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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玉(金小贝)

 储氏藏书 2024-05-25 发布于湖北
       1
  小小的物件摆在玉器行的货柜里,像清晨茅草叶捧着的一颗露珠儿。翠绿的,是被草色映染的绿,绿里又噙着水,仿佛轻轻一晃就会滴下来;里面有些纹络,跟草叶的纹络一样,淡黄的,杂些草的绿;那些水挂住这丝丝搅搅的纹络,想流又流不走,只好被这纹络缠着。
  巧巧看得痴了。她看着这颗玉水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胸中生出,涨满了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胸。心里的太阳落下去,落到山坳里了,一枚月亮升起来,挂在树的枝丫上。
  她太喜欢这颗玉水滴了,她想到一个成语——柔情似水。
  当时,玉器行墙上的电视正播放一则广告,小姐坐在梳妆镜前,公子站在她身后,小心地撩起她颈后的长发,把一枚小巧的玉吊坠戴在她的脖子上。那脖子白得发光,像梦中的月亮。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巧巧觉得自己成熟了,长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真正的女人什么样?是不是广告里那个女子的模样?她并不清楚。但她也有那女子一样白得发光的脖子,她幻想着有一天,也有一个公子,把一块碧绿碧绿的玉挂到她月光一样的脖子上。她觉得女人就应该像这水滴样的玉,水,润,透,叫人使劲想看清,却又看不清。
  玉器行的老板看出她的心思,用极富诱惑的语调说:“这是正宗的独山玉,质地细腻,女娃儿戴上很显贵气。”
  巧巧不懂这些,她只是单纯地被这块玉吸引。她没敢询价,知道自己买不起。何况,一个山里的女娃儿哪会有这个福气呢?哪会有一个公子给她镶金戴玉呢?过两年,她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找一个还算顺眼的邻庄的小伙子嫁了,再生个娃儿,没出几年,那水,那润,就都干枯了,叫人一眼就看透河床下的枯枝烂泥。
  从城里回来,巧巧的心情糟透了。她的眼前一会儿是那颗玉水滴,一会儿是村子里大着肚子或扛着锄头的妇女。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黄澄澄的阳光给大路铺上了一层薄金,桃花、杏花、迎春花……次第开放,蜜蜂仿佛自由奔跑的花蕊,牵引着她走啊,走啊,走。她捡起一根干树枝扔过去,蜂们嗡一下飞走了,满地都是蜜香。
  巧巧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进城啊,打工去。
  2
  巧巧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饭店端盘子,干了一个月她就不干了,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在这里她遇不见自己想要的东西。第二份工作是一家小超市的收银员。逛超市的多是女人,女人都喜欢讨价还价,占小便宜,结账时常常不给零头,她磨不过,只好作罢,结果清账时,老板怀疑她贪污,要罚款。她赌咒发誓,又调出监控,老板才罢休,可还是被扣了五十块工资。
  后来,巧巧去了一家足浴城。
  什么足浴啊,不就是洗脚吗?巧巧是个孝顺娃儿,在家里就常常给奶奶洗脚,洗完了,还给奶奶捏肩捶背,一边天上地下陪奶奶说话。奶奶说,可真没亏她的名字,手巧嘴也巧。所以,没出一星期,她就学会了足浴的全活儿,不到三个月,就征服了被她服务过的所有客户。
  这时候,巧巧已经不叫巧巧了,她有了个新名字,叫圆圆。
  “圆圆呢?”
  “圆圆正在给别的客人服务,要不,您等一会儿?”小周说。
  “遗憾,不等了,改天再来。”
  “圆圆呢?”
