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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虢国风云四百年

 睫毛上的风尘 2024-05-20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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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介绍文物之一
西周 白玉龙纹璧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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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介绍文物之二
西周 青玉龙纹握管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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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介绍文物之三
西周 白玉龙纹觿(音xi四声)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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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介绍文物之四
西周 黄白玉龙纹韘(音she四声)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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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介绍文物之五
西周 青玉臂鞲(音gou一声)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上期的文章,笔者为大家介绍了五件西周时期的动物造型玉器,以及出土它们的地点——三门峡虢国墓地的基本情况。

(上篇)沉埋在美玉里的国君

然而,大多数对先秦史不是特别熟悉的读者,可能会对虢国的历史比较陌生;“假途灭虢”这个成语,也许就是很多读者对虢国历史的唯一印象。

确实,作为一个春秋前期就被消灭的国家,五霸七雄纷争事,都与它没有丝毫关系。

然而,虢国的祖上的确是“阔”过的;如果把目光从时间轴往前挪一挪,虢国对于周王室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后来的晋、齐、秦、楚等春秋霸主。

这期的文章,我们就来聊一聊,周代的虢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正文内容逾万字,完整阅读约需半小时。不习惯阅读长文的读者,可以翻到后面欣赏虢仲墓出土的玉礼器高清大图)

一、

虢国的始封之君,辈分很高。

《左传·僖公五年》记载宫之奇劝谏虞君、追述虢国历史曰:

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

虢仲、虢叔,乃太王之孙、季历之子,是周文王的兄弟,在文王时期担任周的卿士(王室执政大臣)。

记载他们功劳的勋册,一直到春秋时期,还收藏在王室的府库里。

晋国的胥臣向晋文公追述文王事迹时,强调文王在当太子时“敬友二虢”,即位后国事亦“咨于二虢”,可见卿士之职,实至名归。

《尚书·君奭》记周公勉励召公之言曰: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武王惟兹四人,尚迪有禄。

周公追述辅佐文王的贤臣,明明有五人;到了武王时,则“惟兹四人”;一般认为,武王即位之时,虢叔已死;至于虢仲,其事迹亦未见载于武王时代。

由此看来,虢国始封,当在文王之时,封地就在周原以西的宝鸡一带。

这里再多介绍一点背景知识:

一般通俗历史书上传达的观点,讲周朝封建诸侯,是在武王克商以后一次性封好的。实际上,周朝在灭商前后有一定规模的分封,应当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先周时期。为了壮大实力,周人早在克商以前就已经开始施行“封建亲戚”的分封制度。

早期分封之国,有史可考的,主要是太伯、仲雍所建立的虞国,春秋时其地在山西,先周时未知所在。康王时期,又改命虞侯夨于宜地(在今江苏镇江),“太伯奔吴”的传说,即滥觞于此。改封后,原来山西之虞国尚在,应当是另由支子继承侯位。

芮国也是先周时期就已分封的姬姓诸侯,西周时其地在陕西大荔,先周时应在更靠西的地区,亦是周人实控之地。文王时期,发生了著名的“虞芮争质”事件,虞芮两小宗因为土地纠纷,前来找大宗的宗子——文王调解纠纷。文王处理得很棒,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第二次分封在武王克商以后,第三次分封在周公东征以后,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多展开讲了。

虢国之始封,应当与虞、芮相同;封于周原之西的宝鸡,大约是需要虢氏兄弟守卫岐、丰都邑的西大门,抵御戎人的侵袭。

毕竟,“虢”字在商周古文中,象“以手博虎”之形;虢仲、虢叔兄弟俩敢以“虢”为氏,武力值应该是拉满的。

宝鸡的这个虢国,历史上被称为西虢;而在西周时期,河南荥阳还有一虢国,被称为东虢。

这个东虢,在幽王时期的史官口中,是“子男之国”,地位远不能与西虢相比,在西周末年被东迁的郑国所灭。

由于虢仲、虢叔为二人,虢国又分为东西两个,后人理所当然认为东西虢分别是虢仲、虢叔的封国;至于二人中哪个封西虢、哪个封东虢,自汉代以来就有不同说法。

按照笔者的观点,虢仲、虢叔受封既在武王克商以前,东虢之地此时还在商王朝的控制之下,当然不可能封给二虢中的任意一位。虢仲、虢叔应该与太伯、虞仲一样,兄弟二人共同带领一支族人前往陌生之地打拼,为周族的开拓与发展作出贡献。

