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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英国人说茶的故乡在印度阿萨姆?“茶源中国”毫无争议!

 大遗产 2024-05-24 发布于北京


云南普洱的古茶树。摄影 / 小梦

本文6100字,阅读约需13分钟。


2023年9月17日,“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座位于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古老茶山,成为全球首个茶文化世界遗产。

景迈山翁基村人在古寨前的大合影。摄影/何崇岳

茶组植物,既经历了自然造化的淬炼,又不乏人类精心的培育。从云贵高原起源,在巴蜀与澜沧江流域栽种,世界茶源,生生不息。
茶,与可可、咖啡并列,是当今世界的三大无酒精饮料之一。全球产茶国和地区达60余个,饮茶人口超过20亿。(了解茶与咖啡更多的故事,可点击阅读:茶与咖,是一家

风靡世界的茶究竟源出何处?在相当长的时段内,答案不言而喻:茶源自中国。

▲ 菊花普洱茶。摄影 / 黄小黄

中国人栽培和饮用茶叶, 已经有3000多年的历史。到了唐代,一生嗜茶、精通茶道的陆羽撰写出了《茶经》。《茶经》涵盖了茶的栽培、采摘、制作、鉴别、煮饮,是第一部关于茶的专著。茶叶最先为中国人饮用,茶树最早为中国人栽培,茶种植物原产于中国,这在19世纪前,从没发生过争议。

但是在1823年,一对英国兄弟的举动,掀起了一场“茶源纷争”,揭开了世界茶史新的一页。


茶的故乡在阿萨姆?

1823年的一天, 英国人布鲁斯兄弟——哥哥罗伯特·布鲁斯和弟弟查尔斯·布鲁斯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阿萨姆(今印度阿萨姆邦),发现了一个景颇族寨子。寨子里有一种树叶泡在水中,成为专供部落酋长喝的饮品。布鲁斯兄弟将这种树叶带回加尔各答检验。经过检验证实,这是一种茶叶,类似于中国云南和缅甸北部产的古树茶。

这个消息轰动了加尔各答,让茶商们欣喜若狂。彼时,中国是全世界唯一的产茶制茶之地。英国对华贸易中,茶叶代替丝绸,成为最大宗的商品。至18世纪末, 出口英国的茶叶总额增至9000多吨,茶叶贸易成为东印度公司盈利最大的项目。可由于中国处在茶产业链上游,东印度公司总是吃不到最大的蛋糕。


阿萨姆邦的茶园。

阿萨姆发现了茶叶,颠覆茶叶贸易格局的机会来了。很快,布鲁斯兄弟在寨子附近的密林中,发现了一棵13.1米高的野生茶树。既然野生茶树生长在阿萨姆,那么阿萨姆的土壤和气候,就有可能种植出栽培茶。加尔各答的茶商们成立了“茶叶栽培委员会”,专门攻克栽培茶难题。查尔斯·布鲁斯在布拉马普特拉河畔开辟了一块实验茶园,他从中国引入了一批茶种,还将一批中国茶农带到阿萨姆。中国茶种与阿萨姆野生茶树杂交,种出了一种“栽培茶”。1838年,第一批阿萨姆红茶试销英伦,大受欢迎,价格一路狂飙。

1838年,查尔斯·布鲁斯印发了一本小册子。他在小册子中,列举了在伦浦(今属印度阿萨姆邦)附近发现的108棵野生茶树。布鲁斯宣称,在阿萨姆邦的萨地亚,他曾发现一株高43英尺、围径3英尺的野生茶树。布鲁斯断言,印度阿萨姆邦才是世界茶树的原产地,从此掀起了“茶树原产地”的争议。
▲ 出自于印度茶叶协会出版的一本小册 子,描绘了中国茶和印度茶销量变化。

1877年, 英国植物学家贝尔登出版了《阿萨姆之茶叶》一书。贝尔登罗列了三条理由,主张“印度是茶树的原产地”。贝尔登说,因为印度发现了野生大茶树,所以印度是茶树原产地。与此对应,从没有人提出在中国发现野生茶树的学术申请,中国就没有野生茶树。阿萨姆种茶长势很“野”,中国各地的茶树则树矮叶小。贝尔登解释,这是阿萨姆种茶传入中国后,在不同的气候土壤条件下栽培变异后的结果。

