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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李恩柱的杂文写作

 吴营洲文存 2024-05-24 发布于河北

浅谈李恩柱的杂文写作

吴营洲

与李恩柱相识甚久,论年头,早已指不胜屈。其杂文,我所读过的,更是难以计数。读得多了,自然会有印象。我对李恩柱杂文的总体印象是:很纯正。
杂文者,就其“形制”而言,绝无一定之规。它,有感而发,随物赋形,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实为“性情文字”,或为“思想小品”,委实难拘一格。但是作为一种文体,它随着中华文化的滥觞而滥觞,一路逶迤下来,时隐时现,且行且踬,数千年过去,羽翼渐丰,眉目渐显,至鲁迅时,竟就奇峰突起,顿成波澜,遂以“杂文”之名跻身于文学殿堂,堂堂正正地位列仙班。不言而喻,能在文学殿堂前排就坐,肯定有其独特的形质或面目。不然就无此资格。
李恩柱的文字,正是鲁迅一路的,一千多字,概括性强,逻辑性强,战斗性强,似匕首,如投枪,“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鲁迅:《小品文的危机》,参见《鲁迅全集》第4卷。)李恩柱的文字无论刊发在哪儿,无论是谁在读,均会被人认出:哦,这是篇杂文。
李恩柱的杂文,多是借历史“起兴”。或旁征博引,或娓娓道来,但你读罢便知,他不是在讲“历史掌故”,也不是在谈“文史知识”,而是在表达他对时事的看法,而是在阐述他对世事的感悟。
试举一例:《红楼梦》里的贾雨村,是一般人比较熟悉的文学形象,清朝康雍乾年间的孙嘉淦,是一般人所不大熟悉的历史人物,李恩柱却能将这两个人捏合在一起说事。
贾雨村本是个重义轻利,讲究气节,看重感情的年轻书生,但在官场几经沉浮后,竟成了忘恩负义,奸诈贪酷,庸俗阴毒的官僚政客。孙嘉淦生性耿直,屡屡犯颜直奏,官至工部尚书,在民众中口碑甚佳,但渐渐心有挂碍,锐气萎靡,到乾隆十五年时,有人冒用其名杜撰奏稿,直斥乾隆“五不解十大过”,令乾隆恼羞成怒,于是文字之狱的腥风血雨遍被华林,仅四川一省就逮捕了嫌疑犯280多人,主犯惨遭凌迟,亲属照律缘坐。孙嘉淦虽未被乾隆直接加罪,但他终日被吓得心惊肉跳,乾隆十八年时惊惧而死。
于是李恩柱在《贾雨村与孙嘉淦》(载香港《文汇报》2010年10月5日)一文中写道:
由直谏到舒缓再到吓死,孙嘉淦变了,变得如同奴才,成了御用文人。他的命运,是清代士风的一个缩影,是士人气节慢慢被芟夷的缩影。传统的读书做官变成了读书做官做奴才。做了官之后,顶戴花翎下的头颅,不再具有任何思想深度,皇帝个人的思想从根本上代替了人臣的思想,士人只剩下追名逐利一条路了。
清朝退出历史舞台近百年了,为什么人们仍然奴性十足?其实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缺乏智慧,也不是不懂思想自由之可贵,而是历史遗留的痕迹太深刻,人的灵魂被历史那件巨枷压在中间。世人多有哂笑我中华缺乏思想巨人者,实是知晓其一不知其二。生成思想巨人,不仅需要个人具有强烈愿望,更需要土壤和深厚的背景,缺乏了哪种条件也不行,否则出现的不是贾雨村就是孙嘉淦。
李恩柱的杂文,篇篇都“直面现实”,句句都“有的放矢”,但又绝非“时评”。
杂文,当是“有感而发”的文字。“有感而发”是杂文的特质之一。不是“有感而发”的文字就不是杂文。倘若心无所“感”,即便你写作技巧再娴熟老辣,也有“起承转合”,也能妙语连珠,并能卒章见志,但所成篇什终究难以“杂文”名之,因为它缺少“杂文”所特有的“生气”。坦率地讲,无“感”而作的文章,恐怕只有“杂文”的形或味,绝无“杂文”的质或魂,充其量,不过是篇“作文”而已。或者说是作者在“攒文”。李恩柱的文字,全不是“作”或“攒”出来的,而是在脑海里酝酿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涌流出来的。
