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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青花瓷与野鸡

 储氏藏书 2024-05-23 发布于湖北

青花瓷与野鸡

作者:杨遥

《特区文学》2024年第5期

《小说选刊》2024年第6期

庙会真热闹,一张张新鲜面孔东张西望,像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突然被放了出来‍‌‍‍‌‍‌‍‍‍‌‍‍‌‍‍‍‌‍‍‌‍‍‍‌‍‍‍‍‌‍‌‍‌‍‌‍‍‌‍‍‍‍‍‍‍‍‍‌‍‍‌‍‍‌‍‌‍‌‍。安翔以前也和这些人一样兴高采烈地赶庙会,可是去年开始,妈妈说:“安翔,咱们也做点儿生意吧‍‌‍‍‌‍‌‍‍‍‌‍‍‌‍‍‍‌‍‍‌‍‍‍‌‍‍‍‍‌‍‌‍‌‍‌‍‍‌‍‍‍‍‍‍‍‍‍‌‍‍‌‍‍‌‍‌‍‌‍。”他们住大杂院里的人都趁着庙会做点儿小生意‍‌‍‍‌‍‌‍‍‍‌‍‍‌‍‍‍‌‍‍‌‍‍‍‌‍‍‍‍‌‍‌‍‌‍‌‍‍‌‍‍‍‍‍‍‍‍‍‌‍‍‌‍‍‌‍‌‍‌‍。安翔迷惘地问:“做啥呢?”他们家从来没有人做过生意。母亲买了几包砖茶,煮好后装进罐头瓶子里。安翔怀疑不会有人买这东西,没想到生意还挺好。

一张面孔在安翔面前停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背着尼龙袋,鬓角头发花白,像脾气温和的灰斑鸠;耳朵旁边有颗豌豆大的肉瘤微微发红,上面没长头发。

安翔看到他的肉瘤有些害羞,忙错开目光问:“大叔,您喝茶?”

男人客气地笑笑,说:“来一瓶。”

男人慢悠悠地喝着茶水,边喝边打量安翔。安翔不安地低下头,一只蚂蚁被粘在快化完的冰棍上奋力挣扎。男人喝完茶水抹了抹嘴角说:“小弟,能在你这儿放个东西吗?背着它太不方便了,我一会儿过来取。”

冰棍儿化完,蚂蚁爬出来舔了舔脚,爬走了。安翔快乐地点点头说:“没问题,您记得来取。”

男人把尼龙袋子小心放地上说:“就这只刚买的罐子,我一会儿过来取。”

安翔用手指了指背后说:“我把罐子放家里吧,这院子里的第一家,这儿人多,怕打碎。”

男人点了点头融入人流。

天黑下来时,人们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安翔把桌子、椅子、茶壶、罐头瓶拿回家,坐在大院门口等男人。暖洋洋的晚风吹到身上,像有无数双小手在安翔身上抚摸。

星星逐渐填满天空,男人还没有来,妈妈喊安翔回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安翔不安地说:“上午那个男人放下罐子一直没有来取。”妈妈用舌头舔出根夹在牙缝里的菜丝说:“他能打听到咱们家,一问卖茶水的那个男孩儿,谁都知道。再说,或许他今天有事,明天才来取。”

安翔匆匆吃完饭,又去了大门口。人们一群群像摇摇摆摆的鹅往戏场院走。今天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塑料袋、冰棍儿纸、宣传单在风中缓缓往前滚,一只卷成一团的花袜子仿佛站起来也要去戏场院。安翔这时惊慌地想起,没有记住男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鬓角的灰白头发和发红的肉瘤。安翔努力打量着街上四十多岁鬓角斑白的男人,路灯太昏暗,看不清有没有肉瘤。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庙会结束了,男人一直没有再出现。

爸爸说:“打开尼龙袋子看看吧,别是什么有问题的东西。”爸爸胆子总是那么小,生怕生活中出现一丁点儿意外。

安翔认为不应该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但想不出反驳爸爸的理由,万一袋子里是个发报机,或者一颗人头,他还想到可能是个弃婴。安翔把尼龙袋子打开,一件青花瓷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只漂亮的罐子,篮球那么大,上面画着繁复的花朵和野鸡。

妈妈说:“这不会是个古董吧?”