  “圆圆正在给别的客人服务,要不,给您换个妹子?”小周说。
  “等会儿吧,还是圆圆舒爽。”
  圆圆是老板娘给崔巧巧取的名字。客人们都说这个名字好——眼睛圆,脸蛋圆,屁股蛋子圆,可不就是圆圆么。其实还有一圆,只有顾彦彬敢说:“奶子也圆啊,像羊脂玉寿桃呢。”
  这话小周最不爱听,他觉得有些事是能说不能做,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小周也是店里的技师,比圆圆早来些时日,看上去就有些“老人”的样子了,常会教导圆圆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圆圆知道他是好意,对他很尊敬。小周私下对圆圆说:“顾总不是个好鸟,你防着他点。”
  小周说的那个顾总,三十五六的年纪,爱穿褐色或者藏青色外套,也不知做什么生意,很有錢,有一辆白色Q7,浑身上下透着高级。顾总是这里的常客,每个星期六来这里拯救自己疲倦的身体和灵魂。这时,圆圆已经学会穿那种把腰束得很紧,把胸束得很挺的内衣,外边是统一的枣红色制服,胸口开得很低。顾总走进来就看见了她,低声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老板娘轻笑了一下,就安排圆圆去了。
  这种眼神圆圆早已见怪不怪了。她轻车熟路地开始“做活”,先端来一盆泡了中草药的水,蹲下身给顾总脱袜子。她知道顾总的眼睛盯在哪里,但她已经很淡定了。泡完脚后,她开始洗、搓、按、捏,全套服务下来,顾总舒服地哼起来。他哼的是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哼着,瞅了一眼圆圆,知道该按背了,就主动翻了个身。
  房间里开着暖气,圆圆软软的小手搭在顾总的肩上,他后颈上有一条墨绿色的带子,带子上吊着一个玉观音。圆圆俯了一下身子,看见那个玉观音在幽暗的灯光下发着一圈一圈柔润的水色。
  顾总动了一下,圆圆慌忙直起身。她的胸挨着顾总的耳朵了。她听见他埋在枕头里吃吃地笑:“圆圆,你那里……可真圆。”
  圆圆自己耳朵倒先发烧了。她岔开话题,说:“老板,你的吊坠真好看。”
  顾总看了一眼枕头上的玉观音,说:“还行吧。玉的,男戴观音女戴佛,图个心安。”
  圆圆说:“得不少钱吧?”
  顾总说:“也不贵,七八万吧。妹子对玉有研究?”
  圆圆慌忙否认:“哪里,我哪懂这个。就是觉得怪好看的。”
  顾总说:“好看吗?到时候哥送你一个。”
  圆圆摇头:“不不,我就是随便说说。”
  那次圆圆捏得很卖力,结束的时候,胳膊都有点酸了。顾总往她胸口里塞了一张大票,站起来披上外套,风度翩翩像一个公子。
  终于有一天,圆圆接到了顾总的电话。圆圆没推辞,找借口向老板娘请了假,出去了。

  两人到了一个饭馆。顾总点的饭菜很丰盛,再有两个人也吃不完。圆圆吃得很仔细,很开心。顾总却没怎么吃,只端了杯子喝红酒。他给圆圆也倒了一两杯,说:“喝吧,不辣,这是干红。”圆圆也不拒绝,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脸蛋红扑扑的。

圆圆喝了不少酒,有些微醉,也有些困,看上去很可爱。顾总就带她去了宾馆。
  进了房间,圆圆开始打量里面的摆设。这个地方真不错,特别是中间那个席梦思大床,看上去很适合睡觉,圆圆就躺了上去。顾总却让圆圆去洗澡。圆圆听话地去了。洗了一半顾总也进来了,圆圆没有反抗。
  事情很快就完了。
  圆圆身下的处女血让顾总很是吃惊。他躺在沙发上,用那种让人摸不透的目光看着圆圆,那个玉观音在他赤裸的胸口上贴着,就像刚刚圆圆的样子。
  圆圆的眼睛引起了顾总的注意,他看了一下自己胸前,又看了一下圆圆,说:“喜欢吗?”
  圆圆点点头。
  顾总来了兴致:“你懂玉?”
  圆圆摇摇头。
  顾总说:“那为什么喜欢?”
  圆圆说:“不为啥,就是喜欢。”
  顾总“哦”了一声:“下次出来我送你一
  个。哦,还是送你个镯子吧,女孩戴手镯好看。”
  3
  顾总没有食言,第二次带她出来,就送她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盒子,看上去很富贵的样子。
  圆圆按了一下侧面的按钮,“嗒”,盒子就开了——是一个纯绿色的手镯,比圆圆在玉器行见的那块水滴玉牌还要漂亮。绿色很浓,没有一点杂质,是全绿,和村后池塘的颜色一样,绿得深不见底。
  这是翡翠。顾总抽着烟说。
  圆圆满心欢喜了。她取出镯子,先在胳膊上比画比画,然后团了左手的五个指头,那几个指头低眉顺眼地钻进了手镯里。圆圆感觉到左手腕猛地一沉,凉凉的,是一种富贵的凉啊。她看向顾总,就有了望向公子的味道了。
  圓圆很高兴,高兴起来的圆圆格外温柔,觉得自己在谈恋爱。顾总很满意,把她亲了又亲。
  从宾馆回来,圆圆没有休息,继续工作了。现在她的眼里已经看不见顾客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脚趾,看不见顾客白净或多毛的腿,也看不见顾客瘦瘠或肥厚的肩背。她眼里只有手腕上那只绿色的手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她端洗脚盆的时候很小心,生怕盆沿碰到手镯,往里面倒药水的时候也很小心,生怕把手镯染脏。不过她很快暗笑自己傻,玉怎么会被染脏呢,这可是玉啊,一尘不染,高贵的玉啊!
