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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春仍在:这位「最后的大儒」在西湖边埋下两颗爱情的牙齿!

 大遗产 2024-05-20 发布于北京

本文5000字,阅读约需11分钟。

智齿,总是伴随着疼痛而来,恰如爱情。在南方有些地区,智齿也叫做“情根齿”,据说,那是在懂得爱情的时候生长出的牙齿。

那么,牙齿,也能相赠吗?这似乎是个另类的信物,但当身外之物终究离散,当剪下的青丝具已成灰,当时间让一切都在烂泥之下腐朽衰败,牙齿却永不朽坏。它是今生今世的信物,也是忘川之畔寻找爱人的凭证。

▲ 智齿被认为是爱情的牙齿。供图/TPG

有一部电影叫做《爱情的牙齿》,其中有一个情节:主人公分手前,用钳子拔下自己那颗被恋人夸赞过的虎牙送给对方,并说:只有疼才能让我记住你。这样“没齿难忘”的桥段,其实古已有之。 


今天,我们就讲述一位古人关于牙齿与爱情的故事。


他是曾国藩的爱徒,李鸿章的座上宾吴昌硕、章太炎、王国维等国学大师都是他的学生;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近代大儒都算是他的徒孙;他去世时留下9首绝句,预言身后200年,前100年大多应验;他是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他既是文学家、经学家,又是古文字学家和书法家。他就是被称为中国“最后的大儒”的清代著名学者、浙江湖州人——俞樾。




青梅竹马,温爱世界



俞樾搁下笔,望向闲坐在一旁的夫人文玉,她正拿着火箸在炭盆里拨弄,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莞尔而笑。屋外风声猎猎,此处倒是温暖宁和。俞樾心里欢喜,起身踱到她身旁,瞥见自己所写的篆书小额,曰“温爱世界”……
他骤然惊醒,四下环顾,但见窗外树影摇动,再无一物。渐有凄惶之色爬上他苍老憔悴的面孔:怎么就这样醒了呢?这梦再长些该多好。早已入秋了,夜间也凉得很,这里没有什么温爱世界,也没有文玉。他接受现实般的叹了口气,复又躺下。

俞樾,字荫甫,号曲园居士。道光元年(1821)冬生于浙江德的一个小村庄。那时没人能想到,这个孩子来日会成为一代硕儒,名满天下,留下五百卷煌煌巨著。

▲ 俞樾与曾孙俞平伯。

俞樾4岁时,举家迁往杭州临平,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年长自己一岁的表姐姚文玉。7岁时,二人还是总角稚子,正是换牙的年纪,邻居的婆婆们总是教孩子,若是下牙落了,便扔到房上去,上牙落了,就埋在土里。似乎各地都有这样的风俗,寓意牙齿能够顺利长出,且整齐有序。
家中长辈们喜欢这两个孩子,就为他们定了娃娃亲。年幼的孩子并不懂这些,只是常在一起玩耍。那时每逢元宵节,他就在楼头与文玉和其他几个玩伴一起嬉笑着看龙灯。平日里也并不寂寞,一大乐事,就是坐在门槛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影投射到墙上,变短再拉长。
年少的时光倏忽而过,俞樾脚下的影子也随着主人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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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夫妇同游灵隐摩崖题刻。
转眼俞樾19岁了。他去湖州赶考未中,却也并没有太过沮丧,因为这一年,自己终于迎娶了青梅竹马的姚文玉。少年意气的他,踌躇满志,写下“但得登堂得佳妇,何妨折桂缓明年”的诗句。文玉性情平和,亦通诗书,夫妻二人感情很好。不过,成婚后的俞樾就要开始担起维持生计的重任了。

鸦片战争结束后,他回到杭州,因没有住处,只得与夫人住在岳父家的厢房里。一面读书备考,一面去武林蔡氏家馆授课。可惜收入微薄,一年下来也只有四万钱,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文玉常宽慰他:“吾终当与君创造一好家居耳”。



花落春仍在,齿落情愈深


24岁,俞樾中举人,与李鸿章有同年之谊。30岁时进京赴考,保和殿复试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他因一句“花落春仍在”被曾国藩赏识,提点为第一,得以入见文宗皇帝,钦定翰林院庶吉士,行走南书房。锦绣前程,何等风光,他与同年好友在松前月下,饮酒酬唱。也接了老母妻儿来京团聚,一同逛庙会、赏灯。可他却时常冒出归隐的念头:“他日乡山如许买,全家同享故园春。”
奈何命运之手翻云覆雨,短短7年后,时任河南学政的他,却因决心整治科场舞弊,得罪了很多人,于是在他所出试题上大做文章,罗织罪名,弹劾其“戏君、返君”。咸丰七年(1857)俞樾被罢官,“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后在恩师曾国藩出面奏保之下,才免受牢狱之苦。面对这样沉重的打击,姚夫人却十分豁达,有着宠辱不惊的气度。
▲ 春在堂:俞樾在苏州的讲学、读书、著作、藏书之所。
多年后,在《春在堂全书》中俞樾回忆:“闺中颇亦异恒情,眼底枯荣了不惊。”并做注“内人处之夷然,有诗云'朝冠卸后一身轻’”。
此后十数年,他们生活并不平顺。可文玉一如既往,守护在他身边。甚至后来,俞樾一家为避战乱逃往浙江上虞附近的一处海滨,租住一间原是做牛棚猪舍的草屋。开门扑面而来的腥臊气,让文玉几欲落泪,见俞樾难过,即刻笑着说,此处也别有一番风景。
往事纷沓而来,俞樾拥衾辗转,再难成眠。文玉音容历历在目,犹在眼前。或许是真的老了,他觉得秋意已钻进了齿缝,深深吸气,似觉牙根连着老迈的心脏,一并作痛。