安翔把罐子捧起来,湖水一样清幽的气息从瓷器上传过来。野鸡有两只,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羽隐藏在花丛中。野鸡和花的叶子、花朵用的都是蓝颜色,但浓淡不同,一层一层,极其分明,丝毫不亚于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安翔细细地抚摸着这个罐子,感觉时间在手中穿梭。

妈妈咳嗽着说:“这只罐子真漂亮,咱们把它摆桌子上吧,人家啥时候来取就给他。”

第二天一早,安翔看到妈妈在擦罐子,这么小的一只罐子,仿佛蕴藏着神奇的力量,把他们幽暗的屋子照亮了,妈妈因为长久营养不良而发黄的面颊竟有了团红晕,屋角一张闪着银丝的蜘蛛网,上面有两只苍蝇的空壳。两只野鸡和花朵越擦越亮,野鸡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安翔,像他想要某种心爱的东西时,望着妈妈的眼神。安翔想,它们想要什么呢?

一天,爸爸领来村里收古董的老安。

老安拿起罐子端详了一会儿,惊喜地说:“这是康熙时期的人头罐,看这画片画得多好,采用'分水皴’,有七八种青色呢,寓意也好,金玉满堂。”

安翔听不懂什么叫“分水皴”,看见爸爸妈妈也一脸疑惑,他问:“为啥寓意金玉满堂?”

“你们看,”老安用手指着画片说,“古代人有画必有意,有意必吉祥,这是锦鸡,这是玉兰花,'锦’就是指'金’,'玉兰花’指'玉’。匹配到一起就是金玉满堂。”

安翔没有见过玉兰花,但在书上见到过野鸡,他想锦鸡不就是野鸡吗?他望着发黄的屋顶、褪色的风箱和陶做的坛坛罐罐,想像金玉满堂的样子。

妈妈眼睛一亮问:“值钱吗?”

老安笑了:“值几个钱,但也值不了太多钱,这罐子没盖子。”

安翔莫名松了口气‍‌‍‍‌‍‌‍‍‍‌‍‍‌‍‍‍‌‍‍‌‍‍‍‌‍‍‍‍‌‍‌‍‌‍‌‍‍‌‍‍‍‍‍‍‍‍‍‌‍‍‌‍‍‌‍‌‍‌‍。

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安翔每天放学后,希望一回家罐子不见了;又隐隐约约不希望那个男人出现,希望罐子一直留在他们家里。

妈妈每天早上擦那只罐子,她面颊上的红晕越来越多。

妈妈病了。她开始咳嗽时,谁也没大当回事,以为着凉了。后来咳嗽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厉害。好几次安翔夜里醒来,妈妈都在咳嗽。痰盂中已经落下厚厚一层痰,上面红色的血丝在昏暗的灯光中像无数只狰狞的眼睛。

后半夜下起雨来,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雨,罕见!很快,屋角开始漏雨,爸爸把空桶和几只盆子放在下面,雨点落在器皿里面,开始时像箭射中了靶子,后来器皿里有了水,雨点落下去噗噗的,像自行车轮胎在放气。爸爸妈妈同时叹气,安翔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装睡。

爸爸说:“别再拖了,明天去县里检查检查吧。”

妈妈说:“没事的。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第二天,妈妈没有去医院。安翔吃完饭去学校时,雨还没有停,桶和盆子都快满了。安翔把桶和盆里的水倒掉,重新放在漏雨的地方。妈妈又在擦青花罐,那些玉兰花亭亭玉立,野鸡则快乐地仿佛要跑出来。一阵哀伤涌上少年安翔的心头,他背起书包,顶着一条尼龙袋子朝学校跑去。

终于等到星期天,爸爸陪妈妈去了县里的医院。直到傍晚,他们才回来。爸爸早上刚刮过胡子,一天时间竟长了密密一层,脸色黑得像铁;妈妈的脸一片苍白,前几天那团红晕不见了。安翔心里忐忑不安,却不敢问,害怕听到坏消息。

晚上,爸爸做饭。妈妈缩在被垛一角,默默地流泪。

安翔写完作业,终于忍不住问道:“妈妈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正往灶膛里传柴的爸爸,低着头闷声闷气说:“肺结核。”

妈妈边咳嗽边问:“肺结核是不是以前说的痨病?”

