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夏了，庄户人家眼巴巴盼望的一场喜雨在夜里飘落下来，洗去一春的浮尘，如美妙的乐章演奏出和缓的韵律。恰如普希金说：“正是这一刻，春的转折完成了……” 熹微晨光中，着了雨露的青杏在绿叶间掩映着，诱人的身影与穿梭的燕子像在捉迷藏，引得一对小燕子鸣叫出一阵阵清脆的花舌音。朝阳照亮了大片大片的麦田，像无数金色的小蜥蜴在麦穗上飞快掠过，逆着霞光望去，麦田里闪烁出暖亮的光芒。 这个时节，如果你在冀南平原的大地上行走，远远地望去，到处都是惹眼的墨绿，到处都是平展展的、一望无际的麦田。那些正在孕穗扬花的麦子，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在田垄和田垄之间，一行拥着一行，一垄连着一垄，麦秆挽着麦秆，麦芒摩挲着麦芒，在五月的热风里，此起彼伏，舞蹈歌唱。你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长气，再舒畅地呼出，顿时浑身通透起来。 母亲常说，麦子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它们从秋分下种，经往年的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再过来年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冬雪裹身，春雨浸润，夏风吹拂；它们在大地的心窝里，在庄户人的掌心里，被一天天细心喂养，一月月精心呵护，慢慢地萌动、返青、拔节、孕穗、扬花、饱满、成熟，然后在五月灿烂的阳光里，发出“呵呵”的惹人生喜的笑声。 我的村庄就泊隐在这大片的麦田里。回乡村时，我最着急的就是赶紧去村头的麦田里看麦子。田间的路边、沟边高大的白杨树浓密的叶子在风里“哗哗”地抖动，像和弦高声伴奏，飞舞的杨絮在麦田上面罩了一层薄雪，一株株麦子也像披着白纱的女子迎风起舞。 我是比较关注农事节气的人，这和我青少年时一直与父母在农田里摔打有关。农谚是节气的注释，“立夏麦龇牙”。我想再也没有比节气农事里的这句话，能把含苞孕穗的麦子说得这么生动形象的了。我在麦垄前蹲下身子，我知道麦子不喜欢看我的影子，麦子喜欢真实。一株株绽开的麦穗像过门后的新媳妇刚抱了宝宝，慢慢敞开顶端墨绿色麦叶的襁褓，一个个麦穗几乎在同一天探出头，像婴孩的脸，绿软软的，微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雨露、清风。我仿佛能看见香甜的汁液在麦秆里、在叶脉里欢快地流淌，听见麦穗咂咂吮吸乳汁的声音，这种奇妙的声音，只能用心灵谛听。 要说五月的麦田，就不能不说说月光下的麦田。少年时代，父亲在外做工，我常帮母亲去给麦子浇灌浆水，有时我也自己去。浇麦田的顺序是乡亲们提前排好的，我最盼着的是，有月光的夜里。明月高悬，一个人走在麦田里，才知道大地是醒着的，齐刷刷的麦子不敢贪睡，赶着扬花、壮粒，有一种不事张扬的满足。午夜过后，困意上来，为了不让灌溉的水流乱了，我会把输水的水龙带在一个麦畦一头顺开流水，再走到另一头仰面躺下，把穿着胶鞋的腿脚担在麦畦沿上，这样就可以沐着月光，听着麦子的呼吸迷糊一觉。等感到脚下有了凉意，我就知道灌溉的水已经覆满麦畦，赶紧起身再换下一个麦畦。 麦田浇到一半的时候，高天的月亮已西移了，看起来，夜里的月光是追着麦田奔跑的。多年以后进了城，我感觉城里的月光根本不叫月光，只能叫亮光。只有乡村的麦田里的月光才有生命，没有生命的月光，感动和欣喜是矫情的。大片的麦田围绕的村庄在月光下像孩子一样安静地睡着了，更像一个胎儿静稳地熟睡在大地的胎盘里，通往村口的那条小路，就像一条生命的脐带滋养着我的村庄。 这几年，为了节省灌溉的地下水，施行土地压采项目，村里不再大面积连片种植小麦了。那些在麦田间裸露的土地泛着白光，像大地的伤疤。画卷留白也许是把美感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而这些大地的秃疤，苍凉而败落，没有生命气息。在我看来，没有麦子生长的大地，乡村的春天也是不完满的，走在上面也缺少内心踏实的感觉。 正午时，戴胜唱响麦收的序曲。我独自一人站在麦田里，看见整片整片的麦田向着五月招手，和阳光热烈的亲吻，抖动在呼呼的热风里，一浪一浪赶过来，拥挤到远处的天空。科技日新月异，庄稼一年年丰收，机械化程度也一年年提高。如今过麦秋，乡亲们不用起五更睡半夜了，联合收割机像一艘艘战舰，驰骋在金色的麦海里，转上两个来回，就把干干净净的麦粒卸在了农用车上，装进粮袋回家晾晒就可以售卖了。乡路上牲畜拉车繁忙运输、打麦场上锨杈舞动的那些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劳动场面，已慢慢成为记忆和历史。“割麦子喽——”，那悠长清脆的喊声也不会再惊醒乡村少年香甜的晨梦。镰刀告别了麦田，唯有麦子还在固守着乡村。麦子的生命是诚实的，一个小麦的品种质量可以多年不会发生变异，麦穗怀揣着清香踏踏实实地在一个村庄繁衍生息、哺育我们的生命。而我呢？我正在远离麦田，把自己发酵成面包，失去原本。 五月，是麦田在四季里最辉煌的一个月。我不可能把五月的麦田全部描述出来。五月是一个最美好的月份，有成长，有成熟，更多的，还有令人心动的收获的期待。六月，这些壮硕的麦子，在火热的南风里，就会翻香涌浪了。 氤氲的麦田上，好像有若干顶金黄的草帽被南风旋起来，飞满乡路、飞满五月的原野。如果在一个星光满天的晚上，让我躺在打麦场上，我想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深深地呼吸那些刚打轧完的麦秸秆在晚风里散发出的浓郁的带着阳光的麦子的芳香。 2024年5月24日《沧州日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