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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小学往事(三)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4-05-18 发布于福建

本文作者:黄金亮


系列文章:

西街小学往事(一)

西街小学往事(二)

【冬天】

如同内蒙中西部许多城市一样,科镇的冬季漫长而寒冷。走在街头,耳边尽管充斥着软语温存的山西口音,眼睛里看见的却是党政单位大门两侧,用大大的蒙汉双语制作的标牌。迎面而来刺骨的西北风,夹杂着飞雪扬沙,穿过鼻腔带来一阵阵浓烈的羊膻味。一切都在提醒你,此地远至辉腾梁北麓,是真正的“口外”了。

人们的身上,皮毛衣服是常见的标配。区别只在于城里人会在羊皮之外,罩一个涤卡布做的面子,大闺女小媳妇会穿一件暖和轻便的羔子皮上衣,而从“地上”进城的老农民则一无例外的是白茬老羊皮袄。也有个别的高贵人士,头上戴着一顶显眼的雷锋式棉军帽,在一众平顶的、尖顶的、毛朝里的、毛翻外的、羊皮的、狗皮的、兔皮的,总之形形色色的各种皮的帽子的映衬下,如同鹤立鸡群,分外引人注目。

那时候的我们没有享受过戴雷锋帽的殊荣,也没见过有人用羽绒服、雪地靴引领潮流,但那时候也还是有属于我们的御寒装备,我想起了三样:轮带底子、栽绒领子、圪蛋儿帽子。

先说轮带底子。轮带也就是橡胶传送带,底子不是别的底,单指鞋底子。轮带底子是用工厂矿山报废的传送带,裁剪而成的鞋底子,也有直接用轮胎裁的,这东西当然要比手工缝制的家做千层底结实又保温,我冬天穿的棉鞋全是用的这种轮带底。轮带鞋底结实耐磨,但鞋面还是用布缝制的,双层布面之间充塞着能抵御寒冷的棉花,轮带底棉鞋是现代工业产品和母亲辛劳双手的结合物。

我多次考过外地人一个问题,在冬天严寒的科镇,早晨进了教室,学生们都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答案五花八门,有说认真学习的,有说互致问候的,最后标准答案揭晓:烤笔袋。从家出发到学校,路上虽然短短几分钟,钢笔下端的墨水袋却已冻结凝固,钢笔不下水,没法写字。早晨到校,放下书包,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拿出钢笔,拧开笔帽笔筒,在教室里唯一的火炉跟前,轮流伸出冻僵的手脚,边烤笔袋,顺便也取暖。这样一来,经常会有人不小心被炉底滚落的火球把鞋面甚至鞋底烧坏。轮带底子虽然结实,但经不住火蛋子的高温,不一会儿就会闻到橡胶点燃的焦灼味道,往往等发现了,鞋底已被烧了一个大窟窿。我有一年就办了这样的蠢事,新做的棉鞋脚掌部位烧了一个大洞,回家也不敢说,终于脚被冻伤。第二年春天,天气暖和了,冻过的脚趾头却开始苏醒,接连许多天都感觉发痒,这个毛病好几年也没改过来。

那时候的冬天出奇的寒冷,一个教室里五六十个同学,只有一个火炉,室外往往是零下二三十度,上课到半中间,别的还好,就是脚冻得不能忍受。这时候老师就会说,同学们都跺跺脚,于是五六十人、一百多只穿着轮带底子棉鞋的脚,有节奏地开始跺,其势如万马奔腾,其声如惊雷滚过,一阵跺下来,教室里腾起一片灰尘,老师喊停、停,才静下来。

栽绒领子,是当年一大时新物。我妈把我爹的一件旧棉袄拆了,把上面的栽绒领子取下来,又用她自己的一件旧条绒褂子改作一番,给我缝了一件“新”棉衣,这棉衣上的栽绒领子就成了我炫耀时髦的宝贝,邻居同学外出,想来借我这件衣服的人“不可胜数”。一年级的元旦,学校里搞歌咏比赛,我们两个班的节目是大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排练一个星期终于达到上台的标准,可就是两个班一百来人里,都难以挑选出一名大合唱的“指挥”。老师几番考察选中一个,但让这个同学登台,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原来该同学本不到上学的年龄,比他大一岁的哥哥来报名,他死活也要一起上,没办法就给报上了,这等于临时起意,家里没做好准备,他下身还穿着开裆裤就来了。换裤子倒是简单,问题在于那年月没有多余的裤子可换,于是瞄准了我这件栽绒领子的棉衣,一来好看,二来棉衣较长,该同学个矮,正好能包住屁股。老师把我叫到跟前,好劝歹劝,各种耐心,可我就是不舍得借给他。到大合唱开始,男同学被老师抱上凳子,双手随音乐有节奏地挥舞,还真有点指挥的风范,就是下面的开裆裤也随着节奏不停忽闪,几乎把不该看到的内容曝光,引得台下看节目的师生和家长哈哈大笑。