此后,“茶源中国”的共识受到挑战,甚至形成了不同观点。



茶生茶长的自然密码

1922年,农学家、茶叶专家吴觉农发表《茶树原产地考》一文,从历史学与植物学多方论证,得出“茶非印度的原产,而为中国所固有”的论断。

吴觉农归纳梳理了古籍中关于茶的记载,揭示了茶业的发展和演变历程,并认为中国茶业“在周秦以后,已当食用,至汉晋已渐盛,到唐宋则为极盛时代”。同时他发现,印度栽培茶起源于1834年。而早在1662年, 法国人Albersde Mandelslo就提到,“Thé 为全印度所通用”,Thé即法语“茶”。吴觉农反驳道:既然如此,印度野生茶树也很可能是从中国移植过去的。


吴觉农先生是当代茶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其实, 除了以吴觉农为代表的众多中国学者不断据理力争之外,在吴觉农之前, 美国学者瓦尔茨、苏联学者勃列雪尼德等,也都断定阿萨姆的野生茶是由中国传入,且这派观点一直是学术主流。

当然,也还有少数人坚持“茶起源于印度”,不过持此类观点的学者并不多。一些英美学者则认为,茶有多个起源地,比如在西藏高原东南部和中国东、东南部分别起源……

不过,要牢固确立“茶起源于中国”的地位,需要依靠更多生物学与地理学的相关证据。因为,以发现野生茶树来论证茶树的起源,是苍白无力的——即使是以千年计的植物寿命,相对于漫长的地质年代而言,都是霎如烟火,野生茶树得以留存至今受大量的人为和自然的因素影响,不是茶树起源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

▲ 澜沧江中下游主要茶山分布示意图。

在漫长的地质年代,阿萨姆所属的印度板块,绝非山茶科植物的起源地。在阿萨姆地区发现所谓“野生茶”,其实都是野生状态的栽培型茶树。它们的出现,与一群人的迁移史有关。

1215年,那时正是中国南宋时期,大理国正处兴盛,缅人也日渐强大。傣族首领思卡法为谋求发展,率领九千人,从勐卯(今瑞丽)出发,经13年后征服了现在阿萨姆邦的布拉马特拉河谷地区,建立了以善战著称的阿洪王国,而它的另一个译名,就是阿萨姆王国。上述记述出自印度阿萨姆邦阿洪傣族编年史《阿洪姆兰基》,由云南民族大学教授杨光远翻译诠注。

傣族首领思卡法画像。
这些茶树就是由当年的傣族及其附属民族带过去的,DNA测序结果也可以证实,阿萨姆的古茶树与云南大叶种属同源、同种的关系。

历史上阿洪王国长期是独立的政权,一度击败了印度莫卧儿王朝,直到1826年,英国在与缅甸角逐阿萨姆的统治权中获胜后,这里成为英属印度的一部分。1947年印度独立,这里被划分为六个邦,其中包括阿萨姆邦。

广义的茶,是指山茶科、山茶属下的茶组植物,包括了野生型茶树及栽培型茶树。而狭义的茶,仅指栽培型茶树。因此关于世界茶树起源,便有了三个解读维度:野生茶组起源地、人类初步驯化茶树(即标志茶树,并采摘利用)的起源地、人类充分驯化茶树(即栽培型茶树出现)的起源地。

▲ 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江两岸的山水风光 。摄影 / 皓天

若将这三个维度混为一谈,得出中国又或者云南是世界茶树唯一起源地,是片面的——中国西南地区是野生茶组植物和初步驯化茶树的重要起源地,但不唯一,中国华南、中南等地以及与之山水相连的中南半岛北部,同是起源地。

然而,中国的四川盆地和澜沧江中游山区,是人类充分驯化茶树的两个独立起源地,除此之外,别无第三。
现在,我们接续上面的问题——“阿萨姆所属的印度板块,绝非山茶科植物的起源地”,从地质角度给出答案。


 中生代以来欧亚非古板块古地理再造图。

在白垩纪之前的地层,从未发现山茶科植物化石。进入白垩纪至第三纪,在中国西部、西南部与东南亚北部形成的康滇古陆、雪峰古陆和越北古陆上,山茶科植物迎来了爆发式增长。而到了新生代最新一个纪——第四纪(约260 万年前至今),对山茶科植物最大的考验到来了。地球史上距今最近的一次大冰川期来临,距今约1万年才结束。

经此浩劫,大部分地区的山茶科植物消亡了,但是在云贵高原、四川盆地,以及中南半岛北部一些地区,由于有褶皱山系和温暖洋流的保护,一些生长在低海拔地带的山茶科植物得以幸存,形成了“隔离分居”“同源多样”的现象。

经DNA测序发现,一般的茶(俗称小叶种)与普洱茶(即阿萨姆茶,俗称大叶种)这两大茶种的分化,就出现在距今154万至38万年间。第四纪冰川时代大分化,最终演化出了今天的茶组植物。