  戴了玉的圆圆觉得自己不一样了,有气质了。她开始对顾客不耐烦了,手劲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有个熟客跟她开玩笑:“圆圆,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思春了?”
  圆圆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给顾客擦脚。
  客人说:“圆圆,你这个手镯挺好看的,哪个哥哥送你的?”
  圆圆说:“谁送我呀,是我自己买的。”
  客人说:“圆圆挣大钱了。”
  圆圆笑了笑,没说话,心里更甜了。
  客人说:“不过现在这玉假的很多,你可别让骗了。”
  圆圆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客人说:“来,让老哥看看。”
  圆圆伸了胳膊,客人托起玉镯,在她的胳膊上转了转,笑了:“妹子,这是玻璃做的,不值钱。”
  圆圆说:“不会吧……”
  客人说:“我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最大的玉器市场,石佛寺知道不?河南镇平,当地家家户户都做玉器生意。妹子我给你讲,真正的玉没有这么绿,里面都会有瑕疵的,越是完美越是假的。这样成色的真玉,起码得十万以上。很多商家把普通的玉料人工添加色素、注胶,就能骗到外行人。你这个,连石头都算不上,看上去漂亮,其实就是玻璃,一只成本价就几块钱。”
  客人又说了一大堆有关玉石的知识,圆圆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脸火烧火燎起来,胳膊上的手镯嘲弄似的看着她,发着绿莹莹的光。
  4
  顾总再约圆圆的时候,她说自己来了例假,不方便。她躲着他,也恨透了他,她觉得他把她内心的什么东西弄碎了,打烂了。具体是什么,说不清楚,只是忽然心灰意冷起来,做什么都没劲。老板娘提醒她,咱们这里可是按提成算工资的——她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句。
  她无法去指责顾总,却又不能完全无视他。顾总意识到了她的冷淡,指名要她服务。她不敢明着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顾总还像往常那样躺在按摩床上,脖子上的玉观音随意地摆在枕头旁。他偷偷捏了一下圆圆的手腕,问:“镯子呢?怎么不戴了?”
  圆圆笑了一下:“干活不方便。”
  独自生了几天闷气,圆圆就释然了。像顾总这样的人,怎会舍得送她真玉呢?人啊,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看清自己的身份,不然会闹笑话的。
  她不再想这个了,又开始像以前那样兢兢业业起来。她的勤奋、体贴为她带来一大批固定客户,月底的提成翻了两番。她像接待其他客户那样接待顾总,像服务别人那样服务顾总,仿佛忘记了那两次外出,脸上始终挂着周到又疏离的微笑,搞得顾总也拿不准她了。
  她把微信头像改了——以前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现在是赵丽颖的照片,很多人都说她俩长得像。
  她端着客人泡完脚的足浴盆出去时,在走廊上碰到了小周。
  小周问:“圆圆,你咋把微信头像换了?”
  圆圆“嗯”了一声。她知道小周很在意她,却没想到连她换了微信头像他都注意到了。她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对他很尊敬。
  没活的时候,技师们都坐在休息室里玩手机,有时候也打趣,说的话总有些挑逗的意味。都习惯了。
  圆圆走进休息室,里面只有小周一个人。他半躺在长沙发上,一个人占去了大半。平时他从不这样的,他总带着乡下人的谨小慎微,这使圆圆对他多了一些好感,这是自己人。自己人有同类间天生的认同感,但也有同类间才具有的明察秋毫的本能。圆圆讨厌自己身上的农民属性,自然也就讨厌小周身上的“自己人”的属性。小周就像她的镜子,她对小周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觉得他很亲切,一方面又看不起他。说白了,是看不起自己。
  她对小周笑了一下,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掏出手机,胡乱扒拉。

小周见她进来,坐直了身子,说:“你那个玉镯咋不戴了?”