东虢之封,当在周公东征以后。此时三监既除,东夷俯首,周人需要分封同姓诸侯驻守新辟之地,便从西边之虢分出一支,驻守荥阳,亦自称为虢。这个性质和虞侯改封到江苏是一样的,只是东迁的虞侯不再自称为虞,而是改称为宜了。

与虞、国相同,留在西边的虢国到了西周时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诸侯”身份;西虢的封地在王畿内,属于采邑性质。王畿内的采邑主,在西周文献中称为“邦君”,往往兼任王室的高官,其地位远超众多畿外诸侯。

祖上曾经担任过文王卿士的历代虢公,正是角逐王室执政大臣的最有力人选。

据班簋铭文可知,周穆王前期的执政大臣叫做“虢城公”,或许是因为对外征伐不胜,其职位被毛伯所取代。

又据虢伯(厓又)簋记载,昭穆之世,有一位名叫(厓又)的虢伯,随周王出征,在返回王都后受到周王的赏赐。这位虢伯(厓又)是否即是班簋中的“虢城公”,目前尚无证据。

1974年,陕西扶风强家村发现一坑窖藏铜器,是西周时期某支虢氏家族世代相传的宗彝。据铭文记载,这支虢氏家族几代都在王室担任“师”这一职务,约等于后世的“将军”。

从铭文中可知,这一家族辈分最高者名为“虢季易父”,大约也是生活在昭王、穆王时期。而在虢季易父之子所作器铭中,特意提到要感谢一位同宗的“公上父”、“伯大师”,应即是虢季易父的哥哥,担任王室的“太师”(约等于后世的“元帅”。一般认为西周时期的太师、太保即是卿事寮的最高长官,也即是王室执政大臣——王之卿士)。

由此可见,早在周昭王、穆王时代,虢氏家族的族长就重新开始担任卿士一职了。

穆王以后,夷王以前,由于文献资料太少,虢氏家族在王室任官的情况不是很清楚。

到了夷王后期,虢公之名又出现在了史籍的记载中。

《后汉书·西羌传》注引《竹书纪年》曰:

(夷王)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

此处虢公率领王室直辖的西六师出征,也应担任太师一职。

厉王前期,王室的执政大臣为虢仲,不知是否即是《竹书纪年》记载夷王时伐太原之戎的虢公。

《后汉书·东夷传》引《竹书纪年》曰:

厉王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宣王命召公伐而平之。

虢仲盨盖铭曰:

虢仲以(与)王南征伐淮尸(夷),才(在)成周,作旅盨。

而到了厉王中期,禹鼎、多友鼎记载此时的王朝太师为“武公”。虢仲此时很有可能就如祖先虢城公一样,因征淮夷失利而去职。

厉王后期,虢公势力又在周王室的权力中心占据了一席之地。此时王室的二位卿士,分别为虢公长父与荣夷公。

《吕氏春秋·当染》云:

周厉王染于虢公长父、荣夷终。

《荀子·成相》云:

孰公长父之难,厉王流于彘。(孰字当为郭字之误,郭即虢)

按照战国时人的看法,厉王之所以被国人发起暴动推翻,都是因为这两位贪财好利的卿士教唆的。

到了周宣王时期,王朝卿士中仍有虢氏的一席之地。据《国语·周语》记载,周宣王即位之初,不籍千亩(不到农田上去行籍礼),贤臣虢文公苦苦劝谏,不听,遂有千亩之败,尽丧南国之师。

