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老式照相机, 也跟他的人一样, 渐渐落了伍, 注定要被时代抛弃。 文/婉兮 张素兰感慨:“想不到我们这小地方,也有结婚录像了。” “早就有了好不好?五姐结婚时,还是电视台给拍呢。我们那会儿,是我不喜欢,所以不搞这些虚头巴脑。”张梦丽解释,但自己却分明是兴奋的。 七妹这场婚礼,办得热闹而体面,想必未来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张慕蓉的新家,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楼。 在1998年的滇南乡村,它鹤立鸡群,外墙雪白,斜坡屋顶却用红砖铺就,活像童话里的欧洲城堡。跟周围的大瓦房,狠狠拉开距离。 内里就更不用说了。 传统的堂屋被抛弃,供桌也被请出去。祖宗牌位跟香烛都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电视柜、茶几和沙发,那布置那气派,跟城里已经没什么两样。 在它面前,张咏梅家的鸽子笼,反而有些局促,有些胆怯,有些不安。 跟在送亲队伍中的方进勇,黯然失色。 一个残酷的真相,不知不觉袭上心头:工人的荣光,或许就要一去不返了。 毕竟,镇上的农村家庭,已经盖起小洋楼,装修得富丽堂皇。他那点子优越感,被击得粉碎,一片片落在地上,勉强捡起,却再也不能拼凑成片。 他甚至不再是小姨子们的专用摄影师。 从前的婚礼,他背着照相机忙前忙后,抓拍着新郎新娘最美的瞬间。但今天,邵家专门请了摄像师,录下与这场婚礼相关的一切,仿佛人人都演了一回电视剧,成了屏幕中能活动的人。 他那老式照相机,也跟他的人一样,渐渐落了伍,注定要被时代抛弃。 正感慨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哟,这家真有钱,他们是干哪样的?” 说话的,是张凤菊的妯娌普红贞。 农村婚嫁,男女双方在同一天举办宴席,但各家管各家,菜品和规格也不尽相同。亲戚们如果乐意,大可以两头奔跑,尝尝不同的菜,也见见不同的人。 生下儿子的普红贞,春风满面意气风发。 虽说出月子还不久,但身强力壮的她,没有丝毫娇滴滴样。听说妯娌的妹妹嫁在曲溪街附近,便张罗着来了一趟,把新房里里外外参观一遍,盖房子的主意,忽然又跟着变了。 “建民,我们还是不要着急,再攒一攒钱。要盖,就盖人家那种小洋楼,贴着地板砖,吊着天花板,还有专门的卫生间,厨房也不用柴火。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多好啊。” 回到家,她把先前计划一股脑推翻,新的构想,蔚然成荫。 在她想象的未来中,自家也会有这么一栋小洋楼,威风凛凛,撑着她的骄傲,更撑着她的余生。 这一点,倒是跟张建民不谋而合:“听你的!我也这么想!瓦房有哪样好住的?不瞒你说,我也一眼看中那小洋楼,真是漂亮,住着也舒服。我们努努力,应该能办到!” 夫妻俩统一了意见,确定了前进方向,再看看睡在床上的一儿一女,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信念感,油然而生。 即将住进小洋楼的张慕蓉,却不以为然。 “我觉得住哪儿都差不多,既然房子还要再晾晾,那就晾吧。我不着急,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 卸下金银首饰,她长长伸了懒腰,冷不丁跟邵志恒四目相对,忽然又有些羞涩。 解扣子的手,不自然地顿住,久久 她跟他,通过相亲认识,婚姻缔结在双方长辈都满意的基础上。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反而寥寥。猛然间同床共枕,只觉得害羞,手脚和眼睛,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 邵志恒也跟着害羞。 他咳嗽一声,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哼:“不早了,睡觉吧。忙了一天,都累了。” 张慕蓉咬了咬嘴唇,也低下头,羞答答的:“好。” 该发生的事,二人心知肚明。 毕竟闹洞房的每一个游戏,都是明明暗暗的刺激和启蒙。而邵志恒,也偷偷摸摸去了几次录像厅,把程序摸了个大概,只等关了灯,就要搂过新婚妻子,摸着石头过河。 此刻的老张家堂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众姊妹围坐在爹妈身边,嗑着瓜子说着话,总结着这一代的最后一场婚礼。 既快乐,又失落。 “下回办喜事,只怕要等小珏长大了。掐指算算,还有二十多年呢!” 这些年,张素兰的日子渐渐好了,眉目之间的戾气便也跟着散了。说起话来,似乎也带着一股子慵懒和洒脱,先前的剑拔弩张,已消失不见。 此刻,她的湖南丈夫和双胞胎儿子都睡了,只有她坚持陪坐在堂屋里,跟爹妈姊妹漫无边际聊着天。 张梦柳接过话:“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三姐吗?”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又转到了张玉竹那里去。 她戴了一顶大波浪假发,穿着白色高领毛衣,正斜倚着沙发,漫不经心嗑瓜子。见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张玉竹有些不自在:“看我干哪样?我可没说我要结婚,我忙着挣钱呢,没心思想这些!” 这番话,半真半假。 忙着挣钱是真的,没心思找男人,却是假的。 这几年,张玉竹的生意挺顺利。 她攒了些钱,预备年后租个店面,但品类不变,依旧卖平价内衣内裤袜子一类的贴身衣物。存折上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多,但她的孤独,却一天比一天重。 夜深人静,在工人村的出租房里醒来,总有些惆怅和落寞在心头。 过完这个春节,她就31岁了。 31岁的女人,衰老已初见端倪,虽然皱纹还没爬上脸颊,虽然体态尚未臃肿。但自己却分明能察觉到光阴流逝,体内好像也莫名长出黑洞,深不见底,整颗心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既无法跌到底部,也不能逃脱升天。 不过,她不会再轻易表达自己的孤独。 更不会继续找男人。 到了某个年龄段,女人好像就会突然成熟,对情情爱爱不再抱有幻想。婚姻和伴侣,似乎也变得可有可无。 不过,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跟孤独相互抵消,清醒和犹豫,也通常能和谐共处,同时存在。 她的话,赵翠云自然是不赞同的。 “该找还是得找,而且要快一些。玉竹,不是我说你,未来你还是得想一想的。思勤呢……”赵翠云苦笑了一下,“看这样子,思勤大概是不能给你养老的。你呢,最好再找个人,再生一个。阿妈是过来人,阿妈告诉你,女人这辈子,还是得有个跟自己亲的小娃。不信,你问你这些姐姐妹妹。” 说罢,眼光扫向女儿们。 老大、老二、老四、老五纷纷点头,只有老六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生怕战火烧到自己这头来。 婉兮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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