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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进城打工的高潮时期，周小沛还是一个眉目清秀身材单薄的初三男生。 那天，几个调皮同学在他面前怪叫“苏小妹，长不快”，周小沛一下火了。他铆足劲一拳朝一个同学脸上擂过去，同学脸上就开了一朵红艳艳的花。于是他头也不回背了书包走出了乡中学的校门。 沿着山花烂漫的小路走了七八里，他回到了家门前。爬上门前那棵桑树摘了几颗桑葚塞进嘴里，一边透过树叶的缝隙眺望群山。 周小沛爹死娘嫁人，自小跟着爷爷过活。开学时他向爷爷提出不读书了，要去打工，倒被爷爷训了一顿。 爷爷见他低头不说话，又说，至少要把初中读完再说吧，爷爷今年开始养羊了，过几年羊生羊，有了钱把家里的破屋扒了盖新屋，到时给你抬个婆娘，爷爷就可以放心走了。 说着张开没门牙的嘴笑了。周小沛没笑，一个人跑到屋檐下，捂着脸哭了。 爷爷是在坡上放羊还是到山那边开荒去了呢？周小沛从树上梭下来，犹豫着是不是等爷爷回来后再告诉他的计划，但想到爷爷一定会阻拦，便将书从书包倒了出来，撕了一张作业纸，在上面写道： 爷爷，我进城打工去了，我要赚好多钱回来盖新屋，让您享福。 他背着空书包离开家乡，将那座山中木屋以及苍老桑树，留在了寂寞的春天里。 进城后几经周折，他进了一家皮鞋厂。皮鞋厂建在城郊结合部，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枫杨。想爷爷的时候，周小沛喜欢离开充斥着刺鼻气味的工厂来到河边。他麻利地爬上枫杨，朝远方眺望，可远方只有一片暮云。 到了过年时，周小沛有了七千多块钱的积蓄。那时皮鞋厂生意红火得很，老板许诺说过年有节日加班费，所以他没回家过年看爷爷。他想凑齐一万块钱时再回乡，给爷爷一个惊喜。 到了春暖花开时，他终于赚足了一万块钱，回到了那座爬满青藤的木屋前。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看见爷爷，他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大声呼喊爷爷，招来在坡上劳作的本家周三叔。 周三叔一指山湾一棵杉树说，爷爷困在那里了，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家伙，跑到哪里去了？爷爷临走时说不出话，躺着四处望，那是找你呀…… 小沛发疯似的跑到爷爷的坟前，一边揪着头发一边趴在坟头哭着说，爷爷爷爷……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了，该怎么办呀？他听见爷爷在黄土下说，娃娃，这里没有你的亲人了，你走吧。 于是他站起来，擦干眼泪走了。他将山湾里那座杉树下的新坟，留在了故乡寂寞的春天里。  返厂后没几天，一天老板阴沉着脸把他叫住了，问他将厂里的三箱皮鞋偷到哪里去卖了。 他看见老板后面的工友小齐在阴阴地笑，心想准是他捣的鬼。他大声否认，说不是自己干的。但老板不相信，还要扭送他去派出所。 悲伤加上愤怒，让他力量无穷地用脑壳撞向老板肥胖的肚子。老板一屁股坐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周小沛飞快跑出厂门，消逝在老板的视野里。 此后，周小沛四处游荡。他跟人捡过垃圾，还跟人在工地搬过砖，甚至在医院太平间抬过死尸，直到在桥洞里遇到了牛二哥。 牛二哥带着他四处漂泊。他跟牛二学会了易容化妆，学会了眨眼间生出第三只手，总之学会了不要本钱买卖的十八般手艺。自然，也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上卡拉OK厅飙歌。 前些天，牛二马失前蹄进了局子后，无助的周小沛喜欢在出租屋哼唱新学会的《走四方》：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也许是为了缅怀与牛二哥一起浪荡的日子，他来到了与牛二第一次见面的桥洞。他惊讶地发现，那座桥洞，连同桥洞外的电线杆和垃圾箱都消逝不见了。在那里，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一个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人模狗样地指着前方。 广告牌下开满了波斯菊，从后面飘来黄土和青草的气息。周小沛想，只要愿意，绕到广告牌后，是可以找到通往山中木屋的小路的。 他没有做这样的尝试，而是来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菊花广场。他发现在喜洋洋酒店前，一个中年妇女骑着电摩停在树荫下，却忘记拔钥匙了。 周小沛待她转身朝酒店走去时，赶紧推了电摩骑了上去。 可那妇人突然记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大声喊着“捉贼”追了过来。周小沛跳下电摩，吓得赶紧朝对面马路窜去，很快就消失在滚滚人流中。 那妇人骂着“该死的小贼”穷追不舍。一辆的士疾驰过来，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她一下子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这位妇女叫柳四娘，是陶瓷厂的下岗女工，因无孩离异后一个人过，在宿舍区开了个南货店。这天去吃远房侄女的喜酒，没想到天降横祸，因追窃贼摔成脑震荡住了院。但她勇追小偷的事迹惊动了电视台，记者前来采访后当晚就在政法频道播放了。 一日，柳四娘正寂寞地躺着打点滴，一个脖子上围了大红围巾的姑娘怯怯地站在门口问：“阿姨，去食堂打饭往哪里走啊？” 柳四娘告诉了路线，问她照护谁，姑娘告诉她，因为爷爷病重，她是专门来照顾爷爷的。 第二天姑娘又来了，柳四娘认出了她，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介绍自己叫苏小妹，家里只有爷爷，万一……自己今后不晓得该怎么办。柳四娘说了声苦命的孩子，阿弥陀佛，菩萨会保佑爷爷的。 姑娘说爷爷睡着了，她是抽空来看看阿姨。又说她记起了在电视里看见过阿姨，是追小偷受的伤。 一提起小偷，柳四娘气不打一处来，说见蛇不打三分罪，只可惜被他跑了，否则非要送他法办不可。 姑娘问，万一那小偷也看了电视，知道阿姨追他受了伤后悔得不得了，愿意悔过自新，您还会恨他吗？ 柳四娘沉默了一会说，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按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此后有好些天没见姑娘，倒让柳四娘有些牵挂。直到快出院时，姑娘围着黑色围巾提着一袋营养品来了。 柳四娘连忙问爷爷快好了吗？姑娘却哭了，说爷爷走了，这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袋营养品就送给阿姨吧。 柳四娘眼圈也红了，爱怜地抱着她说，小妹莫这样讲，这天地间，不是还有阿姨吗？ 小妹搂着她的脖子深情呼喊着阿姨。柳四娘心中一股暖流在涌动，生怕小妹要离开她似的抱紧她，说，孩子，做我的女儿吧，娘就住在陶瓷厂三栋102，开了家南货店，还准备开一个米粉店，记住，门口还有一棵柚子树呢。 她身体的温热软和，传递给小妹母爱的感觉，这是从没有过的体验。小妹颤抖着叫了几声娘，相约几天后在柚子树下见面。  苏小妹迈着轻快的脚步刚回到出租屋前，后面一只大手抓住了她，另一只手扯下了她一头黑油油的长发。一个声音说，周小沛，跟我走一趟吧，牛二招供了。 柳四娘出院后，时光急速穿过寒冷的冬日，进入了温暖的春天。柳四娘眼巴巴地希望一个清秀的面孔出现在门前，但一次又一次失望了。 一天夜里，柳四娘迷迷糊糊间，终于看见了那孩子进了寂寥的院落，还爬上那棵柚子树唱歌呢。 她起来后推开窗户，窗外是满地清冷的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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