而虢文公之名,也见于三门峡虢国墓地出土的铜器上,分别为“虢文公子(乍攴)鼎”与“虢季氏子(乍攴)鬲”,可知虢文公为虢季氏。

而宣王时期另一件大名鼎鼎的铜器虢季子白盘,记载宣王十二年,虢季子白率领周师讨伐玁狁,受周王赏赐之事。另传世有虢宣公子白鼎,可知子白虽亦为虢季氏,但称号是虢宣公。

虢季氏在宣王朝出了文公、宣公两位卿士,真可谓是势高权重了。

讲到现在,虢伯、虢仲、虢叔、虢季已经轮番出现好几次,有些读者可能已经晕了。

实际上,对于这些虢族的“伯仲叔季”,到底是指他们本人在家族中的排行,还是小支宗族直接以某位显赫的先人排行作氏,专业学者也很难搞明白,笔者在这里也没法给出明确的结论。

周代最后一位君王——周幽王时,虢石父(一名虢公鼓)深受幽王器重,并且深度参与了西周灭亡的导火索——太子废立事件。

《国语·晋语一》记载:

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父)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

《史记·周本纪》亦云:

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

既然被认定为导致西周灭亡的元凶之一,这位虢石父在史官口中的评价当然很低。与褒姒朋比为奸,又佞巧、善谀、好利,这就是后世史书中对虢石父的盖棺定论。

1989年,警方追回一批从三门峡虢国墓地被盗掘的文物,其中有两件“国子硕父鬲”。“石”、“硕”古音相通,这两件鬲很可能就是虢石父作器。

据鬲铭可知,硕父为虢仲之子,其妻名为季嬴。

从上述信息可以看出,到了西周晚期,虢国势力在王室内部达到了巅峰;历数夷王、厉王、宣王、幽王四朝,虢公均曾担任卿士之职。

当然,西周的最后一位卿士——虢公石父,参与王室内部立嗣之争,不幸玩脱,大约是与幽王双双毙命于骊山之下了。

二、

前文说到,西虢的地望在今陕西宝鸡,东虢的地望在今河南荥阳。那么,我们今天发掘到的虢国墓地,何以在三门峡呢?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西周晚期的贵族东迁大潮了。

在这场东迁大潮中,手段最漂亮的弄潮儿,当属郑国的始封之君——郑桓公。

郑国的受封非常之晚,其始封之君桓公,是周宣王的弟弟。宣王把弟弟的采邑封在了今陕西华县一带的“郑”地,就在都城镐京边上。

幽王时期,桓公在王室担任司徒一职,甚得人心。不过,目睹幽王种种倒行逆施之事,桓公心里很忧虑,就问王室的史官“史伯”该怎么办。这段对话被记载在《国语·郑语》中:

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

史伯对曰:“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逼也。

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唐;

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

西有虞、虢、晋、隗、霍、杨、魏、芮;

东有齐、鲁、曹、宋、滕、薛、邹、莒;

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则皆蛮、荆、戎、狄之人也。非亲则顽,不可入也。

其济、洛、河、颍之间乎!是其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是皆有骄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贪冒。君若以周难役之故,寄孥与贿焉,不敢不许。周乱而弊,是骄而贪,必将背君,君若以成周之众,奉辞伐罪,无不克矣……

公曰:“南方不可乎?”对曰:……(与主题无关,太长省略,下同)

公曰:“谢西之九州,何如?”对曰:……

公曰:“周其弊乎?”对曰:……

公曰:“若周衰,诸姬其孰兴?”对曰:“臣闻之,武实昭文之功,文之祚尽,武其嗣乎!武王之子,应、韩不在,其在晋乎!距险而邻于小,若加之以德,可以大启。”

公曰:“姜、嬴其孰兴?”对曰:“夫国大而有德者近兴,秦仲、齐侯,姜、嬴之隽也,且大,其将兴乎?”