屋里顿时安静了,柴有些湿,在灶膛里燃烧发出嗞嗞的声音。安翔想起在一本发黄的高年级旧课本上读过一篇《药》,身上一阵发冷,但强自镇定着安慰爸爸妈妈:“不一样,痨病以前看不好,肺结核听说现在已经不算病了。”

烟道堵了,烟从灶火口逆出来,满屋辣鼻子的气味儿。妈妈大声咳嗽起来。

妈妈自备了一双碗筷,害怕把病菌传染给安翔和爸爸,但他们还在一口锅里盛饭,还在一条炕上睡觉,只是心里寻求些安慰罢了。

村子东边有条河,叫东河。

妈妈没生病时,夏天和村里的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洗好之后,衣服晾在草丛上,像一片片降落在地上的色彩斑斓的云彩。安翔他们在河里游泳、摸鱼摸虾。到了冬天,河水一结冰,安翔和伙伴们在上面滑冰、抽陀螺,一条河给了大家数不尽的乐趣。

秋天,庄稼快要成熟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位猎人。他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红颜色条绒裤子,好多天没有洗澡,浑身散发着死老鼠般的气息,一只眼睛瞎了,好像经过长途跋涉,历经磨难。

村里也有猎人,但都是到了冬天农闲时才用自制的土枪打猎,主要打野兔。大家第一次在秋天见到猎人。安翔和伙伴们跟在猎人身后,他的气味随风吹到大家鼻子里,很臭,但男孩们不知道他要打什么,好奇心让他们忍受了臭味。

他们浩浩荡荡来到河边。水流清澈,河水上涨,微薄的凉气从水中弥漫过来,没有人在河水里玩了。河边的草还绿着,经过一夏天的猛长,差不多有一人多高,但一棵棵草伏下头,已经有了衰败的迹象。这个季节,孩子们很少到草丛里去,密密麻麻的草丛隐藏着太多的恐惧,绿油油的蛇就不用说了,即使一脚踩到癞蛤蟆身上,也得膈应半天,还有人在草丛里发现过尸体。

男人望着草丛,忽然大声嗬嗬叫了起来,叫了半天,草丛里除了蟋蟀的叫声,只有风落在草尖上唰唰的声音。男人疲惫地揉揉那只尚好的眼睛,往火枪里装火药和铁砂。安翔他们搞不清男人发现了什么,充满好奇地望着随风起伏的草丛。

男人举起火枪,对准草丛瞄也没瞄就砰地放了一枪。在男孩们的诧异中,草丛里飞起一群色彩斑斓的野鸡。

“野鸡!野鸡!”男孩们兴奋地喊。他们从来不知道小河边的草丛里藏着这么多野鸡。“野鸡!野鸡!”安翔也跟着兴奋地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野鸡。

猎人再次装好火药和铁砂之后,那些野鸡已经飞入前面同样茂密的草丛中不见了‍‌‍‍‌‍‌‍‍‍‌‍‍‌‍‍‍‌‍‍‌‍‍‍‌‍‍‍‍‌‍‌‍‌‍‌‍‍‌‍‍‍‍‍‍‍‍‍‌‍‍‌‍‍‌‍‌‍‌‍。男孩们像一群猎狗跟着猎人往前追去,到了前面的草丛中,不等猎人吩咐,男孩们跳进草丛,嗬嗬大叫着驱赶起野鸡来。安翔加入驱赶的人群,一只脚踩进水坑里,鞋和袜子都湿透了,他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

野鸡再次惊慌地飞起,猎人手中的火枪响了。一只野鸡掉下来。安翔和伙伴们高兴地奔过去,野鸡还在抽搐,有几处钻进铁砂子的地方汩汩地冒着血。安翔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野鸡,他没有感觉到生命消失的痛苦,他和伙伴们兴奋地围着野鸡,像大家一样把手伸过去。野鸡的毛光滑如铁,身体暖暖的,但还没等他摸够,一只带毛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抓起野鸡,装进尼龙袋子里。

