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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海:易为君子谋,也为小人谋,更为自己谋

 昵称76496706 2024-05-24 发布于北京

   壹   


张载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程朱都理解为《易经》只为君子出谋划策。只不过,程朱又认为,《易经》有时也为小人谋,为小人谋就是为君子谋。

《朱子语类》中有一段问答如下:“问:横渠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盖自太极一判而来,便已如此了。曰:论其极是如此。然小人亦具此理,只是他自反悖了。君子治之,不过即其固有者以正之而已。易中亦有时而为小人谋,如'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言小人当否之时,能包承君子则吉。但此虽为小人谋,乃所以为君子谋也。”

朱子在《周易本义》中解释否卦六二爻说:“陰柔而中正,小人而能包容承順乎君子之象,小人之吉道也。故占者小人如是則吉,大人則當安守其否而後道亨。蓋不可以彼包承於我而自失其守也。”

否之时,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小人道长,君子道消。这时候小人若能包容承順于君子则自有吉祥。当然,君子能为小人包承,也有其吉祥。这是否中之吉,虽然不大,不是大吉,也是好事。“大人否,亨”句,朱子解为“大人安守其否而後道亨”,小程子和来知德都解为“大人身否而道亨”。

不过,吾觉得尚秉和的解释更有理。尚秉和解否为不,说:“大人否亨。大人谓五。否,不。言五虽得二应而不亨也。”否之时天地不交,九五不能下应六二,其道无亨通之机会也。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天下没有大人身否而道亨的道理。



   贰   

对于张载“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这句话, 古今不少人都理解为,《易》只宜谋划君子之业,不宜服务小人之谋。或者理解为,《易》为君子谋划则灵验,为小人谋划则不灵。其实张载本义并非如此。张载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撰德于卦,虽爻有小大,及系辞其爻,必之以君子之义。”(《正蒙》大易篇)

这段话大意是说,《易经》指引的是君子的义理,不是小人的计谋。所以撰述德义于卦爻之中。虽然爻有小大阴阳之别,但在为卦爻爻辞的时候,一定以君子的义理晓瑜之。避免犯下小人之失。

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注解张载这句话说:“《周易》不但言吉凶,而必明乎得失之原。乾且曰利贞,况其余乎。贞虽或凶,未有言利而不贞者也。有小人之爻,而圣人必系之以君子之辞。剥之六五,阴僭之极,而告以贯鱼之义,或使君子治小人,或使小人知惧,不徇其失而以幸为吉。若火珠林之类,谋利计功,盗贼可以问利害,乃小人侥幸之术,君子所深恶也。”

王夫之在《周易内传发例·四》中又说:“张子之言曰:'《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然非张子之创说也。《礼》:'筮人之问筮者曰,义与?志与?义则筮,志则否。’文王、周公之彝训,垂于筮氏之官守且然,而况君子之有为有行,而就天化以尽人道哉!”(《周易内传发例·四》)

意思是说,这句话并非横渠先生原创,而是筮礼规定。占卜之前掌筮者问求筮人,是为了公义还是私利。公义则筮,私利则不筮。这是古代卜官所坚守的文王、周公传下的规矩。小人阴谋,卜筮不灵,南蒯之筮就是很好的说明。

《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南蒯欲反鲁投齐,占得《坤》之《比》 ,“黄裳元吉”。惠伯问南蒯欲何为?南蒯不语。惠伯说:此卦外刚内顺,筮虽吉利,若无忠信义三德,承担不起此筮之美意,终将失败。后来南蒯果败。

王夫之对张载之言的理解没错,但略有所偏,对小人过严。或者说,对小人的概念没有给出具体定义,容易引起误解。小人概念很大,盗贼奸佞、士农工商、贩夫走卒都可以划入小人的范畴。

礁石厅友指出:“倘'易为君子谋’,无论以德言君子抑以位言君子,种地作土、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必然为《易》所绝,则天下之人十去其八矣。然则横渠之'’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果何谓也?

《正蒙-大易篇》云:'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撰德于卦,虽爻有小大,及系辞其爻,必谕之以君子之义。’'必谕之以君子之义’,这才是'易为君子谋’的真实意蕴。这个'易为君子谋’,'君子'不是一个前定的身份概念,而是修饰限定'谋’之属性。

换句话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应该解释为,易所传达的,是君子的大义,不是小人的伎俩。朱子云'易中亦有时而为小人谋’,失指矣。”于野厅友言:对于张载之言,只要对字采取第二声之义(wéi)而非第四声之义(wèi),即可圆满。”

东海补充曰:只要传达的是君子的大义而不是小人的伎俩,《易》既可以为君子出谋,亦可以为小人划策,可以为天下万世一切人谋划。只要“谕之以君子之义”,为小人谋利计功又何妨。《礼记-少仪》说“义则筮,志则否”,也未免狭隘了。