公说,乃东寄帑与贿,虢、郐受之,十邑皆有寄地。

郑桓公听取了史伯的意见,贿赂东虢与郐国的国君,向两国借了十邑之地,把郑地的人口、财帛都转移到了东方。

幽王死后,郑桓公“二年而灭郐,四年而灭虢”,终于在东方建立起了新的国家,是为郑国。

而幽王时期,向东迁徙的王室贵族,远不止郑国一家。

《诗经·小雅》收有一首名为《十月之交》的长诗,是幽王六年时,一个对王室诸大臣极为不满的在野人士所作讽喻诗。

诗的第四段摘录如下: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

家伯维宰,仲允膳夫。

棸子内史,蹶维趣马。

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这一段中,总共提到了八个“乱政”之人,前七个都是周王室的高官,分别是卿士(名皇父)、司徒(名番)、宰(名家伯)、膳夫(名仲允)、内史(名棸子)、趣马(名蹶)、师氏(名楀),最后一个“艳妻”,自然指的就是王后褒姒。

这八个人中,除去褒姒不算,地位最尊的就是卿士皇父。因此,诗人把满腔的怒火都喷到了皇父身上。

其中第六段摘录如下: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

择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

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翻译成现在的白话就是:

皇父这个人啊,真是大大的聪明啊(讽刺)!早早就在东方的“向”这个地方,营建了都邑。(“向”在今河南济源县)

他麾下的众多臣僚(“有事”即“有司”,“三”泛指数量多),拼命为家君(皇父)搜刮财富;

而他却连一位老臣也不肯留下,(不让他)守护在王的身边。

急急忙忙准备车马,赶快搬到新建的向邑去咯!

这位卿士皇父所做的事,和郑桓公如出一辙;看出宗周的势头不对劲,急急忙忙在东方找好了落脚点,时机一到,赶紧带着财富、车马和随从跑到东方去躲避。

在这股东迁大潮下,虢人自然也不甘落后;他们选择的东迁地点,正在今天河南的三门峡一带,当时焦国之所在。

《今本竹书纪年》记载:

幽王七年,虢人灭焦。

《今本竹书纪年》一般被学界认为是伪书,所以其中记载的灭焦年数,未必可信。不过,大概在西周晚期,虢国东迁到了原来焦国所在的位置,这已经被文献和考古双重证据所证实。

因此,我们今天所见三门峡虢国墓地中埋葬的虢氏诸位国君、大夫,均是西周末年东迁的西虢诸公及其后人。

三、

西周灭亡后,虢国大概是气运将尽,从此走上了下坡路。

幽王死后,周王室发生了一件不见于《史记》记载、但对东周历史影响深远的大事:二王并立。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疏引《竹书纪年》云:

伯盘与幽王俱死于戏。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公为侯之误)所杀。

新出《清华简·系年》亦云:

……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

《古本竹书纪年》与《系年》均系原始的战国文献,其中记录的“二王并立”历史,应当是非常可信的。

幽王被犬戎杀死后,西周的残余势力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叛乱的申国联合鲁国、许国扶立的废太子宜臼,后来又得到了晋国和郑国的支持;

一派是以虢公为首、原本周王畿内的邦君(采邑主)、诸正(王室大臣)拥戴幽王之弟余臣,在虢国的“携”地登基为王,是为携惠王。

后来的结果对虢国十分不利:晋文侯攻入虢国境内,杀掉了携惠王,太子宜臼正式登上国君之位,是为周平王。

由于平王的上位主要依靠晋、郑两国,胜利的果实自然也由两国分享。虢国自西周晚期以来世代承袭的卿士职位没有保住,王室卿士的头衔落到了郑武公、郑庄公两位郑君头上。

在斗争中失败的虢国只好忍辱负重,屈居于郑国之下。《左传》中虢国的第一次出场,就是在开篇首年,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周平王四十九年):

