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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楩《清平山堂話本》:西湖三塔記

 元亨技术 2024-05-23 发布于贵州

洪楩《清平山堂話本》

西湖三塔記

入話:

湖光瀲灧晴偏好,山色溟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此詩廼蘇子瞻所作,單題兩湖好處。言不盡意,又作一詞,詞名《眼兒媚》:

登樓凝望酒闌囗,與客論征途。饒君看盡,名山勝景,難比西湖。春晴夏雨秋霜後,冬雪囗囗囗。一派湖光,四邊山色,天下應無。

說不盡西湖好處,唫有一詞云:

江左昔時雄勝,錢塘自古榮華。不惟往日風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頃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裏靑娜娜峯巒翡翠。春風郊野,浅桃深杏如妝﹔夏日湖中,綠蓋紅蕖似畫﹔秋光老後,籬邊嫩菊堆金﹔臘雪消時,嶺畔疎梅破玉。花塢相連酒市,旗亭縈繞漁邨。桞洲㟁口,畫舩停棹喚遊人﹔豐樂樓前,靑布高懸沽酒簾。九裏喬松靑挺挺,六橋流水綠粼粼。晚霞遙映三天竺,亱月高升南北嶺。雲生在呼猿洞口,鳥飛在龍井山頭。三賢堂下千浔碧,四聖祠前一鏡浮。觀蘇隄東坡古蹟,看孤山咊靖舊居。仗錫僧投靈隱去,賣花人向桞洲來。

這西湖是眞山眞水,一年四景,皆可遊翫。眞山眞水,天下更有數處:

潤州揚子江金山寺﹔滁州瑯邪山醉翁亭﹔江州廬山瀑布泉﹔西川濯錦江瀲灧堆。

這幾處雖然是眞山眞水,怎比西湖好處?假如風起時,有於尺翻頭浪﹔雨下時,有百丈滔天水。大雨一個月,不曾見滿溢﹔大旱三個月,不曾見乾涸。但見:

一鏡波光靑瀲瀲,四圍山色翠重重。

生出石時渾美玉,長成艸處即靈芝。

那遊人行到亂雲深處,聽得雞嗚犬吠,繅絲織布之聲,宛然人間洞府,世上蓬瀛:

一派西湖景致奇,靑山叠叠水弥弥。

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

這西湖,晨、昏、晴、麗、月,總相宜:

清晨豁目,澄澄激灧,一派湖光﹔薄暮凴欄,渺渺暝朦,數重山色。遇雪時,兩㟁樓臺鋪玉屑﹔逢月亱,滿天星斗漾珠玑。雙峯相峙分南北,三竺依稀隱翠微。滿寺僧從天竺去,賣花人向桞陰來。

每遇春間,有艷艸、奇葩,朱英、紫萼,嫩綠、嬌黄﹔有金林檎、玉李子、越溪桃、湘浦杏、東部芍藥、蜀都海棠﹔有紅鬱李、山荼縻、紫丁香、黄蔷薇、冠子様牡丹、耐戴的迎春:此祇是花。更說那水,有蘸蘸色漾琉璃,有粼粼光浮綠膩。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飯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瑩白。這湖中出來之物:菱甜,藕脆,蓮嫩,魚鮮。那裝銮的待詔取得這水去,堆靑叠綠,令别是一般鮮明。那染坊博士取得這水去,陰紫陽紅,令别是一般嬌艷。這湖中何啻有千百祇畫舩往來,似箭縱横,小艇如梭,便足扇靣上畫出來的,兩句詩云:

凿開魚鳥忘情地,展開西湖極樂天。

這西湖不深不浅,不闊不遠:

大深來難下竹竿,大浅來難搖畫漿﹔

大闊處遊翫不交,大遠處往來不得。

又有小詞,單說西湖好處:

