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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下篇)

 福兴堂图书馆 2024-05-24 发布于河南

角落(下篇)

阿财师傅果然猜对了。杜大姐的爱人是一位转业的部队干部,在市卫生局当科长。她当天回去,通过爱人的关系,和肿瘤医院一位主治大夫约好了日子,给梅志贤检查。那天,杜大姐和“博士”一起陪了梅志贤到肿瘤医院,经过切片检查,果然是鼻咽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梅志贤很快住了院,死马当活马医,又是镭锭照射,又是中药治疗,加上大瓶小包的药,整整两个月,把个弥勒佛似的梅志贤治得成了颧骨高耸、眼眶深陷的瘦老头。医生沉痛地向杜大姐透露说,癌细胞已迅速扩散,所谓治,无非是尽尽人事而已。

癌症,这个世界上人人恐惧的“魔鬼”,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宠不得”。许多患者没发现肿瘤前,倒好好的,一经确诊、治疗、吃药、动手术,那癌细胞反倒异常活跃起来。当然,这是由一些错觉造成的。但杨阿财却因此对“博士”产生了意见,吃了酒,连杜大姐也成了他骂的对象。好象梅志贤是因为杜大姐和“博士”陪着去了趟肿瘤医院才染上鼻咽癌的。房间里冷清了许多,空气中充塞着一种难堪的压抑感。

三个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下班后,轮流着由一人到肿瘤医院去陪梅志贤聊天,回来后还一定要简单地作一个情况汇报。这种汇报简单到几个字,比如“没什么变化”,“精神还好”,“吃了五片糖水桔子”等等。但要是听不到这几个字,谁都睡不安稳。刮风下雨,天寒地冻,这种默契谁也不愿意打破,就象每天要上班一样。

腊月里,梅志贤的病情曾急剧恶化,剧烈的疼痛,使他整日整夜呻吟着。但使护士奇怪的是:在杜大姐和他同房间的伙伴们面前,他却将手帕塞在嘴里,死死地咬住,装着没事的样子。梅志贤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日子有限了。不料年前几天,他的病情却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虽然还是痛,但已能喝点稀粥,还能起来走动走动,连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时候,他强烈地怀念起钱江纺织厂那个普普通通的角落来。几十年了,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那里。那里,留下了他的青春,寄托过他的希望。那里,有他真诚相待的伙伴,一起喜怒哀乐的同志。他恳切地向医生请假,要求回去过年。阿财他们三人也苦苦要求。医生商量后,竟破例同意他回去三天。喜得他几乎哼起年轻时唱过的小曲来。

腊月三十这一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儿飘个不停。下午,良宝踩着三轮车,阿财撑着雨伞,坐在车沿上,他伛偻着腰,伞面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生怕雪花飘到志贤的脸上。“博士”扶着车架,小跑着跟在车后。梅志贤微闭着眼,身子缩在覆盖着塑料膜的被褥里,随着车子没有节奏的颠簸,轻轻地摇动着。现在,他心里非常安静,被簇拥在同房间的伙伴们中间,他就象久别的孩子回到亲人身边,十分高兴。

厂里已经放假,整个厂区静悄悄的。杨阿财请“博士”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是今年生产忙,第一次破了回家过年的例。“博士”、潘良宝的家就在城里,但都没有回去吃大年饭。他们备了点酒菜,在梅志贤床前桌上摆开。这是一顿真正的年夜饭。四个人,有老有少,一个不算小的“家庭”了。

杨阿财和良宝默默地对酌着,一杯接一杯;梅师傅用杨阿财的被子垫高了上身半卧在床上;“博士”坐在他旁边,用勺子一瓢瓢地往他嘴里喂鸡汤。梅师傅费力地咽着,看着大家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年、年三十,你们都、都哑了?”他的声音很细,象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似的。

“……”三个人都没作声。

“阿、阿财,好久没听、听你骂我,怪、怪想的。打是亲,骂、骂是爱,你就再骂一声,啊?”

“你……你个……”阿财嘴唇哆嗦着,真的想骂他一句,可是看着志贤那期待的、亮晶晶的眼光,忽然“哗”的一声,哽咽着说:“兄弟,我对不住你!”

“别、别这样,难看。”志贤还是笑着,“兄弟,心里不痛快,骂几句,也好,不过,有时候,也、也要多想想、想想自己。”

·“嗯。”杨阿财红着眼,仰脖灌了口酒。是的,是该多想想自己的过错。谁叫你为了想生个儿子,让老婆象母鸡下蛋似的连生了四个女儿?现在,两个大的已经参加劳动,老三也快高中毕业了,生活已经不象以前那么拮据。天总有晴的时候,还会一辈子这么落魄?阿财呀阿财,该那样闭着眼乱骂一气么?他想着,象醉了似地垂下头去。

“今后,对良、良宝,你要多管着点。要让他有点老、老工人的样子。”

“兄弟,你尽管放心。”