郑人以王师、虢师伐卫南鄙。

虢国的军队配合周王室的部队,完全交由郑人指挥,可见虢国此时在表面上是完全服从于郑国的。

不过,政治经验极为丰富的虢公,当然不会甘愿长期处于郑国之下。

两年后,平王去世,桓王登基。《左传》在这里有一段追述性质的记录: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

从这段记载来看,在平王晚年,专擅的郑伯已经引起了平王的不满,心里盘算着把卿士职位交还给拍马屁很熟练的虢公。

不过,碍于郑国的拥立之功,又与虢国有对立之仇,平王到了也没把这件事给办了。

新上位的周桓王可没这么多心理包袱。因此,还政虢公一事,到这时就陡然加快了进度。

桓王即位第二年,晋国的曲沃发生叛乱,桓王命令虢公前往平叛,这已经是把虢公当成心腹来指挥了。

桓王即位第五年的夏天,“虢公忌父始作卿士于周”,虢公终于扳回一局,再次成为了周王室的执政大臣。

不过,东周时王室常设二卿士,此时郑伯仍为左卿士,虢公忌父为右卿士。因此在桓王即位的第八年,郑伯仍能指挥虢国军队讨伐宋国。

到了桓王在位的第十三年,王室和郑国彻底撕破脸皮,取消了郑伯的卿士职位,改命周公黑肩为左卿士。此后数十年里,王室的执政大臣始终由周公和虢公担任;虽然偶尔也因一些突发事件导致时任卿士或奔或诛,但周、虢执政的大方向是没有变的。

郑伯因此怨恨周王,不来朝见。此年,周桓王以周公黑肩领左军,虢公林父领右军,自领王师与虢、蔡、卫、陈的军队浩浩荡荡开往郑国,却被郑国打得大败;桓王本人被郑国大夫祝聃一箭射中肩膀,狼狈撤退。天子的声威从此一落千丈,不再为诸侯所尊崇。

然而虢国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从东周开国一直到虢国覆灭,虢国始终团结在周王室左右,严格服从王室命令。

惠王时期,王室发生了“五大夫之乱”,周王室的五个大夫拥立王子颓上位,驱逐惠王。郑厉公接纳了惠王,但单凭一国之力独木难支,因而求助于虢公,共同平定叛乱。

惠王复位成功后,首先到虢国去游玩了半年,虢公特意为惠王修建了宫殿,得到了土地的赏赐。

在论功行赏的酒宴上,惠王赏赐虢公酒爵一只(礼器),而把王后的腰带和铜镜赐给了郑厉公。厉公感觉受到了侮辱,十分生气。

五大夫之乱,郑国自始至终出力最多,其收获的利益却不如虢公,可见“鄙郑扶虢”是王室自桓王以来就确定的大政方针。

除了服事王室外,历代虢公最热衷的,就是干预隔壁晋国的事务。一方面,晋国与虢国地理位置比较接近;另一方面,晋文侯攻入虢国杀死携惠王,导致平王时期虢国长期屈居于郑国之下,这仇虢国大约一直在图谋报复。

春秋初期晋国的主线,就是“曲沃代晋”。分封在曲沃的晋室小宗,通过三代人、数十年的努力,驱逐、杀害了数代晋侯,最终取而代之。

平王、桓王时期,王室的策略一直是扶助晋公、抑制曲沃,数次派遣虢公前往晋国平息叛乱。曲沃伯逐走晋鄂侯,弑杀晋哀侯、小子侯,好几次马上就要坐稳侯位,都被王室授命虢国干预,以至于功败垂成。

到了周釐(音xi三声)王时,曲沃武公又一次击败晋室,用晋国历年囤积的珍宝厚赂釐王。见形势已然如此,又拿人手短,釐王遂顺水推舟,正式册命曲沃武公为晋侯,是为晋武公。

