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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笔记:登狼牙山

 df7086 2024-05-23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理论上说,在自己长居之地的最高峰是一定要登顶看一看的,否则就始终不能在自己头脑里建立起明确的现场感十足的完整地理感受。但是就具体的个人实践来说,登顶狼牙山的夙愿居然就延宕到了现在。

真正爬狼牙山,虽然高大险峻,但并不复杂。即使不坐缆车,也只需要顺着一条沟谷一直向上,很累但也很简单,不断休息、不断上行,逐渐就到了从地面上看高不可攀的位置。

其中有些在浓郁的橡树树荫里的路段,远离尘嚣、静谧恬淡,每一口呼吸都有天堂里神仙府邸一般的美妙。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要坐下喝一杯茶、下一盘棋。这些路段有不论南方北方的名山大川,乃至放在全世界的通识里都会有的对于山地之美的印象。通过这些路段,这些1987年管头乡修建的登山步道,这样美好的印象就还能持续至今。可惜的是如今很多路段都已经被悬空的木栈道替代,不再有脚踏实地的石头路径可行。

只需要不断攀登就可以一一收获现在的美妙境界,这种上山的时候一切都出乎意料得简单的感受,很可能与开发旅游之后,将大部分路段都用钢铁支架起来做成了木板栈道,甚至连瀑布、溪水、水雾和溶洞都是人工制造与建造出来,违背了狼牙山作为自然山野的原始生态有关。只考虑所谓旅游的需要而不惜让原始山野改变样貌,变成尽量宽阔平整便于行走的街市之状,这是旅游开发对山野不尊重的一种典型状态。狭窄、陡峭甚至断开、不连续才是山野的原始面貌,不舒适、不方便、上去很难、下来更难,才是真正的自然。

这样把所有的位置都修建成坦途的做法,包括那种靠着山体上竖起来的铁塔与机器设备运转的缆车,直接把人从山下吊到山顶的做法,实际上都严重削减了高山的尊严,让那些具有无限神秘色彩只可远观不可近看的悬崖绝壁,彻底失去了凭人想象的美。山石的神秘感的消失损害了想象进而会让人活得贫乏,如果人类从一开始就拥有这一切设备设施的话,就断然不会再有什么诗词歌赋或者《西游记》《封神演义》之类的想象和传说了。

这样上到山顶上来看狼牙山,发现远不及从地面上仰望高耸如狼牙之状的一座座崇高山峰来得震撼。山的雄伟与峥嵘就是要从很低的位置上来欣赏的,不宜一味按照人类的好奇心的驱使,非人人都爬到山顶不可。除了当年抗日的英雄以及矢志不渝、志在登顶者之外,其他的普通人还是仰观为佳。

这一点一旦你登顶之后,就会终于有所感悟的:俯瞰之下,稍微对不准角度就错过了几十里,沙盘一样的村镇道路铺展在山谷大地之上。俯瞰之下,龙门水库只是一条不规则的水渍,是天空在地面上的一点点呼应,因为偶尔一个角度上可以看到水面上闪亮的反光。狼牙山作为周围放眼望去任何一个方向都是绝对的第一高峰的位置,给人提供了这样上帝视角的俯瞰。在人生中的任何其他位置上都很难获得这样的观感,在飞机、无人机出现之前的漫长时代里,登山到最高峰的顶端都是获取这样的享受的唯一方式,怎么神乎其神其行程与感受都不为过。

站在山顶上自然是一览众山小,能看见上界下界之间的虚线,能让人吃惊地发现原来在地面上看起来是晴朗的天气,从山顶俯瞰居然是一片雾霾一样的含混不清。凝固了的波涛一样的群山众岳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纵横排列既整齐又完全无序地自由地在大地上耸立着,每一个大山的褶皱之间都有村庄和人间,都有历代人生中不尽的苦辣酸甜。