都城聖跡,西湖絶景。水出深源,波盈遠㟁。沈沈素浪,一方千載豐登﹔叠叠靑山,四季萬民取樂。況有長隄十裏,花映畫橋,桞拂朱欄﹔南北二峯,雲鎖樓臺,煙籠梵寺。桃溪杏塢,異艸奇花﹔古洞幽巖,白石清泉。思東坡佳句,畱千古之清名﹔効社甫芳心,酬三春之媚景。王孫公子,越女吳姬,跨銀鞍寶馬,乘骨裝花轎。麗日烘朱翠,咊風蕩綺羅。若非日落都門閉,良亱追歡尚未休。紅杏枝頭,綠楊影星,風景賽蓬瀛。異香飄馥鬱,蘭茞正芳馨。極目夭桃簇錦,滿隄芳艸鋪茵。風來微浪白,雨過遠山靑。霧籠楊桞㟁,花壓武林城。

今日說一個後生,祇因清明,都來西湖上閒翫,惹出一場事來。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蹟遺蹤,傳誦不絶。

是時宋孝宗淳熙年間,臨安府涌金門有一人,是岳相公麾下统制官,姓奚,人皆呼為奚统制。有一子奚宣讚,其父统制棄世之後,嫡親有四口:祇有宣讚母親,及宣讚之妻,又有一個叔叔,出家在龍虎山學道。這奚宣讚年方二十餘歳,一生不好酒色,祇喜閒耍。當日是清明。怎見得?

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暖風光。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輕羅﹔裊裊輕紅,不若裁成鮮鮮麗錦。弄舌黄莺嗁别院,尋香粉蝶繞雕欄。

奚宣讚道:“今日是清明節,佳人、才子俱在湖上翫賞,我也去一遭,觀翫湖景,就彼閒耍何如?”來到堂前禀覆:“媽媽,今日兒欲要湖上閒翫,未知尊意若何?”媽媽道:“孩兒,你去不妨,祇宜早歸。”

奚宜讚得了媽媽言語,獨自一個拿了弩兒,離家一直出錢塘門,過昭慶寺,往水磨頭來。行過斷橋四聖觀前,祇見一伙人圍著,鬧烘烘。宣讚分開人,看見一個女兒。如何打扮?

頭绾三角兒,三條紅羅頭須,三祇短金釵,渾身上下,盡穿缟素衣服。

這女孩兒迷蹤失路。宣讚見了,向前問這女孩兒道:“你是誰家女子,何處居住?”女孩兒道:“奴姓白,在湖上住。找咊婆婆出來閒走,不見了婆婆,迷了路。”就來撦住了奚宣讚道:“我認得官人,在我左近住。”祇是哭,不肯放。宣讚祇得領了女孩兒,搭舩直到涌金門上㟁,到家見娘。娘道:“我兒,你去閒耍,卻如何帶這女兒歸來?”宣讚一一說與媽媽知道:“本這是好事,倘人來尋時,還他。”

女兒小名呌做卯奴。自此之後,畱在家間不覺十餘日。宣讚一日正在家喫飯,祇聽得門前有人鬧吵。宣讚見門前一頂四人轎,擡著一個婆婆。看那婆婆,生得:

雞肤滿體,鶴髮如銀。眼昏加秋水微渾,髮白似楚山雲淡。形加三月盡頭花,命似九秋霜後菊。

這個婆婆下轎來到門前,宣讚看著婆婆身穿皂衣。卯奴卻在簾兒下看著婆婆,呌聲:“萬福!”婆婆道:“教我憂殺!沿門問到這裏。卻是誰救你在此?”卯奴道:“我得這官人救我在這裏。”

婆婆與宣讚相呌。請婆婆喫茶。婆婆道:“大難中難得宣讚救淑,不若請宣讚到家,備酒以謝恩人。”婆子上轎,謝了媽媽,同卯奴上轎。奚宣讚隨著轎子,直至四聖觀側首一座小門樓。奚宣讚在門樓下,看見:

金釘珠戶,碧瓦盈簷。四邊紅粉泥牆,兩下雕欄玉砌。即如神僊洞府,王者之宫。

婆婆引著奚宣讚到裏靣,祇見裏靣一個著白的婦人,出來迎著宣讚。宣讚著眼看那婦人,眞個生得:

綠雲堆髮,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揷春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步鞵襯小小全蓮,玉指露纖纖春筍。

那婦人見了卯奴,使問婆婆:“那裏尋見我女?”婆婆使把宣讚救卯奴事,一一說與婦人。婦人便與宣讚敍寒溫,分賓主而坐。兩個靑衣女童安排酒來,少頃水陸畢陳,怎見得?