▲ 俞樾在苏州开始营建人生中第一处宅舍。俞樾常与妻儿在明月夜饮酒小聚。供图/FOTOE

多亏了李鸿章,在他的帮助下,俞樾回到苏州紫阳书院任教,一家人终于结束了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回苏州,也是与夫人商定的结果。她曾经经过此地,对小桥流水的安逸生活向往不已。这些年来,好在有文玉,操持着家务,时时相伴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她的愿望,俞樾当然会尽力满足。只是,这些漂泊无定的岁月,令文玉过度操劳,她的牙齿开始过早脱落了。

俞樾十分心疼,想到很多年前她也曾齿如瓠犀。他妥善收藏了文玉的这枚牙齿,想着,待到自己落齿时,便将两颗牙放在一处。这些年来,俞樾再无意仕宦,一心治学,立言著述。恩师曾国藩就曾戏谑道: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博览群书之时,不知曲园先生是否也曾读到过宋人乐史在《太平寰宇记》中提到的一则拔牙之俗:贵州(今广西贵港)“有俚人,皆为乌浒……女既嫁,便缺去前齿。”

李鸿章。

无独有偶,清人郁永河在描述台湾风俗的著作《禆海纪游》中,亦有相似的记载:“女择所爱者,乃与挽手,挽手者,以明私许之意也。明日,女告其父母,召挽手少年至,凿上腭门牙二齿授女,女亦凿二齿付男,期某日就妇室婚,终身依归以处。”如果说,俚人去齿是成婚的标志,那么台湾住民凿齿赠予意中人,就是以齿为信物了。不过,这样的信物,却并不一定都是送给恋人的。

明代学者田汝成在《炎徼记闻》中,有关于仡佬族的一条记述:“父母死,则子妇各折其二齿投之棺中,云以赠永诀也。”人们便称仡佬族为“打牙仡佬”。这颗牙齿,曾与自己血肉相连,而自己,也曾是父母以身供养才来到这个世间。
仡佬族婚俗新娘敲掉牙。
还有一个流传于壮族地区的神话——《布伯》
传说雷王十分凶残,他不满足人间的供奉,便造成大旱。英雄布伯警告他后,他就来人间复仇反而被擒。一次布伯不在家,雷王骗他的孩子伏依兄妹给自己喝一种可恢复神力的蓝靛水,挣脱束缚。逃走时,他拔下一颗牙齿给伏依兄妹,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伏依兄妹依照雷公的话将牙齿种下,不久长出了葫芦。雷王逃走后,降水将人间淹没,兄妹二人躲进牙齿变成的葫芦里,在洪水中活了下来。洪水退去以后,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为生育后代,哥哥投齿,算作雷公后裔,二人成婚。
壮族神话《布伯》讲述了拔牙报恩的故事。
如此看,投齿以诀别,或许另有一番深意也未可知:折我之齿,伴尔埋骨,黄泉路上或许也不会那么寂寞了。今生的缘分已尽,这颗牙齿也请带好,以便来生相认,再做你的孩子。
自古以来,有的信物是为凭证,以约定来日。而有的信物,却是交给今生今世,那个永不会到来的明日。
此一别,天人两隔,再见无期。


君对妾笑,齿似政齿


不单有拔牙之俗,另有关于装饰牙齿的记载,俞樾记得,少年时初读《楚辞》,读到屈子《招魂》中“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一句,颇为惊异。修饰牙齿,将其染黑的风气,不独在中国,明代李言恭著《日本考》就记述,日本贵族中,曾以黑齿为贵,认为这样更美。

清代文人李汝珍的小说《镜花缘》里,有一个关于“黑齿国”的故事,国中人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淮南子·地形》中亦有“凿齿民”之称。

▲ 一位染了黑齿的现代越南老妇女。

无论怎么说,这些染齿风俗至少是以黑齿为美的,但有一个人的理由并不相同。他叫聂政。

聂政之父为韩王铸剑,限期已过,剑却未铸成,韩王就杀了他。聂政长大后欲为父报仇,第一次刺杀并未得手,逃出王宫后,在山中随仙人学鼓琴,他“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七年之后,学有所成,想要再度入宫行刺。当他下山时,恰好路遇了正在市集上卖梳子的妻子。聂政不由对她笑了笑。却见妻子潸然泪下。

政曰:“夫人何故泣?”妻曰:“聂政出游,七年不归,吾尝梦想思见之。君对妾笑,齿似政齿,故悲而泣。”政曰:“天下人齿,尽政若耳,胡为泣乎?”即别去。复入山中,仰天而叹曰:“嗟乎,变容易声,欲为父报仇,而为妻所知。父仇当何时复报?”