代表王室册命晋武公的,正是此前数次讨伐曲沃的虢公。不知两人在册命仪式上相见,内里各是什么样的心情。

晋武公死后,其子晋献公即位。由于晋国小宗篡位之事蔚然成风,几乎已经成为西周晚期以来晋国的“惯例”,心狠手辣的献公决定先下手为强,于在位的第八年“尽灭桓庄之族,杀群公子”。(“桓庄”指晋武公的祖父曲沃桓叔、父亲曲沃庄伯,“桓庄之族”泛称曲沃一系的公族,未必实指这两人的子孙)

《史记·晋世家》记载:

(献公)九年,晋群公子既亡奔虢,虢以其故再伐晋,弗克。

晋国诸公子中有几只漏网之鱼,出逃到虢国。早就看晋国不顺眼的虢公总算找着了借口,于次年秋天、冬天两度出兵讨伐晋国,不过都没有成功。

次年,晋献公准备讨伐虢国,以报去年之仇。晋国大夫士𫇭劝谏献公暂缓伐虢,其言记载在《左传》中:

(鲁庄公二十七年,冬)晋侯将伐虢,士𫇭曰:“不可。虢公骄,若骤得胜于我,必弃其民。无众而后伐之,欲御我,谁与?夫礼、乐、慈、爱,战所畜也。夫民,让事、乐和、爱亲、哀丧,而后可用也。虢弗畜也,亟战,将饥。”

这堆大道理分析了虢公如何骄傲失德。自此年以后,《左传》、《国语》、《国策》中都记载了不少虢公骄傲自大、穷兵黩武的故事,其中颇有一些神话色彩浓厚的,笔者以为,大多由虢国覆灭的结果附会而来。

按道理来说,鲁庄公二十七年至鲁僖公五年,晋国国内,骊姬有宠,申生自戕,重耳、夷吾逃亡,其乱更甚于虢。

晋胜虢,则《左传》记“虢公骄”;若最终虢胜晋,不知更记何言矣。

实际上,晋国此时暂不伐虢,确是实力不足,没有战胜的把握。曲沃武公代晋,《左传》明确记载,此时的晋国是“一军之国”,四周小国林立,戎狄环绕,军事实力并不如何强大。

且晋国与虢国中间隔着一个虞国,中条山横据其间,“虞坂“号称天险,很难跨越。不解决虞国,虢国即使被击败,也很容易东山再起。

因此,晋国暂时隐忍此辱,专心训练军队、扩大地盘。鲁闵公元年,晋献公“作二军”,灭耿、灭霍、灭魏,晋国的军事实力迅速扩张。

晋国在山西专心爆兵的时候,虢国在干什么呢?

据《左传》的记载,虢国的末代君主虢公丑,此时仍在辛勤为王室服务。

周惠王十三年,王室大夫樊皮叛乱,虢公出兵为王室平叛,执樊仲皮,归于京师。

惠王十七年,也就是晋献公“作二军”的次年,虢公在陕西的渭汭流域大败犬戎,为周幽王报了仇(虽然在百年以后)。虢国边境并不到渭汭一带,可以推测这次征犬戎的行动,大概也出于周王室的授意。

惠王十九年,实力大增的晋国终于按捺不住,要和虢国算总账了。

据《史记·晋世家》记载:

十九年,献公曰:“始吾先君庄伯、武公之诛晋乱,而虢常助晋伐我,又匿晋亡公子,果为乱。弗诛,后遗子孙忧。”

此年夏天,晋献公以屈产之乘(屈地所产良马)与垂棘之璧(垂棘所产白璧)贿赂虞公,会同虞师,并力伐虢。

虢国的疆域横跨黄河,在南北两岸各有一座都邑,河北之都曰下阳,河南之都曰上阳。晋国这次伐虢,攻破了虢国的下阳城,也就是占领了黄河北岸的虢国领土。

而虢公此时在干什么呢?据《左传》记载,此年秋天,“虢公败戎于桑田“。自己国土都沦丧了一半,虢公还在西边领军与戎狄作战。当然,这也许是晋国特意选取的时机,乘着虢军主力不及回援,大肆攻占虢国的领土。

下阳城灭后两年,虢国有什么动作,史书上没有记载。笔者猜想,虢公不外乎是到王室叫屈喊冤,想让惠王号召诸侯为虢国讨回公道。可惜,此时的东周王室,连平定内部叛乱都要倚仗虢国之力,哪里能够号召诸侯为虢国伸张正义呢?