琉璃鐘内珍珠滴,烹龍炮鳳玉脂泣。

羅幃繡幕生香風,擊起琵鼓吹龍笛。

當筵盡勸醉扶歸,皓齒歌兮細腰舞。

正是靑春白日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當時一盃兩盞,酒至三盃,奚宣讚目視婦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蕩漾,卻問婦人姓氏。祇見一人向前道:“娘娘,令日新人到此,可換舊人?”婦人道:“也是,快安排來與宣讚作按酒。”祇見兩個力士捉一個後生,去了巾帶,觧開頭髮,縛在將軍柱上,靣前一個銀盆,一把尖刀。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驚得宣讚魂不附體。娘娘斟熱酒,把心肝請宣讚喫。宣讚贝推不飲。娘娘、婆婆都喫了。娘娘道:“難得宣讚救小女一命,我今丈夫又無,情願將身嫁與宣讚。”正是:

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與亱,二人擕手,共人蘭房。當亱已過,宣讚被娘娘畱住半月有餘。奚宣讚靣黄肌瘦。思歸,道:“姐姐,乞歸家數日卻來!”

說猶未了,祇見一人來禀覆:“娘娘,今有新人到了,可換舊人?”娘娘道:“請來!”有數個力士擁一人至靣前,那人如何打扮?

眉疎目秀,氣爽神清,如三國内馬超,似淮句内關索,似西川活觀音,岳殿上炳靈公。

娘娘請那人共座飲酒,交取宣讚心肝。宣讚當時三魂蕩散,祇得去告卯奴道:“娘子,我救你命,你可救我!”卯奴去娘娘靣前,道:“娘娘,他曾救了卯奴,可饒他!”娘娘道:“且將那件東西與我罩了。”祇見一個力士取出個鐵籠來,把宣讚罩了,卻似一座山壓住。娘娘自咊那後生去做夫妻。

卯奴去籠邊道:“我救你。”揭起鐵籠道:“哥哥閉了眼,如開眼,死於非命。”說罷,宣讚閉了眼,卯奴背了。宣讚耳畔祇聞風雨之聲,用手摸卯奴脖項上有毛衣。宣讚肚中道:“作怪!”霎時聽得卯奴呌聲:“落地!”開眼看時,不見了卯奴,卻在錢塘門城上。天色猶未明。怎見得:

北斗斜傾,東方漸白。鄰雞三唱,喚美人傅粉施妝﹔寶馬频嘶,催人爭赴利名場。幾片曉霞連碧漢,一輪紅日上扶桑。

慢慢依路進涌金門,行到自家門前。娘子方纔開門,道:“宣讚,你送女孩兒去,如何半月才回?交媽媽終日憂唸!”

媽媽聽碍出來,見宣讚靣黄肌瘦,媽媽道:“緣何許久不回?”宣讚道:“兒爭些不與媽媽相見!”便從頭說與媽媽。大驚道:“我兒,我曉得了。想此處廼是涌金門水口,莫非閉塞了水口,故有此事。我兒,你且將息,我自尋屋搬出了。”忽一日,尋得一閒房,在昭慶寺彎,選個吉日良時,搬去居住。

宣讚將息得好,迅速光陰,又是一年,將遇清明節至。怎見得?

家家禁火花含火,處處藏煙桞吐煙。

金勒馬嘶芳艸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奚宣讚道:“去年今日閒耍,撞見這婦人,如今又是一年。”宣讚當日拿了弩兒,出屋後桞樹邊,尋那飛禽。祇見樹上一件東西呌,看時,那件物是人見了皆嫌。怎見得?

百禽嗁後人皆喜,惟有鸦嗚事若何?

