入调料,喷上一些清水,闷熏一两天。再晾干后,便可上榨刨丝。刨出来的烟丝,用容器装好并密封起来,闷熏三到四天。开封后,再晾干。柔滑松爽金黄香气四溢的烟丝就制作成功了。这期间,整个大屋都弥漫着烤烟的香味。小爹爹神清气爽,劲头十足,俨然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制作好的烟丝,毛山姑爹爹,张湾大姑爷,左邻右舍,都能得到一小包赠品。两个儿子各得一份。剩下的老人家打包封存,在悠闲的岁月中,一点点的装填着水烟袋,刷着纸煤,慢慢地叭嗒着黄烟,享受着生活,品味着人生。

07


兔子肉飘香

大屋里不仅弥漫着烤烟的味道,也常袅绕着菜羹酒肉的香气。

这里住着9户人家,人口少的养一头猪,几只鸡鸭。人口多的养两三头猪,家里鸡鸭成群。过年过节,总有人家杀猪。肉七角三分钱一斤出卖给乡邻们。自家或多或少要醃个猪腿,来了亲友,炒肉招待,可以不出门了。猪头猪脚猪下水自家享用。左邻右舍请到家里吃杀猪菜。炉子锅突起来,香气四溢。那个年代农村人丁兴旺,添人进口,请客吃饭;红白喜事,请客吃饭;来了至亲好友,谁家不杀只鸡或割点肉?

还有四时八节,尤其是过年,大屋里作兴请年客。每年的大年初二到初六,或早或晚,挨家轮流请。鸡、鸭、鱼、肉,炉子锅突生腐千张是寻常菜 ,好面子的人家总要整点花样:糖醋的、凉拌的、卤味的,不一而足。至于酒,平时喝点8角一斤的山芋干子酒,过年最少也要打四五斤大曲酒。因为大屋里有七八个公家人回来过年,可不能委屈了他们的肠胃。记得1968年春节前,听说风清小爷要带女朋友回来过年,我老爸特地上义津桥买了一点黄花菜和黑木耳,请小爷小娘吃饭,不能含糊,要整几个稀罕菜。

最让我难忘的,是从小爹爹家飘出来的兔子肉香味。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张又清在王庄参观基干民兵打靶,返回时,在姚垧山冈上猎获一只十几斤重的野兔。挂在猎枪筒子上,扛来大屋。这个孝敬女婿想让老丈人尝尝野味。伯樸大爷是杀猪佬,他拿出家伙什,三下五除二,就将兔子剥了个精光,剁成肉块。秀花大娘系上围裙,净手烹调,八角肉桂,多种作料烩成一锅。气味飘出窗外,在天井里,在空气中氤氲发散,香得难以言表。中午,坐了满满一席,两弟兄和几个小队干部坐在两边,媳妇们打横,小爹爹翁婿坐在上座。张又清一边给老丈人夹菜、斟酒,一边和大家交流着社情民意。小爹爹时而颔首,时而插上一两句,总能引得满座哈哈大笑。小爹爹喜欢喝酒,但不贪杯,一杯两盏即可。啜一小口酒后,先理一理山羊胡子,然后才吃一点菜。或许是酒精的刺激,或许是聊得高兴,他清瘦的脸庞上像搽了胭脂一般。桌子中央大瓷盆里盛的是色香味俱全的兔子肉,原本堆得高高的小山丘似的,此刻只剩下半截了。四周是咸鱼腊肉和各色蔬菜。大人们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我们几个小娃娃站在天井里看热闹,馋得哈啦子直流。