伙伴们看到猎人打中了野鸡,有劲头了,他们横冲直撞地扑进草丛,嗨吁、嗨吁喊叫着,捡起石头土块扔进更深的草丛里。猎人的枪不时响起,河滩上弥漫着火药的浓香。等到太阳将要隐入山的后面时,猎人足足打下五六只野鸡,撑满了他的尼龙袋子,淅淅沥沥不断往出渗血。作为奖励,猎人送给男孩们每人一支野鸡翎。

安翔想起人们说肺结核是营养不良引起的,便用乖巧的语气说:“我妈得了肺结核。”

猎人毫无表情地拔下一支野鸡翎,递给安翔。

安翔的两只鞋都湿了,衣服沾满泥,回家路上,冷风吹进被汗浸透的衣服,他才感到冷;而两只鞋走在路上,咯吱咯吱不停地响,一响就有一股水冒出来。

第二天,村里的几个猎人都知道河滩上有野鸡了。安翔上课的时候,不时听到河滩那边传来枪声。一放学,他就往河滩跑。河滩上的草丛被踩得东倒西歪,一团一团带着血迹的野鸡毛在风中无助地飘来飘去。安翔试着往草丛深处走,忽然看到一条胳膊粗的土黄色的蛇,昂着三角形的头朝他吐芯子。安翔吓出一身冷汗,庆幸昨天没有踩到这条蛇,这时蟋蟀也停止了叫声,草丛哗哗响着,仿佛里面藏着无数条蛇。安翔不情愿地离开河滩,扭头望了望,太阳肥猪似的缓缓走下山顶。安翔回到家里,看到青花罐里面插的野鸡翎,发现罐子上画的野鸡和他昨天看到的野鸡一模一样。晚上,安翔没有睡好。一会儿梦见那条土黄色的蛇缠住了他;一会儿梦见好不容易捉住一只野鸡,但野鸡用坚硬的喙啄了他一口,一痛,他把野鸡放跑了……

此后连续几天,河滩上都有枪声响起,但声音越来越少。安翔坐在教室心里痒痒的,每天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妈妈还在咳嗽,痰里的血似乎越来越多。

星期天一早,安翔跑到河滩上,经过几天时间,草几乎都黄了,大片的草伏在地上,像病入膏肓的人。安翔捡了一根木棒,边挥舞边嗬嗬叫着冲进草丛。地仍然湿漉漉的,踩上去有些滑,安翔跑了半天,也没有赶出一只野鸡,连根野鸡翎也没有拾到,只不时看到些凌乱的野鸡毛,他想起那天河滩上一群一群飞起的野鸡,觉得它们真傻。

又过了几天,安翔再次来到河滩。草仿佛更黄了,上面还结了些盐巴一样的结晶,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昂首叫着飞向南方,根本不知道地上发生了什么。安翔走过一丛又一丛草,在这本应该收获的季节,大地上贫瘠得什么都没有,走了好久,只发现一只碎了壳的鸟蛋,上面有些土黄色的痕迹,显示着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些生命。那些野鸡真的不见了,它们不知道在这块河滩上生活过多少年,就这样不见了。安翔想起那些傻乎乎的野兔,比野兔更傻的鱼,每次在河边摸到一窝鱼,记住这个地方,以后每次去,几乎都能摸到。鱼像蘑菇一样,对地方留恋。可惜鱼太腥了,连猪都不吃它们。安翔望着天上的云彩,想变成其中一朵,自由自在,不知道悲伤。

安翔好几次被妈妈的咳嗽惊醒,迷迷糊糊中听见外边屋子里有人在压低嗓子说话,依稀好像在谈价钱。安翔不想听到妈妈咳嗽,拼命让自己放松,很快陷入了另一笼觉。他这次做了个梦,梦见天上的大雁全部变成了野鸡,咕咕叫着飞向南方,南方的太阳又大又红,像烧红了的锅。