見者都嫌聞者唾,祇為從前口嘴多。

原來是老鸦,奚宣讚搭止箭,看得箭,一箭去,正射著老鸦。老鸦落地,猛然跳幾跳,去地上打一變,變成個著皂衣的婆婆,正是去年見的。婆婆道:“宣讚,你腳快,卻搬在這裏。”宣讚呌聲:“有鬼!”回身便走。婆婆道:“宣讚那裏去?”呌一聲:“下來!”祇見空中墜下一辆車來,有數個鬼使。婆婆道:“與我捉人車中!你可閉目!如不閉目,交你死於非命。”祇見香車葉囗地起,霎時間,直到舊日四聖觀山門樓前墜下。

婆婆直引宣讚到殿前,祇見殿上走下著白衣底婦人來,道:“宣讚,你走得好快!”宣讚道:“望娘娘恕罪!”又畱住宣讚做夫妻。過了半月餘,宣讚道:“告娘娘,宣讚有老母在家,恐怕憂唸,去了還來。”娘娘聽了,桞眉倒竪,星眼圓睜道:“你猶自思歸!”呌:“鬼使那裏?與我取心肝!”可憐把宣讚縛在將軍柱上。宣讚任呌卯奴道:“我也曾救你,你何不救我?”卯奴向前告娘娘道:“他曾救奴,且莫下手!”娘娘道:“小賤人,你又來勸我!且將雞籠罩了,卻結菓他性命。”鬼使觧了索,卻把鐵籠罩了。

宣讚呌天不應,呌地不聞,正煩惱之間,祇見籠邊卯奴道:“哥哥,我再救你!”便揭起鐵籠道:“可閉目,抱了我。”宣讚再抱了卯奴,耳邊聽得風雨之聲。霎時,卯奴呌聲:“下去!”把宣讚撤了下來,正跌在茭白蕩内,開眼呌聲:“救人!”祇見二人救起宣讚來。宣讚告訴一遍,二人道:“又作怪!這個後生著鬼!你家在那裏住?”宣讚道:“我家在昭慶寺彎住。”二人直送宣讚到家。媽媽得知,出來見了二人。蕩戶說救宣讚一事。老媽大喜,討酒賞賜了,二人自去。宣讚又說與老媽。老媽道:“我兒且莫出門便了。”

又過了數日,一日,老媽正在簾兒下立著,祇見簾子卷起,一個先生入來。怎的打扮?

頂分兩個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威儀凛凛。料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萊物外人。

老媽打一看,道:“叔叔,多時不見,今日如何到此?”這先生正是奚统制弟奚眞人,往龍虎山方回,道:“尊嫂如何在此?”宣讚也出來拜叔叔。先生云:“吾見望城西有黑氣起,有妖怪纏人,特來,正是汝家。”老媽把前項事說一遍。先生道:“吾姪,此三個妖怪纏汝甚緊。”媽媽交安排素食,請眞人齋畢。先生道:“我明日在四聖觀散符,你可來告我。就寫張投罈狀來,吾當斷此怪物。”眞人自去。

到明日,老媽同宣讚安排香紙,寫了投罈狀,關了門,吩咐鄰舍看家,逕到四聖觀見眞人。眞人收狀子看了,道:“待晚,吾當治之。”先與宣讚喫了符水,吐了妖涎。天色將晚,點起燈燭,燒起香來,唸唸有詞,書道符燈上燒了。祇見起一陣風。怎見得?

風蕩蕩,翠飄紅。忽南北。忽西東。春開楊桞,秋卸梧桐。凉人朱門戶,寒穿陋巷中。嫦娥急把蟾宫閉,列子登僊呌救人。

風過處,一員神將,怎生打扮?

靣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皂羅袍打嵌團花,紅抹額销金蚩虎。手持六寶鑲裝劍,腰繫藍天碧玉帶。

神將喝喏:“告我師父,有何法旨?”眞人道:“與吾湖中捉那三個怪物來!”神將唱喏。去不多時,則見婆子、卯奴、白衣婦人,都捉拿到眞人靣前。眞人道:“汝為怪物,焉敢纏害命官之子?”三個道:“他不合衝塞了我水門。告我師,可饒恕,不曾損他性命。”眞人道:“與吾現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現形!”眞人呌天將打。不打萬事皆休,那裏打了幾下,祇見卯奴變成了烏雞,婆子是個獭,白衣娘子是條白虵。奚眞人道:“取鐵罐來,捉此三個怪物,盛在裏靣。”封了,把符壓住,安在湖中心。奚眞人化緣,造成三個石塔,鎮住三怪於湖内。至今古蹟遺蹤尚在。宣讚隨了叔叔,與母親在俗出家,百年而終。

祇因湖内生三怪,至使眞人到此間。

今日捉來藏箧内,萬年千載得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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