   叁   

当然,君子更可以用《易》以自谋,给自己出谋划策。

常闻人言,孔子不卜,君子不卜。这是误会,不明卜筮的意义。孔子亦卜,曾自称“吾百占而七十当”,命中率相当高呢。古来很多名儒大儒君子儒都会卜筮,或作文著书介绍讨论,或为人为己占卜决疑。王夫之就曾以卜筮的方式决定自己的行藏,因为筮得之卦不吉利而放弃投奔永历帝的打算。

永历五年,王夫之欲应南明将领李定国之请出山,但又不满孙可望挟主滇黔,进止未决,遂占筮决疑,两次皆得“睽之归妹”,遂放弃出山。王夫之以《章灵赋》记录了这次占筮。

此赋开始一大部分用来追述先祖以及自己的经历,直到最后两段,才论及自筮而得睽之归妹。一爻变,则以本卦变爻辞占。睽之归妹当以睽之上九占。其爻辞说:“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王夫之的解释是:

“六五方以阴居尊,而上九以失位之阳寄处其上,孤矣。乃上九之志欲睽,与初同道者也,故任刚而欲惩其乖异以使安。而所正应者,失位阴浊躁突之三,若豕之溷于泥涂,遍而视在下之爻,阴阳错乱,盈车皆鬼也。于是愤其不戢,张弧而欲射之。

三乃畏服,不敢为寇而求婚,因说弧以与之相应。三无异志,则阳可不争,而阴志亦敛。若晴霾不定之宇,而得雨以解,可以吉矣。言“遇雨则吉”者,遇不遇,未可定之辞。治杂乱之道,终不如解之上六,以柔待其自散而射之,为无不利也。(《周易内传》)

上九为睽孤,见六三之污秽诡怪,如溷于泥涂之豕,故欲张弓射之。如果六三畏惧服从则吉,就像晴霾不定之天宇,遇雨以解则吉。但王夫之指出,是否遇雨,不可必。也可能存在不遇雨、不能解的情况。

《章灵赋》自注解释说:“雨则霓为之卷藏,正气昌而淫气不成,如此者以征则疑释而道合,所谓“往遇雨则吉”也。豨,豕也。溷,不洁也。谓豕负涂,难测其不洁之心也。魍,鬼也。冯轼,在车中也。谓载鬼一车,其情增人之怪也。豕负难测之秽,鬼增妖怪之情,则以暌孤之道处此,而欲保其清贞,固难堪矣。夫曰“婚媾”,曰“遇雨”,似宜往者也;曰“鬼”,曰“豕”,又似不宜往者。一爻之占,歧而不合,安能察而决之哉?”(《姜斋文集》)

爻辞所示,仿佛可以前往,又仿佛不可以。王夫之遇到了两难选择。

这种情况下应该继续考量卦之体象和彖辞。李光地指出: “考之《春秋》内外传,盖无论变与不变,及变之多寡,皆论卦之体象与其彖辞。即一爻变者,虽占爻辞,而亦必先以卦之体象与其彖辞为主。”王夫之遂观于象彖而分析:

“暌上九之象辞,其疑不易决也如彼。中心聚讼,欲得遇卦意以决之,乃观于彖,而知暌之为道,不苟同而尚别,二女之志不同,莫之与恶,岂可颉颃而同居哉。今卦爻之动,不动于兑,而动于离。且睽者,离宫初世之卦,则道宜用离明,而不宜用兑说。

众人无知,为少女所惑,摹其膏泽,而忘其衷情之狠躁,则以可望为归者固矣。若夫中女之含光以照四国者,则非专壹其心于忠贞者,不能求也。使诚得主而为之死,量鬼车其勿恤,况今之张弧者,自有其说弧之时。命在天而志在己,唯观其象,玩其占,保吾正大光明之气,以体白日于丹心而已,奚复问津于少女之悦、狠羊之躁哉!于占既然,素志亦尔。神与心协,守其昭质,暗投之侣必谢,幽栖之志益坚矣。”(《姜斋文集》)

睽卦彖说:“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睽卦总体就是以乖离之卦。下体为兑,为少女,外柔中狠;上体为离,为中女,为光明坦荡,自有忠贞。然则上体不必往求于下也。王夫之得出的结论是应该自守素志昭质,隐居幽栖终老, 不去出山投暗,与孙可望辈为伍。

王夫之占学并重,颇为重视占卜。他曾说:“古之为筮者,于事神治人之大事,内审之心,求其理之所安而未得,在天子、诸侯则博谋之卿士以至于庶人,士则切问之师友,又无折中之定论,然后筮以决之。抑或忠臣孝子,处无可如何之时势,而无以自靖,则筮以邀神告而启其心,则变可尽,而忧患知所审处。”(《周易内传》)2024/5/17

注:王夫之《周易内传》中言论引自于《船山遗书》第一册,《姜斋文集》中言论引自于《船山遗书》第十四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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