惠王二十二年(前655年,鲁僖公五年)夏天,晋国再次借道虞国,度过黄河,开启了最后的灭虢之战。

八月甲午,晋师围困上阳城;十二月丙子朔日,坚守将近四个月后,弹尽粮绝的末代虢公突围而出,逃往东周,寻求王室的庇护。

始于商末周初,至于春秋前叶,风雨四百余年的虢国,就此断绝宗祀,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伐虢得胜的晋师在回国路上,暂住在虞国的馆舍,通过卑鄙偷袭,把占据地利的虞国也一并拿下。豫北晋南,险塞之地,由此尽归于晋国,西进南征之路畅通无阻。文公之霸业,实奠基于献公之世。

据《左传》记载,晋献公当年将宝马、美玉赠给虞君时,大呼“是吾宝也”,十分肉疼。大臣荀息进言:“若得道于虞,犹外府也”,早已存有灭虞之心。

战国时期的策士们给这件事编了个后续,见载于《吕氏春秋》、《韩非子》:

荀息伐虢,克之。还反伐虞,又克之。荀息操璧牵马而报。献公喜曰:“璧则犹是也,马齿亦薄长矣。”——《吕氏春秋·权勋》

说虢、虞灭后,荀息亲自带着玉璧、骏马交还给晋献公。献公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口中还不忘打个嘴炮:

玉璧倒还是送出去时候的模样,可这骏马的牙也长出来更多了(意即老了)。

可见晋献公与荀息这对君臣,惯是会欺负老实人的。

不过,虢国的灭亡,确实与虢君的“老实”有关。桓王以后,诸侯们早就不将王室放在眼里,只有虢公还以自己的卿士身份为荣,勤勤恳恳为王室服务;在覆灭前的几年里,还在东奔西走,为王室平叛、讨戎。

这份对王室的忠诚,确是虢国在西周时期的立国之本;可到了东周以后,虢国还在旧版本里使劲努力,没有利用前期的优势积极扩张,在繁琐的王家事务中慢慢消磨实力,卒至君逃国灭,为天下笑,亦是十分可悲可怜了。

四、

上面三段内容,基本讲清楚了虢国从兴盛到灭亡这四百年中的史事。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

三门峡虢国墓地两座虢君大墓,M2001(虢季墓)与M2009(虢仲墓),究竟是历史上哪一位虢公的埋骨之地呢?

很可惜,关于这个问题,学界目前还无统一的认识。M2009墓主人虢仲的身份,就笔者搜集的材料来看,已经有虢公长父(厉王卿士)、虢石父(幽王卿士)、虢公翰(携惠王卿士)、虢公林父(桓王卿士)这四种推测,基本上涵盖了两周之际大部分说得上名号的虢公。

M2001的墓主人虢季,这个争议比较小,一般认为即是桓王早期、春秋第一位虢国籍卿士,虢公忌父。

去年新出的虢仲墓发掘报告,因为定价太昂,笔者还无缘得睹,也不知有无可以推定虢仲身份的新材料。

不管虢仲的身份到底是哪位虢公,其身为王室卿士、站在西周权力结构的最顶峰,这一结论是无可置疑的。

下面我们来看看虢仲墓中,最能代表墓主人身份的西周玉礼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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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 白玉龙纹璧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玉璧直径19.1cm,孔径7.3cm,厚0.55厘米。和田白玉制成,玉质温润透亮,糯如羊脂,边缘局部有黄色沁与原皮。

