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大的平原小镇,几个破败的村庄在绿杨荫里稀稀拉拉地散布开来。 小镇人口不多,唯一的集市自然也不成气候。从集北走到集南,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从集西走到集东,也用不了一盏茶的辰光。成集的日子,这里会热闹上半天,平常的日子,这里就与周围凋敝的村庄没有什么不同了。 集东有个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铁匠铺子,铁匠铺子的后面,穿过一条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筒子小路,尽头是一家不起眼的旅店。 这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家旅店。虽然来镇上的外乡人不多,但因为镇上只有这一家旅店,所以来此歇脚过夜的客人还算不少。 每天清晨,铁匠铺子的掌柜孙大牛在媳妇的嘟嘟囔囔声中埋头打铁时,余光都会瞥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贴着不远处的墙根默默走过。 孙大牛认识那个女人,她是集上卖豆腐的老王的媳妇。老王前几年出门卖豆腐时,出了车祸,两条腿残废了,从此便不再卖豆腐了。但集上的人,还是习惯叫他卖豆腐的老王。他的女人,自然就是人们口中卖豆腐的老王的媳妇。 老王残废之后,脾气变得很差。想想他也是个可怜人,家里孩子出生时因为难产缺氧,脑子一直不怎么开窍,眼看八九岁的小子了,连上个厕所都不会,身上整天一股子尿骚味。 老王这么一倒下,家里的担子都压在了媳妇身上。媳妇是老王花钱买来的外地女人,平日里寡言少语,除了会做家务之外,没啥一技之长。 所以,老王不能劳动之后,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日子不好过的人,心情自然没个好。老王对媳妇和儿子横看竖看不顺眼,动不动就发火谩骂,搞得媳妇和儿子整日胆战心惊的。媳妇逆来顺受惯了,除了知道抱着孩子哭,再无别的办法。 …… 看着老王的媳妇从旅店的巷子里走了出来,孙大牛禁不住叹了一声气。这声叹气藏在打铁的叮铃哐啷中,可还是被自己的媳妇听了个正着。 “怎么,你也想跟'美人’去旅店里快活一晚啊?”说着,自己媳妇地包天的嘴朝老王媳妇的背影呶了呶。 “美人”是老王媳妇的绰号。早先年她并没有这个绰号,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有了“美人”的绰号。 “别瞎说啊,我没那心,我只是……” 孙大牛的话还没说完,媳妇就打断了他,“你不是没那心,是有那心,没有那胆而已!”说着,将手里的小锤挥舞得如暴雨砸落,孙大牛手中的大锤赶忙跟了上去。 等打铁声渐渐停歇时,“美人”已走远了。巷子口那块写着“旅店”的招牌,隐隐发着暗红的光,无声地向人昭示着里面有家旅店。 孙大牛至今都忘不了女人那天那双惊慌迷茫的眼睛。 那是一个晨光乍泄的清早,女人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老王一脸惬意地坐在轮椅上。到了铁匠铺子前,孙大牛跟老王打了声招呼,老王高声回应,女人点头挤出一抹微笑。 两个男人围绕着农具、收入、女人的话题滔滔不绝时,巷子里走出来一个年岁不小的矮个子女人。 那矮个子女人低着头,头上裹着一条暗棕色的头巾,她走得极快,似乎是一路小跑着。很明显,她刻意躲着人。 “知道她是做啥的么?”孙大牛朝老王挤了挤眼。 “面生,不熟,”老王歪着头想了片刻,“她出门可够早的……这不是旅店吗,难道……” 孙大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她家孩子多,日子过得难,不然……”话没说完,孙大牛的媳妇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孙大牛闭口不谈了。 这时候,老王望着不远处的巷子发起了呆。后来,他缓缓转过身,别有深意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的眼神中,顿时溢满了惊慌迷茫,伴随着叮叮咣咣的打铁声,眼泪簌簌而落。 几天后,女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深夜时分垂着头走进了巷子。有时是呆一两个时辰回去,有时是翌日清早回去。半夜回去时,孙大牛看不到;翌日清早回去时,孙大牛看得分明。 有天,先是女人走出了巷子,半个时辰后,一个大腹便便的胖男人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他嘴里叼着香烟,一脸的心满意足,见了孙大牛和身旁的几个伙计,自来熟地丢过去几根香烟:“那美人真是极品,不过就是不爱笑……” 孙大牛知道胖男人说的“美人”是老王的媳妇,他只接了香烟没接话。身旁几个伙计却来了兴致,跟胖男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女人的事。 胖男人听了,长吁一口气,最后说了一句:“难怪美人不爱笑。” 从此,老王的媳妇有了“美人”的绰号。 女人有阵子来巷子里来得特别勤,有次孙大牛实在憋不住,趁周围没人,好心提醒了一句,“妹子,要爱惜身子啊……” 女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立马涌出无尽的悲伤,眼泪如打铁蹦出的铁星子一般,四处飞溅。她蹲在地上,瘦小得如一只饥寒交迫的野猫,嘴里呜呜说着:“娃病了,病了,我也没法了啊……” 孙大牛正不知怎么办时,远处传来老王的吆喝:“还不回家烧汤啊,太阳都多高了啊!” 老王人虽瘫了,可经年走街串巷吆喝卖豆腐练就的好嗓子却依旧响亮。女人赶紧双手抹净眼泪,匆匆起身走了。 那两年,经常出没在巷子里的,不止女人一个人,还有另外两个年龄比女人稍长的妇人。有段时间,两个妇人曾与女人发生过龃龉,大抵是因为争客,女人挨过几顿打,脸上也挂了彩,但女人一直没有因为恐惧不来——或者,她也感到恐惧,可迫于生活的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过来。 孙大牛已经习惯了清晨在巷子里看见女人这件事。可后来他接连好几天都没有在巷子里看到女人,他隐隐觉得出事了。 果不其然,集上传来消息,女人的孩子病故了。等再次看到女人时,女人形容枯槁,感觉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一两个月后,孙大牛再没在巷子里看到过女人。女人走了,撇下残废的老王,消失了。 集上的男人说,女人是跟着一个相好的房客走的。 集上的女人说,女人是受不住孩子病故的打击,精神崩溃,这才走丢的。 女人的丈夫老王却恨恨地骂道,娘的,她一声不吭就走了,老子这下没人照顾了…… 集市还是那个集市—— 成集的日子,这里会热闹上半天;平常的日子,这里还是跟周围凋敝的村庄一样,寂寥无声。不,还有沉默的打铁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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