聂政刺韩王。
谁能想到,改换了容貌,烫哑了喉咙,她的妻子却因那片刻展颜露出的牙齿认出了他。牙仍在他的口中,却成了妻子相认的凭证。但聂政并未就此放弃报仇的想法,他捡起路边的石头击落自己的牙齿

这则传奇被记载在东汉蔡邕的《琴操》之中,真令人唏嘘不已。


双齿冢,同忘川


牙齿的故事林林总总,叫人摸不着头绪。
俞樾以食指在腿上轻轻划着这个齿字。齿原本是年龄的意思,《庄子》中即有“百官以此相齿”一句,是百官依此排序之意,为什么呢?因为牙齿就是按次序排列的。而再往后,牙齿因吸入凉风而感到的不适,称为齿冷,后来又有了耻笑的意思,令人齿冷,约略等于令人耻笑了。
俞樾摇了摇头,他也并不十分明白为何如此看重此物。他想起迎娶文玉时候,共牢而食,合髻同心,都有礼可依。而保存牙齿并不在其中。但他是这样想的,也这么做了。
▲ “齿”字从甲骨文到简体的变化。绘画/孙可依。
其实,在他之前的两百余年前,还有一桩令人叹惋的旧事。
那是明崇祯十五年(1642),同样是个战火连天的末世,时值张献忠侵扰郧西,巡抚汪乔年督导军务,李可从随军出征。临行前,李可从拔下一颗牙交给妻子:“如不捷,吾当委骨沙场。子善教吾儿矣”。之后兵败身死,不知遗骸葬在何处。悲痛之余,他的妻子埋葬了这颗牙齿,谓之“齿冢”。
他们的孩子叫李颙,在母亲的教导下,成为一代鸿儒。
李颙塑像。
光绪八年(1882),俞樾在杭州的俞楼里,取了一个荷包出来。去年,他也开始掉牙了,当时就把它和文玉的那枚牙齿收在一起。今天,他打算把它们一起葬下。他在住所之后的文石亭前,将两颗牙齿埋下,堆起小丘取名为:双齿冢。
然后撰《双齿冢志铭》记录其事:“内子姚夫人遗有堕齿一,藏之至今,十有五年矣。余去年亦堕一齿,乃合而暦之俞楼之后,文石亭之前。”又作《双齿冢诗》:“他日好留蓬颗在,当年同咬菜根来。残齿零落存无几,尽拟相从到右台。”
繁花凋敝,来年尚能重开。但恒牙脱落,却再也不能重新长出来了。一如过往岁月,再难从头,胸臆中似有隐痛袭来。

晚年俞樾。

埋葬双齿的俞楼,是俞樾在杭州的住所,同治七年(1868)时,俞樾辞去了紫阳书院的教席,至杭州诂经精舍掌教。此后往返于苏杭两地,在杭州,他就住在诂经精舍的第一楼里,后来夫人也来同住,曾数次一同夜游西湖。十年后,他的学生们为他筹建俞楼。姚夫人去世前,也曾到此养病。然而回到苏州的曲园不久,她就去世了。

俞樾在双齿冢前默立,想着文玉离开,已有三年了。那时,在苏州的住所曲园也不过建好四年,“吾终当与君创造一好家居耳”的愿望才刚刚实现而已。文玉在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叮嘱道:吾不起矣,君亦暮年,善自保重。但那“同舟泛水,联步看花”的人已经不在了,自己又能如何保重。

俞楼/俞曲园纪念馆。


后来,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写道:“余与姚夫人,四十年伉俪,虽未足比美古人,亦庶几其万一。自夫人亡,而余久不至曲园,几于芜废,追惟畴曩,为之凄然。”在妻子去世的几个月后俞樾将她安葬在杭州右台山下,并在夫人坟穴的左侧,为自己建了生圹。

这里向阳面湖,是俞樾令人精心挑选的。也是她曾经说过,想要长眠的地方。在坟前远望,可以看到自己任山长的诂经精舍的第一楼,夫人也不会寂寞了。不过,他还想离她再近一些。于是,就在墓地旁买了块地,建了一间屋子,名曰:右台仙馆。仿佛都能想到,在右台仙馆守护着夫人陵墓的日子里,一个又一个无眠的长夜,他在烛火下独自一人著述或呆坐的痛苦与孤独。这世间离别有千万种,唯此一种,再难跨越。
▲ 杭州俞樾墓。

那日梦醒过后的几天,俞樾在曲园中的树下踟躇良久。收拾好心情,静坐片刻,他有些话想说给文玉,想写一封信给她。这封信,无人能收,只得寄往幽冥之地。他相信文玉够看到,相信她在等着自己同往忘川。






图文来源:《中华遗产》 2017年02期
文/ 迦陵千叶
绘画/ 陈楚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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