双面均有工,正背面纹饰相同,以阴线雕琢抽象的龙纹,砣工痕迹明显。

这方玉璧的用料极其考究,是西周玉器中的佼佼者,很可能是西周王室赏赐给虢公的礼天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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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仲墓椁室内部发掘照片

资料来源:杨爱民等,《虢国墓地出土墨书玉器及其书法价值》,《大众考古》2023年第9期,第42页。

从上图可以看出,虢仲墓的椁盖上放置有不少玉璧,都是前来参加葬礼的贵族们所赠赗赙。由于图片清晰度有限,南博展出的这件玉璧不知是放置在椁盖上,还是出在内棺里。

按笔者的看法,以这件玉璧的质量,不大可能是亲朋之间用来赙葬的明器,应是虢仲身前宝爱之物,死后不舍离身,从而伴随进入地下世界的。

上文提到,荀息提议以“垂棘之璧”(《公羊传》作“垂棘之白璧”)贿赂虞君,晋献公急称“是吾宝也”,大呼不舍;从虢仲墓出土的这件龙纹白玉璧看来,晋献公的失态,好像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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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 青玉龙纹握管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玉管长12.3cm,最大径2.7cm,孔径0.6-0.9cm。和田青玉琢成,玉质温润透亮,上部有黄沁。

整体雕琢为圆柱形管状,中间粗,两头细,双向对钻孔,可以穿系珠饰。表面雕刻八条相同的旋转龙纹,“臣”字形目,龙鳞如同青铜器上的重环纹,雕工十分精巧。

这件玉管出土时,位于虢仲的右手位置,当是虢仲下葬时右手所握之物。从规格上来看,这件玉管并非专门的随葬器物,可能亦是虢仲身前佩戴之用,由于形状和大小合适,就充作玉握使用。

虢仲的左手处,使用的是一件商代蝉纹玉方管,与右手握玉完全不同,足以证明虢仲并没有使用专门的成套葬玉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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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 白玉龙纹觿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这件玉器的学名叫做“觿”,音xi,四声,原本的作用是解绳。

像笔者一样手不灵巧的读者应该体会过,解绳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利用一个细长尖尖的硬针来帮忙,会容易很多。

在上古时期,人们就专门发明了这种解绳器,定名为“觿”,一般用竹、角、牙制成。

商周以来,由于“解绳子”包含有“解决困难”这种寓意,贵族们就用美玉制成觿的样子,随身佩戴,以示自己的才智超群,足以纾困。这种玉器当然并不是真的用来解绳子的。

虢仲墓出土的这件玉觿,以白玉琢成,微带黄沁,中间有孔,整体装饰龙纹,亦是西周时期玉觿的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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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 黄白玉龙纹韘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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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 青玉臂鞲
1991年河南三门峡西周晚期虢仲墓(M2009)出土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

以上这两件玉器是成套的“礼射”用玉,上者学名为“韘”,音she,四声,即现在所谓的“扳指”;下者学名为“鞲”,音gou,一声,即现在所谓的“护腕”。

西周时期,“射”是贵族必修的“六艺”之一,并且经常举办射箭比赛。天子择士,行“大射”之礼;诸侯相朝,行“宾射”之礼;宴饮后搞娱乐活动,是“燕射”之礼;大夫退而与乡人习射,就通过“乡射”之礼。

有经验的弓手都知道,射箭必须要戴护具,否则极易被弓弦割伤拇指和手背。韘与鞲,正是保护拇指和手背的护具,一般以竹木材质制成。

而虢仲墓中出土的韘与鞲,韘的材质为和田黄白玉,鞲则为青玉制成,其上都雕琢有纹饰,玉韘上还附着有朱砂与丝织品的痕迹,华贵非凡,十分符合虢公的身份。

王之卿士,亲行射礼,其护具自然是以美玉为之了。

以上即是本期文章的全部内容。

关于虢仲墓出土的夏商时期旧玉,以及周代的“分器”制度,将在下期文章中继续讲述,敬请读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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