08


唧唧复唧唧

唧唧复唧唧,秀花当户织。
日月穿梭过,福禄丝丝积。
秀花查林荣家楼人氏。有一弟弟荣用廷乃高甸公社能人。全公社能鸡遍地、鸭满塘,此人功不可没。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就是人民公社最早的集体企业----家禽厂⺁长。秀花本人也有一手绝活----织布。她嫁到汪家时,嫁妆中就有一庞然大物----织布机。她织出来的布平滑紧密结实。每年四五月份,四乡八村的亲友们将绕好的线拿到大屋来,按顺序排列好,开始牵线上桩。线牵好后,上机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秀花一个人要忙活好几天。
牵线有讲究,首先要有一个开阔的场子。南元、伯义家门前,汝培家后门口,都是备选之地。其次是天气晴好。刮风,线容易乱;下雨就更糟糕。还有每家都得有人在场,负责换线、接线。
牵线也是最热闹的,大家在一起看纱接线拉家常。秀花忙不迭地将线牵到两端,两端必须有专人接线上桩。这专人有四个:小爹爹、友兰、彩云、毛山姑奶奶。每年开始牵线的时候,都是小爹爹和彩云坐在两端接线上桩。姑奶奶和友兰来了就替换他们。友兰、彩云姐妹当然是主力军了,小爹爹和姑奶奶是偏师。
牵线,对荣秀花来说,是有大收获的一天。一匹布有几块钱加工费,一百匹布的加工费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这一天,她不停地牵,不停地走,像一只蓝蝴蝶,在温煦的阳光下,在绿阴掩映中,伴着纱线抖动的旋律翻飞着。双手一上一下,捋纱递送。两脚平移,轻快有力。盈盆大脸,笑容可掬。樱桃小口,妙语连珠。
牵线,对小爹爹来说,是最快乐的一天。这一天,知心的妹妹,漂亮的大女儿都回来了。特别是大女儿,既贴心又孝顺,每次回来都记得给老爹带上点好吃的。老哥老妹在牵线这一天有充足的时间唠嗑亲近。有一年,老哥老妹聊着聊着,老妹竟不无羡慕地指着秀花说:哥,你娶了一房好媳妇,你看她多能干。小爹爹听后,乐呵呵地笑起来,端起手边的杯子,以茶当酒,深深地喝了一大口。茶的余汁顺着抖动的胡须,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把白府绸裤子都洇湿了一小片。

09


寿终正寝

此后不久,待字闺中的女儿彩云远嫁东流县。小爹爹少了一件小棉袄,不免凉意袭人。再也听不到她“爸爸”“爸爸”的呼声,想喝一口水,也没有人立即倒好送上。日复一日,孤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内心落寞,到身子困乏,再到越来越不想动弹。于是乎,感冒咳嗽接二连三地找来,他特别感觉身子委顿,连水烟袋都不想摸了。大约是1972年春季,出现了肺结核病灶,也未延医吃药,初夏季节,咯血现象日益严重。一天,人们正在大畈里插晚秧,忽见有人跑到连塘埂上大喊:“快回来呀!小爹爹不行啦!”于是大家立即放下手中的秧把,洗去腿上的污泥,光着脚丫子跑到大屋时,小爹爹已经气若游丝。当孔治一把抱住他大呼爸、爸的时候,他头一歪就停止了呼吸。
几个人上去手忙脚乱地替他换衣,上灵床。接着有人去附近的亲戚家把信;有人去义津桥,给在省城的小儿子发电报;有人去请裁缝木匠;有人去买石灰;有人去黄公山请道士……
第二天下午小儿子风清夫妇回来了,晚上收殓入棺。一身重孝的长子扛着引魂幡走在前面,其他子孙都披麻戴孝,捧花捧烛跟在后面,绕棺而行。几个道士在堂心里惺惺作态地念经。经曰慢,他们就匀速绕行,经曰快,他们就小步疾走。一时间,钟磬齐鸣,脚步飞旋,热闹非凡。突然间,堂心里一声暴喝:“搞什么名堂!”大家凝目望去,只见大队党支部书记汪则艮黑着脸立于堂下。几个道士像泄了气的皮球,低头垂手站在一边。孝子们也散开了,只有风清一个人毫无表情地站在棺材旁边。书记一手夺过道士手中的大铜锣,一手指着伯樸疾言厉色道:“小癞痢,好大的胆子,破四旧,你想做个靶子吗?”接着又一本正经地对风清说:“你也是共产党的干部,还搞这种迷信活动?”缓过神来的风清陪着笑脸说:“汪书记说得对,我们改正。”这时候队长汪国泰和几个能说会道的人都走上来围着书记作解释、递纸烟、奉香茶。但汪书记拒腐蚀、永不沾。他把大铜锣往胳肢窝里一夹,边往外走,边说不要搞了。快出门的时候,他还不忘警告道士:你们这几个牛鬼蛇神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估计书记走远了,堂心上,香照焚,纸照烧,经照念,小锣小鼓敲到大半夜才结束。第三天出殡,长子伯樸扛着引魂幡,撒着上路钱,走在前面。八个青壮男子抬着棺材,紧随其后。拎供品的、挑柴草的、放爆竹的,子孙亲友,还有送葬的晚辈乡亲,戴着孝帽,依次走在后面。
到了山上,先用芝麻杆稻草暖冢, 紧接着安放棺木,风水先生用罗盘定位后,土工填土、圆冢,后人祭奠。
忙活了一个上午,风流倜傥一辈子的小爹爹,陪伴着他早逝的夫人,长眠在山矶头上,任松涛澎湃,溪水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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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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