只有上界,只有从山顶再向上才是清明世界。这个清明世界空无一物,无依无靠,并非人间。不得不承认,人间就是在下界这样真实的含混与雾霾中瓜瓞不绝的。

为了一口食物而挣扎,为了走出大山而矢志不渝地奋斗……几十年前那个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到现在从狼牙山上俯瞰其实都高度有限的某一座高高的山峰上去打柴的小伙伴,失足骨碌了坡的小伙伴,被蒙着脸只露着一双补丁摞补丁的解放鞋抬回来的时候,他母亲撕心裂肺的绝望嚎叫,声犹在耳。它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一直升腾在这群山万壑凝固的山脉波涛中,我在今天的狼牙山顶上依然清晰可闻。那一代山里人,穿着黑棉袄、缠着小脚、挑着担子、推着装了“哄(红)儿”(柿子)的独轮小车的山里人,用浓重的易县乡音说话的山里人,连同他们的石头墙壁、石头瓦片的青灰色的平房院落,都永远地沉没到了历史中去了。

95后的女导游就是山里人,她只在个别尾音里才露出一点点乡音的普通话,如果不是非常熟悉本地口音的话,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她乐观向上的阳光态度,她无话不谈的善意体贴始终洋溢在自己这一份显然并非很稳定的工作之中。她好像对这一带山水中前辈人的艰辛往事知道得并不多,由此没有负担地开启崭新生活的积极是人类代际传承,抛掉负累过上新生活的健康心态必要条件。只是希望不要在生存严酷程度上可能并未稍减的当下与未来里,她和她们这一代人能过得好吧。每个人都是从呱呱坠地的纯洁美好开始的,这个叫作人类社会的群体持续了多少万年,文明进步的前途尚远矣。

站在山顶,向东南方向的波涛一样的山岳缝隙里寻找,寻找自己小时候攀上山峰山脊以后那个对着狼牙山山顶上五壮士白色的纪念碑久久凝望的点。爬到姥姥家的山顶,就能看见狼牙一样的狼牙山。我小时候觉着那是唯一一个可以看见的和整个社会有联系的地方,而那种联系又是那么悲壮历史的严酷和生存的凛冽都让人刻骨铭心。

环村的高山以自己永恒沉默的奇形怪状的黝黑巨大狰狞俯瞰着这个贫寒的头小村中每一个艰难求生的山民。那些耸立在山顶上、山腰上的怪石,造型奇特,颜色黝黑,如神似鬼,从看见它们的存在开始就让不得不时时去看。从山脚下的小路走过,前后无人,内心便是一片惊慌失措随时都准备撒腿就跑。它们象征了物质匮乏之外的更多人类苦难——文化闭锁,精神深深地被压抑……

现在这样从狼牙山遥望下去,确定是哪一座山都是困难的,很有一点脱离开人间之后对人间纷纷纭纭都做了蚂蚁一样的小小不然的判断之意。

即便从易县县城的角度去看,塘湖的邢家庄也是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在当年城乡差别严重的事实中,连邢家庄人自己也都觉着自己走到外面来先就矮了三分,这源于自卑,更源于要基本的平等的强烈观念。

很多年以后,在上海郊区的一个花木养殖集中之地,一个当年的邢家庄的小伙伴,后来到了县里的供销社当了领导的人在喝着酒的时候说:凡是邢家庄的人来买电器,一律都给开车送回去,乡亲们太不容易了。这是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给予家乡的回报。他自己念念不忘,在这样有着共同的邢家庄历史的人面前总是不忘提及,每次提及的时候都一点不掩饰自豪之情。

生活在含混下界的蝼蚁人生,便是宇宙视角之下的人类事实。这是我们不大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的尴尬事实,与我们一向的教育、与自我认知有着大相径庭的不同。这个从难得的高端视角下获得的结论,由我们艰苦攀登换来的时候,就从一个也许我们不大愿意主动的角度,丰富了人生的意蕴。以此观之,登高山,登最高的山又成了每个人都必须要做、迟早要做的一件事了。

登上伴随了我大半人生视野的狼牙山,终于了却了自己盘桓在心一个甲子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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