上图为普洱市博物馆收藏的宽叶木兰化石。宽叶木兰距今约3540万年,是第三纪的典型植物,被认为是山茶目、山茶科、山茶属及茶种的始祖。下图摄于冰岛老寨,所展示的是大叶种茶的叶片。宽叶木兰的叶片形态特征与上图极其相似,隐约可见演化历程。摄影 / 段兆顺

考古发现佐证了上述史实:1978年,从云南景谷出土了一枚宽叶木兰化石,它正是茶属植物的祖先。不仅如此,从南宁古茶、龟山茶树及贵州晴隆四球茶茶籽化石的发现,到遍布云、贵、川等省,以及中南半岛北部的数百处野生古茶树群落,我们可以构建出一条完整的茶树进化图景,充分说明这些地区都是野生茶组植物的起源地。云南更是得天独厚,成为茶组植物等许多动植物的避难天堂。

有数据为证:目前,全世界已发现的茶组植物40个种,中国占39个,而云南就有33个,其中25个为云南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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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国际茶叶委员会正式授予普洱市“世界茶源”称号。摄影 / 段兆顺
2013年5月23日, 国际茶叶大会在普洱市举行。国际茶叶委员会主席诺曼·凯利博士在“世界茶源”的牌匾上签名,将其授予了普洱市,纷争一个多世纪的“世界茶树原产地”之争,尘埃落定。

栽培茶的两个起源中心

上述文字,都是从野生茶组植物的角度进行剖析论述,但是作为被人类深度栽培驯化的饮品,“茶源何处”还有新的解读维度。

如果说先民们有意识地将野茶树“打上记号”,可算是对茶树最初级的驯化。那么当他们将野生茶苗“在寨旁栽起来”时,即是初步驯化茶树的最高阶段了。当先民越来越痴迷于茶,对茶的驯化也会加快脚步:借助农耕技术,通过育种等人工选择,打顶矮化、增加横枝、耕土施肥等栽培手段,促进了茶树有利的性状更突出。于是,真正意义上的茶——栽培型茶树诞生了,人类便进入到充分驯化茶树的阶段。这样的发展或许历时上千年之久,且非一时一人之功。
▲ 一棵长在云南普洱的古茶树。摄影 / 小梦
距今约3000年前的四川盆地,以及约2000年前的云南澜沧江中游山区,分别出现了两种栽培型茶树,前者为小叶种,如今天所知的江浙绿茶;后者是大叶种,即今人说的普洱茶,或曰阿萨姆茶。两者的基因分化,发生在距今143万—38万年之间,它们应是各自起源,单独演化的结果。

3000年前的四川盆地,巴蜀先民率先品尝到真正的茶叶。西汉文献有相关记载,彼时四川已普遍种茶,尤其是王褒的《僮约》中关于“烹茶尽具”“武阳买茶”的记载,说明彼时很可能在武阳(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诞生了中国第一个茶市,四川茶文化、茶经济已高度成熟。在此之前,那里植茶用茶传统至少存在数百年之久。
▲ 西汉辞学家王褒。

而先秦时的云南尚处蒙昧。凤庆地区出土的忙怀类型新石器文化反映出,当时的云南先民尚未使用金属工具,过着游猎、采摘生活,还不具备充分驯化茶树的条件。那谁会是云南最早的茶农?答案是濮人。


此濮人并非源自江汉的“百濮”,而是指“蒲蛮”“扑子蛮”,也是布朗、佤、德昂族的祖先,属于孟—高棉语族。他们很早便与源自百越的傣族先民结成“濮越族团”,并学会了先进的农耕技术。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初,他们中的一支在保山一带建立了哀牢古国(值得注意的是,哀牢故地虽不乏野生茶树,却未发现栽培型古茶树)。

坐落在古寨高坡上的茶祖庙,庙里供奉着布朗族祖先——首领帕哎冷。摄影/阮卫明

东汉永平十二年(69年),哀牢归汉,设永昌郡。七年后,哀牢王类牢反汉,失败被斩。哀牢先民被迫大举外迁,其中一支沿澜沧江南下,进入今天普洱一带。这一重大变故,却促成了“濮人种茶”。

或许我们要问,究竟是什么魅力,令野茶获得先民的垂青?景迈山茶文化传承人苏国文老人的《芒景布朗族与茶》一书,为我们大致描绘了其中的传奇。

此地茶的发现,源于一次争战后的大迁徙。在森林中休整养病时,一位布朗先民无意中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休息,醒来发现“精神振作”,便报告了首领帕哎冷。帕哎冷认为这是棵救命的神树,茶叶开始进入布朗人的生活。

▲ 普洱市博物馆里的茶祖帕哎冷塑像。摄影/段兆顺

茶叶中的咖啡碱、可可碱、茶碱,确实能让人精神振作。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茶叶是非常有效的消炎止痛、消除疲劳的良药。