早上,安翔看见野鸡翎孤零零地放在阳柜上,青花罐不见了。野鸡翎虽然放了些时日,但妈妈每日拂拭,仍然油光发亮,闪着斑斓的光。那只青花罐妈妈每日也擦拭,家里的每一件家具妈妈每日都擦拭,病重后也不例外。有几次,爸爸让她别干这些活儿了,妈妈总是嘟哝,我不擦谁擦?确实,爸爸每天干活儿顾不上,安翔也不愿意干,他只愿意看到屋子里整洁干净。

安翔拿起野鸡翎,发现没有了罐子,野鸡翎好像没有了合适的放处。他恨起那个猎人来,他们帮他打了那么多野鸡,他把河滩上那么多野鸡都惊跑了,只给了他们每人一根野鸡翎。安翔拿起野鸡翎端详,霉味儿冲进他的鼻子,看似油光发亮的野鸡翎有的地方已经枯槁,上面还有米粒大的白色虫子。安翔拿起野鸡翎,恨恨地把它扔进茅坑里。

前些天,安翔既盼望放罐子的人早早来把罐子取走,又不愿意他来把罐子取走。现在,他时时刻刻担心放罐子的人来,他不知道怎样向人家交代。他经常担心一出门遇到这个人,一回家这个人在家里等着,他甚至害怕这个人来学校里找他‍‌‍‍‌‍‌‍‍‍‌‍‍‌‍‍‍‌‍‍‌‍‍‍‌‍‍‍‍‌‍‌‍‌‍‌‍‍‌‍‍‍‍‍‍‍‍‍‌‍‍‌‍‍‌‍‌‍‌‍。上学的路上,安翔遇到鬓角头发花白的人都会一哆嗦。有时安翔想,为啥那个人把罐子交给他,对他那么放心。他想起“天命之选”的一些故事,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与众不同,对未来便生出了几分期待。

家里有了钱,妈妈连续吃了一段时间中药,据说那是用正宗野生药材熬制的,又辅以吡嗪酰胺这种名字奇怪的药,她的腰渐渐挺了起来,脸上有了血色。

妈妈突然不咳嗽了,这是安翔非常不安的一天,他不相信妈妈的病好了,记得村里有个老人卧床病了好些天,突然精神焕发出现在街上,手里还拿着未纳完的鞋垫,第二天就死了。安翔害怕厄运降临到妈妈身上,他整天侧着耳朵,希望听到妈妈熟悉的咳嗽声,可是这天妈妈一声也没有咳嗽,反而饭量比以前大了。到了晚上,妈妈惊奇地说:“今天我没有咳嗽!”吃过晚饭,他们一家守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捉贼一样等候妈妈的咳嗽声。一只蛾子围着电灯不停地嗡嗡转,让人心生烦躁。安翔拿起苍蝇拍,一把把它抽下来。没有了蛾子的声音,家里静得让人害怕。安翔好几次怀疑妈妈像是咳嗽过了,只不过他没有听见,便问她:“妈,你咳嗽了?”妈妈摇摇头。月色刀子似的穿过窗棂,遇到灯光后像冰棍儿一样融化了。他们等啊等,等得安翔打起了哈欠,爸爸把他抱起来放在炕上,说:“睡吧。”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狗叫,村子里的狗纷纷叫了起来,后来都安静了,村庄跌入了黑暗。

安翔睡不踏实,隔一会儿就伸手摸摸旁边,害怕妈妈不在了。妈妈每次把他伸出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一碰到妈妈温暖的手,安翔就放心地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妈妈再没有咳嗽过,她的肺结核真的好了。

阳柜依旧擦得油光发亮,但放罐子那儿空空的,让安翔心生不安。有时他一人在家,仔细查看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和其他地方一样油光铮亮,没有放过东西的痕迹。安翔常常怀疑是否有人曾在那里放过罐子?但只要一产生这个念头,一张鬓角头发花白的面孔就会出现在他面前,耳朵旁边那颗豌豆大的肉瘤像旋转的红色警报,告诉他不能忘记这件事情。