有些人的杂文,也是“有感而发”的。但那“感”,多是“一时的感慨”。“一时的感慨”或许也能写出激情澎湃乃至能传诸后世的杂文,但就一般情形或一般作者而言,恐怕很难。“一时的感慨”往往会少了某种“厚重”。常听时人评述某类文字说:“那是杂文语言。”语气里多含嘲讽、不屑。其实时人所非议的,正是那些“一时的感慨”。况且,“一时的感慨”也难逾出“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常情。此时这样想,彼时又会那样想了。时移事迁,心境心绪难免会变。谁的想法也很难保证始终如一。所以常常会感到“今是而昨非”,乃至“愧其少作”。但李恩柱的杂文,则是厚积薄发的,深思熟虑的,并不是“一时的感慨”。
李恩柱系统地读过历史,对朝代更替,吏治沿革,大事本末,人事沉浮等,大多了然于胸。他引述的史料,借鉴的典故,多是信手拈来,并且举重若轻。
李恩柱的杂文,涉猎颇广,仅信手采撷几则标题,便可窥其一斑:
《良史的界域》《缺乏监督的商纣王》《李斯的两次上书》《蔡伦的光荣与悲剧》《清朝文字狱与名著》《“红杏尚书”的奋斗观》《拒绝行贿的王昭君》《必然产生杨广》《唐朝建国前的三百日》《畸形宋朝》《头发与政治态度》《宋朝对待文人何以相对宽松》《著述的存废与皇权》《南宋15条的处境》《贾似道专权之根》《谁促成了起义者》《朱元璋的反腐力度》《明朝的穿靴戴帽》《多才皇帝的悲剧》《朱氏子孙的奢靡》《告御状》《闭关锁国与专制寿命》《乾隆的顾虑》《慈禧的求新和保守》《繁荣与忧患意识》《专制时代的好皇帝》《面对曾国藩之失》《复杂的裴矩》《王世充求言》《烟雾中的大臣》……
人们常说,历史是一面镜子。但是,“镜子”所折射的东西,实在太多,无论是谁都难以一一感知,只能拣自己感受最深的,苦心为文,借古讽今。
遍读李恩柱的杂文,便会发现他的文字是有“主旨”的。他清楚自己在写什么,也清楚自己为何而写。我觉得,他在读书行文时,总是怀有一介读书人常有的入世情怀。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古代知识分子的身影,可以看到传统文人“忧国忧民”的等等余绪。
有些人的写作,是酒足饭饱之后资以消闲的,其文字往往是嘬着牙花子写出来的,而李恩柱不是。红学家林冠夫曾将读书作文列为三类:其一是“饭票项目”(工作任务,不写不行),其二是“换米项目”(以文换银,改善生活),其三才是“学术项目”(只凭兴致,别无他图,著述为文,畅述心得)。于我看来,李恩柱的杂文,当属第三类。李恩柱的杂文,虽不属于“学术项目”,但如林冠夫所言:“既不属于规定的写作任务,也没有想到换点大米的意思,亦无意于唱这个时代的什么主旋律唱段。意之所至,心无呈碍,自然是充分超脱的。”(林冠夫:《溪山话本》,作家出版社2007年出版。)
有些人的写作,属于“日远长安远”之流的。若问他“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他今天说,“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他明天则说,“日近,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南朝·宋·刘义庆著《世说新语·夙惠》)自相抵牾,却都各有所“据”,不仅能自圆其说,而且还振振有声。李恩柱绝不这样。李恩柱的心里,自有“一定之规”。李恩柱的杂文,主旨明确,并是一以贯之。这个“主旨”,往大里说,就是直面现实,激浊扬清,鞭笞丑陋,弘扬正道。具体而言,则是借助“历史”,针砭传统文化的痼疾,唤醒世人的民主意识。
据我所知,在多年的杂文写作过程中,李恩柱渐渐悟到了一条“社会稳定”的潜规则,那就是“皇权对国民的精神阉割”。
一天与李恩柱闲聊,他向我简述了他的基本想法:
他说:不论是民主体制还是专制体制,谋求社会稳定以达长治的目的,是一切统治者追求的。但民主社会与专制社会施用的法子并不相同,民主社会让公众参与社会生活,认为民主虽然有不足,但是还没有发现比它更好的制度;中国的专制社会则与此不同,帝王一面加强专制力度,唯我独尊,限制言论,系统监控教育,极力神化自己,让别人意识到他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引导人们顶礼膜拜;另一面推广奴才思想,使国民自我矮化,进而产生盲目崇拜情愫。
他说:这种精神的阉割,使人的勇气、骨气被割除,独立精神丧失殆尽。知识分子变成了太监型的“公公知识分子”。在小民,则只求活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国事。庙堂之上,大臣们唯唯诺诺,有幸被御用喜上眉梢,大喊“吾皇万岁”,身心都“货与帝王家”了。