如果茶仅能令人精神振作,它只会成为一种药物。事实上,茶更多被视为一种风味饮品。茶多酚、氨基酸、总糖以及芳香物质(VFC)与苦味生物碱共同作用,构成茶的独特风味。茶多酚更是茶的核心指标,是形成茶特有的色、香、味的关键物质。人类驯化茶树就是不断提高上述物质含量的进程。

濮人先民由坝居变为山居。农耕经验和山居环境结合,让濮人在澜沧江中游的山区,培育出最早的栽培型茶树。
▲ 在云封雾锁的古老茶山——景迈山上,芒景村翁基古寨依坡就势而建。摄影 /  张洪科
如今上述地区的森林里,不仅存在大量栽培型古茶树群落,数量、树龄等都远超其他地方,代表早期茶园形态的混农茶园也远较其他茶区多得多,且还拥有过渡型古茶树和野生型、栽培型茶树成片相连的特点,说明这里正是茶源之地。

更加有趣的是,凡是濮人聚居之地,基本都有广泛的古茶树分布。云南具有千年历史的栽培型茶园,则皆由濮人先民创立,如芒景—景迈古茶园、布朗山老曼峨茶园,以及南糯山茶园等。在古濮人的心目中,树只分为茶树和非茶树两种。他们把所有的树叶统称为“拉”,独称茶叶为“腊”,“腊”也就成为云南各少数民族对茶的共同发音。

 这位头戴鲜花的采茶女子,来自景迈山芒洪寨子,正是被誉为“千年茶农”的布朗族人。摄影/阮卫明

在濮人的原始信仰中,茶还与族源、始祖紧密相连。德昂族认为茶是自己的始祖,茶还创造了日月星辰;而佤族认为茶树是祖先的灵魂。两者都自称为“腊人”,是茶树的儿女,也是种茶为生的人。

而从佤族中分离出来的布朗族,则将茶视为始祖帕哎冷的发明,显示出从图腾崇拜转入英雄崇拜阶段的文化特征。

世界茶源,实至名归

至此,读者也许要问:普洱市并非唯一、也非最早的茶源地,独获“世界茶源”的称号是否实至名归?可以笃定无疑。文化上“源”的意义,不仅在于对起点的认定,也在于其身上所承载、彰显的生生不息的文化价值、现实价值,以及为当下与未来带来的启发。
布朗茶祖帕哎冷曾留下遗言,告诫后人“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茶树,一代传给一代,决不能让其遗失”。至今在普洱市的茫茫林海中,仍生长着近120万亩野生型茶树群落和18 万亩栽培型茶园。

▲ 人们正在祭拜邦崴茶树王,这是一棵过渡型古茶树。摄影/谭春

在镇沅千家寨,挺立着距今2700余年的“世界野生茶树王”,邦崴发现现存最古老的过渡型茶树,南糯山(清代属普洱府)800岁茶王树,是迄今能被证实的、最古老的栽培型茶树。反观四川盆地,对照唐代陆羽留下的《茶经》可知,当时仍有“两人合抱”的古茶树,但人们“伐而掇之”,如今已荡然无存。
茶进入人类生活是从药蔬开始,进而成为风味饮品,如今全国各地已难觅古风。但云南茶俗却是活着的历史,涵盖从吃到饮各阶段。
▲ 邦崴过渡型古茶树的花、叶、果。花朵类似于野生型,叶子类似于栽培型。摄影/段兆顺
成书于唐咸通四年(863年)的《蛮书》,是安南经略使(驻越南河内)蔡袭的幕僚樊绰对云南风情的汇编,其中有“茶出银生城界诸山”的记载,“银生城”即在今普洱景东彝族自治县。普洱成为云茶成文史的开端,也成为云南与内陆茶文化持续交流的起点。
濮人种茶为源头,植茶区域,则自最初的澜沧江中游扩展到中下游,乃至云南广大地区以及境外的掸邦、阿萨姆等地。植茶的主体,也从濮人传递到哈尼、彝、拉祜、傈僳、景颇、基诺等多个民族。他们在濮人帮助下,拥有了最初的茶园。

 为茶农在勐库大雪山古茶园采茶。摄影 / 河马

“世界茶源”的称号,正是对濮人先民培育出大叶普洱茶的肯定是对敬畏自然、爱茶如眼的历代植茶者的奖赏是对这片大地上鲜活茶生活的赞叹是对身处每个中国茶史关键时期,从未缺席的普洱各族人民的祝福
由是,世界茶源,生生不息。

图文来源:《中华遗产》2024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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