“我放心。”梅志贤微笑着闭上眼,歇了口气,忽然又睁开眼,将目光移向良宝:“良宝,我手气不好,给你存、存了半年,没中过奖。以后,你接着存,年、年轻,额头亮……”

“呵,呵呵。”良宝咬着嘴唇,一个劲地点头。“啪”一声,他的筷子掉到地上,他趁机装着捡筷子,半天没抬头。地上出现了一串水印儿。

“博士,”梅志贤抓住柳一鸣的手,笑着:“你,会有出息,会的。”

这时,门“呀”地一声,一个人影轻轻闪了进来,这是杜大姐。今晚她本来没轮到值班,特地和别人对调的。“博士”和良宝最近已经从杨阿财嘴里知道了杜大姐就是当年那个长辫子姑娘。见她进来,“博士”首先站起来,说:“杜大姐,来,年三十,喝杯酒。哎呀,差点忘了,家里忘了打个电话,我去去就来。”见“博士”一走,阿财晃了晃酒瓶,故意皱起眉:“看,酒光了,我再去打点。”临走,他在良宝头上敲了一下。良宝也领悟了,赶紧说:“我,我肚子不舒服。杜大姐,你陪志贤师傅坐坐。”他装模作样地也溜了。

杜大姐朝门口感激地笑了笑,坐到梅志贤床沿上,端起碗,喂了他半勺鸡汤,亲切地问:“好点了?”

“好多了。”梅志贤回答说。他注视着她那对眼睛。最近,杜大姐也明显地消瘦了,因为瘦,这对眼睛反而显得大了。眼睑下,淡淡的雀斑隐没在黄黑的肤色里,几乎没有了影子。这使梅志贤想起了过去那个团支部书记,两条垂在腰际的长辫子又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觉得眼睛有点模糊,喉咙口一阵热,不禁“啊嗨”咳了一声。

“啊,呛着了?”杜大姐慌乱地伸出手去,往他胸口轻轻拍了几下。他安宁了,攥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动。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看着。

没什么好说的了。谁的心底没有一点珍贵的记忆?谁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美好的倩影?生活是丰富多采的,过去的已经过去,没什么可懊悔的。杜大姐早已有了自己美满的家庭。她爱自己的丈夫,爱自己的孩子,对于梅志贤,这个曾经和她真诚相爱过的老同志,她常常是怀着一种比爱情更广阔、更深沉的复杂情感相对待的,何况她又是工会主席!

梅志贤攥着她那多皱的手,突然说:“小杜,有件事想、想托你。我万一真的那个了,我的名额是不是能给阿、阿财大女儿顶?”

“我,一定想办法。……哎呀,我都说了些什么?老梅,医生说,你会好的。”

“会、会好?”梅志贤淡 淡 地笑笑,“你信?”

"我……当然信。”

杜大姐感到鼻子一酸,赶紧扭开脸……这时候,三个男人,聚在一号宿舍窗前的雪地上,默默地望着远处。

天色灰濛濛的,东方露出了一点微薄的光亮。

半个月后,梅志贤在医院里永远闭上了眼睛,神情却非常安详。

杜大姐根据他生前的要求,用他最后剩下的五百元积蓄,买了台12时的进口电视机,送给了厂托儿所。他的另一个要求-希望把他自然补员的名额给杨阿财的大女儿,因为和顶职的政策有冲突,她正在多方奔走,还不知有没有希望。

梅师傅三个侄儿接到厂里通知,都来了。在清点叔父遗下的财物时,箱子底里发现一叠厚厚的汇款单据。“博士”细心点了点,一共有207张。最后一张金额三百元的,邮截上的日期,正是1981年杨阿财老家发洪水后二十多天。三个侄儿看着这么多的汇款单据,哭得很动情。

追悼会是第二天在饭厅里举行的。全厂不当班的干部和工人都来参加了,挤得满满的。工会主席杜大姐代表厂党政工团致了简短的悼词。读到动情处,她离开稿子说:“同志们!现在社会上有些人说什么做工都只是为了一个字--钱!那么,看看我们的梅志贤同志吧,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她紧紧抿住嘴唇,喉咙哽住了。这时候,饭厅里静得连掉下一枚针都能听到声音。忽然,出现了一片低低的抽泣声,可是,杨阿财却没有哭声,他和“博士”、良宝以及梅师傅的三个侄儿并排站在死者亲属站立的位置上,捧着那只深茄色的骨灰盒,一动不动,任眼泪象屋檐水般唰唰地往下流……

据说临死的人说话最灵验。半年之后,潘良宝真的中了个头奖。银行门口的宣传栏上,还专门为他写了篇报道。

至于“博士”柳一鸣,还是夜夜躲在他那个“书房”里,不到十二点不熄灯。现在,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文学细胞,时时都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胸腔里跃动着。他正在写一篇叫做《闪光的角落》的小说,据说快要脱稿了。

每到傍晚,依然是这个冷僻角落的黄金时刻。不过,在那片嘈杂的声浪里,杨阿财的骂声少了,笑声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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