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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声珍重

 写下即永恒 2024-05-21 发布于广东



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却还是觉得有必要郑重其事地约,约来好好说一声“再见”。

从没有变过的电话号码,也从未再拨打过。相隔这么长的岁月,拨通的那一刻,连接的是什么、是谁呢?
像以前那样,对于我要求的所有事,他的回答都是一样:“好的。”

于是就见面——抱着诀别的信念前往。

是暖烘烘的纷乱,暗黄色灯光, 狭窄的过道,两旁有很多杂物——不脏,不令人生厌,只是很多很多东西。
在这前往赴约的路上,在这通向离别的路上。

遇到一位又一位老友,不时被拉进这个那个人的办公室去坐坐。
她的办公室像热带雨林,她的办公室像半亩方塘,她的办公室像大理石宫殿。
她们都有自己的王国,而我只是路人,是永远的行者。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柔白的手,于是我依着她的指引坐下来。
是商场的围栏旁,类似吧台一样的所在,可以俯瞰下面的情形。
她忽然落泪,说“为什么要走”。
决定走已经很多年,“离开”向来是标志性姿态,每个人都知道我要走的……
她却问出“为什么”——在这即将离开的时刻。

要是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好了。

这些朋友陪着我继续走,去见他,道别。
道一声珍重,这么私密的事,竟然有这么多朋友陪我去做,我竟然没有丝毫不适。
……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很矮——
原来,我竟然是坐在轮椅上被朋友推着走的。
对于依赖别人深感恐惧的我,竟然谈笑风生,没有丝毫不适。

这个将要去与人生中的某一段过往诀别的我,真的是我吗?
侧头瞥见镜中的自己:单眼皮,小眼睛——淡然、安静的一双眼,在模模糊糊的镜子里朝我凝视。

那不是我!
我想大叫,仿佛撞破了天大的秘密——停下,快停下,那不是我!她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可是我的叫声哽在喉咙深处,因为忽然意识到:那就是我。

单眼皮,小眼睛——从出生到二十二岁的我,一直是那样的。
然后,大学毕业,整个人连根拔起于北方,去往南国。
是因为湿热的气候吗,是因为主食由面而米的变化吗,那一年我成了双眼皮大眼睛的姑娘。

小时候,爸爸妈妈和妹妹都是那样的,姥姥怕我羡慕,说:“我给你拿钱,去割个双眼皮儿吧。”
我说:“不要,我怕疼。”
单眼皮变成双眼皮的时候自自然然地接受下来,重新看回过去,竟不相识了吗?
朵朵和狮子都是双眼皮大眼睛,单眼皮小眼睛的豹子体内又藏匿着怎样的基因讯息呢?

一行人到了街市入口,朋友将鞋子递过来——啊,原来我是可以自己走的。
那双鞋子非常精美,非常硬,非常小。
我不可能穿得进去,可是看朋友们的表情,那就是我原本的鞋子呀。
于是我站起来,赤着脚走进街市。

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他。
多年未见,我们都改变了样貌,却无须对视,便知在此重逢的,正是那个人。
他带着一只大狗,在给它买肉。我抢着付账,他由着我。

两人一狗穿过整个街市,不紧不慢地走,并没有什么话。
我知道今日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再不相逢;他知道今日之前早已作别,又何必今日重逢。
只是我需要那个仪式,当面说再见,道一声珍重。
他由着我。

街市的尽头是他的办公室,我们走进去,电话铃响了。
他接起电话,说好的,没人上课我来,我可以同时给两个班上课。
然后他就要走了,步履匆匆,掀动长袍一角。他穿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自始至终,他面目模糊。

“再见”终于还是没能出口,又仿佛已道尽一生所有的别离。

然后我醒来,怔怔地躺在暴雨天昏暗的清晨里。
那个过于逼真的梦,细节纷繁有如工笔长卷,色调黯然,是旧卷轴。
在梦里重逢过了,诀别过了,就走吧,赤足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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