这天,猎人又来了。安翔正埋着头和伙伴们比谁走得快,今天他们体育课上学习了竞走,忽然闻到熟悉的臭味儿。他一抬头,看见他诅咒过无数次的猎人。他虽然没有带枪,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依旧穿着那条皱巴巴的红颜色条绒裤子,条绒已经磨平,红颜色也变得发灰。不到一年时间,他老了许多,那只瞎了的眼睛像只蛆杏干,没瞎的也暗淡无光。更让安翔惊讶的是他的右手废了,像只枯萎的花朵。

男孩们再次围上了他,他们好奇他的猎枪哪里去了?他的手为何会变成这样?猎人似乎对人们的围观已经习以为常,他表情麻木地向前走去,男孩们跟上他不知不觉又来到河边。水流清澈,水位却已下降,还未立夏,水犹浸骨,一尾尾小鱼跟着巴掌大的大鱼往前游。河边的草已经开始泛绿,一些小虫子在草边爬来爬去,到处洋溢着生命的气息。

安翔忘记了去年打野鸡时的不快,他看见湛蓝的天空上,一朵朵流云奔向天边,他感觉自己在长大。猎人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踏进河里。一瞬间,男孩们都打了个寒战。猎人伸出他那只好手,用残了的右手配合着,在沿着靠近岸边的水草丛里摸索。男孩们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河水中清冷的气息与岸上暖洋洋的气息好像泾渭分明。

猎人摸着摸着,安翔紧张起来,前面就是个鱼窝。果然,猎人的手伸进去,一条大鲤鱼扑了出来,猎人的两只手一围,他大概忘记右手残了,手没有完全围起来,鱼从缺口处跑了出来,在水面上跃了一下,尾巴打在猎人脸上,像扇了他记耳光。岸上发出一片唏嘘声,这真是条漂亮的大鱼,大概有一尺长。猎人擦擦脸上的水珠,继续朝前摸去。又连续摸到几次鱼,都因为猎人右手的残废,让鱼跑了。男孩们从惋惜变得兴高采烈,他们数着猎人失败了几次。猎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麻木,他泡在河里的小腿颜色越来越苍白。

终于,猎人再次摸到鱼后,没有用手抓它,而是两只手合拢往上捧,鱼连着水被带到岸上。鱼上了岸,惊慌地往水里挣扎。猎人整个身子扑了上去,他的头正好按在鱼身上,鱼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好像不停地在猎人脸上扇耳光。猎人把鱼捉住后,他的脸上满是泥和鱼鳞。可惜的是,这条鱼不如刚才那条大。

猎人用这种办法抓了三条鱼,男孩们以为他要像上次打野鸡那样一直抓下去,没有了兴趣。猎人却在河滩上生起一堆火,然后搭起架子,要烤鱼‍‌‍‍‌‍‌‍‍‍‌‍‍‌‍‍‍‌‍‍‌‍‍‍‌‍‍‍‍‌‍‌‍‌‍‌‍‍‌‍‍‍‍‍‍‍‍‍‌‍‍‌‍‍‌‍‌‍‌‍。男孩们马上围了过去,安翔想起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在草地上捕到鱼,也是这样吃。他同情起猎人来,说:“我去家里拿点儿盐。”

等安翔跑回来后,猎人身边铺着几张油印的卷子,上面放着两个馒头和一颗土豆。猎人把脚凑在火堆边,他的腿烤得微微发红,湿了的裤子冒着热气。鱼已经发出了香味儿。安翔赶紧把盐递过去。猎人不紧不慢把盐撒到鱼上面,把土豆用泥巴包了包,放到火堆下面。又过了一会儿,鱼微微发焦,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味儿。安翔奇怪,他们在家里做的鱼,都特别腥,猎人用这样简单的办法烤出的鱼,却闻起来这么香。

猎人仿佛要证明自己烤的鱼很香,他拿起一条吃起来。他吃鱼不像本地人那样小心翼翼,害怕鱼刺卡到喉咙里。他像吃馒头一样大口吃着鱼,很快吐出一个完整的骨架,而那些细刺完全被他吃进肚里了,好像根本卡不着他。