他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大臣是社会的骨骼,小民百姓则为社会的血肉。他们的精神被阉割之后,就会以朝廷的是非为是非,末了毫无是非可言,仅剩下歌功颂德之词了。专制社会的稳定是绝对的,几近于病态,就如一块静止不动的铁板,呈现一种无血无肉的冷静。旧王朝被新王朝代替之后,状态依旧,循环往复,不断上演一幕幕“几乎无事的悲剧”,社会也如蜗牛一般慢慢前行。
我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杂文的写作过程,又何尝不是“学术研究”的过程?有的人“写着杂文进政协”,有的人“写着杂文升高官”,李恩柱“写着杂文成学者”也未可知。但愿!并祝愿!
李恩柱常常感叹自己的“语言”不行。我说,就杂文而言,“语言”并不重要,关键是“观点”。吴冠中说过一句话,“笔墨等于零”,意思是,“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韩小蕙:《吴冠中:我为什么说“笔墨等于零”》,《光明日报》199947日),或者说,“离开感情深邃的意蕴,笔墨等于零。”(阎纲:《不要见钱手软》,载《中国文化报》2010109日)其实杂文也与此相类,倘若一篇杂文没有“思想”,没有“观点”,“语言”再花哨也无意义。
其实,李恩柱的杂文,总是弥漫着一种书卷气,于平实中见睿智,见深邃。
一次,李恩柱在一篇文中用了个词:“良窳共现”。我便打电话问他:“良”后面那字念啥啊,嘛意思啊?他告诉了我。于是我说,那你为何不写作“优劣共现”呢?他淡淡一笑,嘿然无语。
后来我对他说:“良窳共现”这个词吧,也是“良窳共现”,优长处是显得古拙典雅,缺点是诘屈謷牙。
一种文体写多了,难免会产生“疲劳”。心理的,视觉的,恐都会有。李恩柱亦不例外。他很想走出来,换种形式,突破自我。但,终是不能。
我每每看到《随笔》《书屋》《各界》等等杂志上刊载的文章,以及诸如此类的书,都觉得李恩柱同样能写,而且不会次。也曾劝过他。但他觉得,他写杂文落下毛病了,有了思维定式,一篇文章从“观点萌发”,到素材搜集,到酝酿写作,几经增删,到最后,往往就只剩了一千来字,成了“杂文”。
我觉得,以李恩柱读书、读史的广度,思考问题及对生活感悟的深度,应该有大的作品问世,但他总把他的“思想”,零打碎敲地写成杂文了。我为此时感“惋惜”。一次我对他说,我觉得你的文章,症结在于:“主旨太明确。”李恩柱的杂文,写到最后时往往“点题”。这种写法自然有其好处,能让读者“恍然大悟”,使文章“更上一层楼”,但缺点是,文章有了“一事一议”之嫌,少了“随笔”“大散文”等文体所有的浑厚。
写到此处,我又想起了“良窳共现”这个词。
此后不久,李恩柱写了篇杂文,题为《丞相制,说没就没了》,说的是始于秦代的“丞相制”,到了明朝,就因为朱元璋的一句话,“说没就没了”。有人读后,评说此文“无的”,即“无的放矢”,与现实脱节。我马上检讨说,这是我误导李恩柱了。其实我知道,这篇文章还是有“的”的,只是那“的”太大,说不得。
李恩柱的杂文,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写,每月三四篇的样子。恒产。
李恩柱一直在一家报社编杂文,结识的杂文作者颇多,其中不乏同行,但他写的杂文,基本上不给认识的编辑,只是寄给一家并无“熟人”的报纸。那家报纸,在国内外也是颇有些影响的,他寄去一篇,那家报纸就给他发一篇,几乎是给他开了“专栏”。但几年下来,他都不清楚那的编辑姓甚名谁。
我在篇首说,“我对李恩柱杂文的总体印象是:很纯正”。其实,这个“很纯正”,是指他写作的体例“很纯正”,千把来字,似匕首,如投枪,颇有鲁迅之风;是指他写作的态度“很纯正”,颇像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居江湖之远则忧其民”;是指他写作的出发点“很纯正”,始终是,直面现实,激浊扬清。

李恩柱简介:李恩柱(1962—2012),河北丰润人,毕业于河北大学新闻专业,生前为《杂文报》编辑。著有《历史挖的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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