圪蛋儿帽子,是一种专供青少年戴的毡帽,整个形状像一个筒子,长长的,只在中间开了一条缝隙,帽顶上有一个毡圪蛋儿。这个筒帽,平时卷起来,也能露出五官,到了户外放下来,只露着两只眼睛,从头到脖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的。男生们几乎一人一顶,路上相遇,大家都像蒙面人一样,只在嘴边呼吸的地方,印出来一圈白霜。一顶圪蛋儿毡帽,当时大约需要三块钱,家庭拮据的父母往往要权衡再三,甚至节约平时的开销,才能挪出钱来,给孩子们高消费一次。

【西南圪蛋】

科镇的全称是“科布尔”,在本地人的口语里叫做“康卜儿”,康卜儿旧时的官名是“康堡”,这也是科镇小西门上题字“康衢”,一语双关的根据之一。老年人说“康卜儿隆盛庄,爬场好地方”,爬场,是一句山西话,大概是说一个人的处境,到了山穷水尽的尴尬地步。既是爬场,但又是好地方,这个矛盾很好地解释了山西人远道而来,怀揣理想而又不达的复杂心态,而把康卜儿与走西口路上的重镇隆盛庄相提并论,更是直接道出了这些曾经的异乡人心中,难以割舍的来路归途。

按官方解释,“科布尔”是蒙语“沼泽地”的意思,在我的记忆里,在科镇范围内,除去城北的大海滩,可以叫做沼泽的地方,寥寥无几,而真正留在记忆深处的泥泞之地是西南圪蛋。

西南圪蛋最早的当初,可能就是一片泽国围绕的一处突起,因为构成西南圪蛋的黄胶泥里,我们时不时会挖到裹着泥土的贝壳,还有白色的石灰岩,我们都叫它“料浆石”,有的一层层密实分布,有的外形滚圆,状如后来在博物馆看见的恐龙蛋,或者那就是真的恐龙蛋化石,也未可知。

西南圪蛋位于西街小学的正南,吸引孩子们目光的,不是蜿蜒于西南圪蛋之上土夯的城墙,也不是荒野里散落着的许多有主或无主的坟墓,更不是在寒风里飒飒作响的野草和灌木,而是圪蛋上战争年代留下的两个碉堡。其中一个坚固异常,露出地面的部分,四周排列着阴森的射击孔,通向地下的部分则黑幽幽的深不见底。我们几次打赌看谁敢下去探险,然而自报奋勇下去的人,没几分钟都爬了上来,浑身落满了泥土,一个说,他踩到了死人的白骨,另一个说,某某次他们还捡到过废弃的弹头。其实,据我一个大胆的伙伴说,下面啥也没有,和家里的山药窖差不多,只是更深一些,更宽一点。

西南圪蛋山脚下还有几个门头上刻着红五星的厚重的大铁门,两边刷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据说铁门后的地道四通八达,不同的走向最后又能汇聚在一起,而最为浪漫和恐怖的说法是,一旦苏联人进行核打击,全科镇的人都会把这里当作避难所。一想到如此壮观的场面,电影《地道战》里的镜头就会浮现在眼前,任哪一个孩子都觉得热血沸腾起来,暗地里对未来的地道战充满了期许。然而地道的大门一次没见打开过,倒是面朝东北方向的大门我经常路过,因为年久失修,门已陷进去多半截,上面覆盖的黄土层逐渐剥落,露出了一处野坟的棺材板,里面甚至能看见一个白森森完整的人形。

西南圪蛋如此衰败,像样一点的人家当然不会住进来,所以这里的居民,用今天的话来说,多是一些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剃头的、修鞋的、打铁的、基层小职员、社会闲散份子,一句话,引车卖浆贩夫走卒者流而已。每到雨季来临,这里的黄胶泥就显示出了其顽固的本性,路面坑洼不平不说,走几步脚底下就又滑又粘,甩也甩不掉,全是泥巴。我妈说,直到现在,一听半夜打雷下雨,就心惊得睡不着觉,原因是当年住在西南圪蛋时落下了心病。那时候半夜一下雨,整条路上的居民就会发动起来挖排水沟,老年人们则会用家里的洗脸盆往外边泼水,一边嘴里发出不知是祈祷还是诅咒的呼喊,迷信的说法是这样可以让老天爷警醒,少下点雨。然而,老天爷注定是个固执的家伙,这种诅咒和祈祷往往事倍功半,照样诞生谁谁家小凉房倒塌了、山药窖陷下去的新闻,这种事在发生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事后又能作为谈资,半月二十天,不缺闲聊的话题。

荒废的老校园,现已拆迁

大约是在三四年级的时候,住在我家前面一个姓程的同学,他父亲在雨天回家的时候,脚下打滑,巷子口正好有一根高压线杆,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扶,也不知为什么,那天高压线漏电了还是怎么,当时就被电击倒地。我们去他家院子,只见程同学的父亲孤零零地躺在一块卸下来的门板上,据大人们说,这样可以吸电,也许人还能活过来。但门板肯定是没能把电吸走,几天后,我们照例看到了鼓匠班子在明灭的灯火里吹打,但孝子只有未成年的程同学和他的弟弟妹妹,一点也不好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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