猎人吃完一条鱼,一口气吃完两个馒头,那颗土豆也烤好了。猎人吃了土豆,又吃了一条鱼,跑到河边喝了几口水,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忽然唱起歌来。他的歌声柔和而低沉,男孩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但歌声中说不清的孤单和悲伤吸引着他们,他们默默地听着。河水缓缓在流淌,河里又出现一尾一尾的小鱼,跟着巴掌大的大鱼往前游去。歌还没有唱完,猎人眼角流出泪水,他长叹一口气,提着鞋袜,在男孩们的惊愕中,蹚进河水里。待男孩们反应过来,猎人已经蹚过河消失在对岸了。

男孩们把猎人剩下的鱼每人分了点儿,鱼身上带着密密麻麻的细刺,他们谁也无法像猎人那样把鱼大口吞下去。他们小心地吃着,鱼没有一点儿腥味儿。吃完这条鱼,男孩们把火堆拢旺,跳进河里去摸鱼。河水很凉,男孩们摸一会儿就得上来烤烤火,但他们的双手很灵活,不一会儿就摸起好几条鱼。他们学着猎人把鱼清理干净架在火堆上,鱼还没有烤熟,他们就唱起歌来。他们唱的歌都是在学校学的,奋发昂扬,《打靶归来》《团结就是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把老师教的歌都唱完之后,鱼烤好了,他们一吃,一嘴土腥味儿。

又是一年庙会,学校照例放三天假。

安翔刚把茶摊摆出来,就看到熟悉的面孔走过来。它像一张脸映入水中,刚开始面目模糊,逐渐越来越清晰。安翔看到了头发花白的鬓角,豌豆大的肉瘤,还有来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他一下子怔住了。

男人走到茶摊前停住,露出温和的笑容,和去年一模一样。安翔感到恐惧,结结巴巴地问:“您喝茶?”

男人用手摸了摸嘴唇上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说:“小弟,一年时间你长高不少,我来取罐子,用尼龙袋子装的罐子,你还记得我吧?”

安翔尴尬地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和男人说把他的罐子卖了,他发现街道上骤然挤满了人,像阳光突然洒满大地,他感觉燥热,喃喃地说:“到我家吧。”

妈妈在擦阳柜,看见安翔领进来的男人,仿佛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的脸腾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坐,您请坐。”

男人客气地说:“不坐了,这次赶庙会,我把罐子拿走。”

妈妈面红耳赤地对安翔说:“把你爸爸叫回来。”

在男人惊讶的目光中,安翔奔出屋外。街上的人更多了,像下雨前要搬家的蚂蚁。

爸爸正在城南浇地,看到安翔吃惊地问:“你没有卖茶水?”

安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去年放罐子的那个人来取罐子了。”

“嗷!”爸爸野兽似的叫了一声,用双手抱住脑袋。

水哗哗流进地里,每一条水流里都有无数个太阳,正准备播种的土地大口大口喝着清凉的水,把太阳一起吞了下去,还有无数明晃晃的太阳往这里赶。爸爸大步往前走,安翔听到爸爸走路发出阵阵风声,爸爸的裤子后面破了一个洞,露出红色的底裤。

来到老安院子里,爸爸急促地喊:“老安,老安,老安在不在?”

进了屋子,安翔一眼就看见了那只青花罐,它上面落满灰尘,但还是能看到漂亮的野鸡和玉兰花。安翔暗暗有些惋惜,但松了口气,这时才感觉刚才走得太快,喘起气来。

爸爸看到青花罐也放松下来,指着它说:“老安,这只罐子还没有卖?伙计要把它赎回来……”爸爸结巴起来:“但秋天卖了玉米才能给你钱。”

安翔发现在他心中一向高大的爸爸瞬间好像缩小了几分,他这么年轻,已经微微谢顶,发红的那块头皮像颗水果糖。

老安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爸爸紧张起来,眼睛渐渐泛出红色的血丝,带着绝望的神情低下声音来说:“伙计。”

老安叹口气,抚摸着手指上翠绿色的扳指说:“那天从你家出来,走得好好的,在平地上摔了一跤,你说怪不怪?罐子磕了一下,要不早卖了。”

老安拿起抹布把罐子胡乱擦了擦,又放回原处。安翔小心地把罐子抱起来。罐口磕掉一块,罐身上出现条细线,正好穿过一只野鸡的眼睛。

爸爸带点儿庆幸而又不甘心地问:“还有这种一模一样的罐子吗?”

老安撇了撇嘴说:“咱们这种地方,这种罐子能见一只也不错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假的呢!”

爸爸踌躇了一下问:“我把这只拿回去,现在多少钱?”

“可惜了,”老安说,“但摆家里看画片也不错,给我一袋儿面钱就行,算我倒霉‍‌‍‍‌‍‌‍‍‍‌‍‍‌‍‍‍‌‍‍‌‍‍‍‌‍‍‍‍‌‍‌‍‌‍‌‍‍‌‍‍‍‍‍‍‍‍‍‌‍‍‌‍‍‌‍‌‍‌‍。”

安翔担心地问:“人家的罐子以前是好的,现在破了怎样给人家?”

爸爸不回答,问老安讨了条尼龙袋。安翔记不清当时装罐子用的什么样子的尼龙袋,但罐子被装进去后,他稍微感觉踏实了些。爸爸背着尼龙袋往家里走,步子明显比来的时候慢多了,步子一慢,洞里的红色底裤就看得更清晰了,安翔努力不去注意它,可由不得自己,爸爸走一步,那个洞就晃安翔一下。

父子俩慢腾腾回到家里,他们队的人已经在等爸爸,一见他们回来就说:“地漫了!”

爸爸慌慌张张把尼龙袋子放在炕上,没头没脑地说:“我得赶紧去地里看看!”

爸爸屁股上的破洞在门口一闪不见了,安翔慌乱起来。

放罐子的男人用手摸了摸安翔的脑袋,对妈妈说:“这个孩子真聪明、懂事,好好培养吧,长大一定有出息。”说完就背着尼龙袋子走了,根本没有打开看。

安翔看见炕上放着半罐头瓶子茶水,还在冉冉冒着热气。看了会儿,他重新坐在大门口卖茶水。今年的街上和去年一样热闹,天气越来越热,不时有人过来喝一罐头瓶子茶。安翔心不在焉,不时把茶水洒出来,好几次还把人们给他的钱掉地上,他在担心男人发现罐子磕了回来找他。

天气越来越热,今年仿佛比哪一年都热,安翔望着茶水冒出来的热气,希望自己也被蒸发掉。忽然,从东边冲过一群人,大声喊着抓小偷儿!那个放罐子的人跑在最前面,刹那间他被人群围住,安翔还没判断出谁是小偷儿,人群里传来阵阵喊打声。一群人围过去,像河中间投入一粒石子,涟漪在不断扩展。架在路中间好几个卖寝具的摊子被碰翻了,床单、被罩、枕巾撒了一地,有人捡起一块枕巾溜了,越来越多的人去拾地上的东西,人群从一个中心分散成好几个中心。警察赶来时,许多人像树叶被大风吹跑了。放罐子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身上都是脚印和泥土,鼻青脸肿,一只耳朵在流血,把鬓角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但尼龙袋子不见了。

人们押着放罐子的人去了派出所,安翔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但买茶水的人越来越多。安翔七手八脚地给人们递着茶水,想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猎人,想起放罐子的男人抚摸在他头顶上的手,又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觉得肩上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像一片一片沉重的雪花落在上面,但比刚才轻松了好多。

在马路中间摆摊的人们骂骂咧咧地收拾自己的摊子,有几块鲜红的被罩上被踩了几个黑脚印,摊主心疼地拍打着被罩。来来往往的人流往东走、往西走,越来越多的人涌了出来,他们兴高采烈地东张西望,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街上恢复了正常。

【作者简介】

杨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多次被转载和收入各种选集。著有长篇小说《大地》《所有人的春天》,出版《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隐疾》《理想国》等多部小说集。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学》《黄河》《十月》《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刊物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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