  “不想戴了。”圆圆懒懒地说。
  “为啥呢?挺好看的。”小周又问。
  “你管得宽!”圆圆忽然生了气。
  小周顿了几秒钟没说话。
  圆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呀,小周,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不是冲你的。我被骗了,这个手镯是假的。”
  “没事没事,”小周连忙摆手,“玉确实很难买到真的。咱们都是外行,也不懂。对了,你花多少钱买的?”
  圆圆想起顾总说的价钱,就打了个对折,说:“八千。”
  小周惊呼了一声:“八千啊,你也真舍得!”
  “还不是太喜欢了,谁知道买了个假的。”圆圆嘟囔道。
  “真的得多少钱?”小周问。
  “像这样的,大概得好几万吧。”圆圆想起客人的估价。
  小周不说话了。不说话的小周看上去很深沉,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圆圆扭头去看,发现从窗户外面射进来一道阳光,小周沐浴在阳光里,脸上带着悲悯众生的表情。
  5
  圆圆决定到镇平石佛寺去看看玉器市场。
  她坐上从市区到镇平县城的班车,刚一下车,就听到有人喊,到石佛寺,马上开了啊。她跟着人们上了一辆小中巴。车里有很多外地口音的人,有几个脖子上还挂了玉,果然是男戴观音女戴佛。
  有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凑过来:“妹子也是去进货的?”
  圆圆“嗯”了一声。
  男人兴致很高,问圆圆在哪里做生意;不等圆圆回答,就自我介绍,说他是本地人,在新疆、西藏、滇黔都有生意;常年在旅游线上跑,批发价一两百的玉镯有时能卖出一两万的高价,这个要会看人,看顾客的眼光、身份,一般来说,懂行的人不多,利润还是很可观的……最后说:“我缺少一个帮手,妹子愿不愿意跟着我干?开工资也行,抽成也行。”
  圆圆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就婉拒了他的好意,说:“我是小打小闹,做不了大生意。”
  男人说:“妹子,天下的生意都是人做的。我看你人挺实诚,怕你吃亏,这进货也有门道的。”
  圆圆说:“那行,哥,一会儿我就跟着你去看货。”
  男人咧嘴笑了。
  两人从玉器市场大门往里走,下了一段小坡,中间十几米宽的通道被切割成整齐划一的小摊位,头上都挂了黑色遮阴网,专供临时商贩租用。不敢说有上万个,几千家总是有的。两边是各家门店,大白天都开着灯,各种玉器被照得流光溢彩。商贩们周到但并不过分殷勤,有一种气定神闲和财大气粗的味道,眉宇间仿佛都在说:你愛来不来。
  果然是店大欺客。
  男人带着圆圆一家一家逛,指着玻璃柜台下的各种玉给圆圆看,说:“这都是大路货,就是走个量,贵重的一般不在这里交易。”
  圆圆看了,果然价钱都不贵,问:“那,贵重的在哪儿交易?”
  “都在熟客之间交易,或者经熟客介绍。”男人说,“妹子,你知道哥为啥对你这么热情吗?哥是跑江湖的人,一看你就是实在人。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哥也想学别人搞直播卖货,你长得好,要是咱们合作,肯定行。”
  圆圆见过网上的直播,但从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男人这一说,她倒动了一下心思,但想起自己这一次出来的目的,也就笑了笑,并不接话。
  有几个店主和男人是老相识了,寒暄几句就开始谈货。
  圆圆等他们忙完,用胳膊肘碰了碰男人:“我有个手镯,你能叫老板帮我看看不?”
  男人笑了:“咋不早说呢,我都能看。莫不是你淘了个宝贝?”
  圆圆害羞地笑了,说:“哪里呀,是一个朋友送的,我不太识货。”
  她从包里取出盒子,打开,把手镯递给男人。
  男人拿在手里,低头看,又举起来仰头看,说:“妹子,这个不是玉呀。”
  圆圆脸红了:“我知道不是,就是想再验证一下。”
  男人把手镯递给店主:“你看看。”
  店主拿眼一瞟:“很多人拿这玩意骗人。”
  从店里出来后,圆圆悄悄把手镯丢进了电线杆旁边的垃圾桶里。
  分手时,男人说:“妹子加个微信吧。”
  6
  圆圆从石佛寺回来,没事的时候,就开始用手机算她的工钱,每天都要算一遍,这已经成了她每晚雷打不动的功课。这样一来,她就很少参加技师们真正的夜生活了。
  技师们的夜生活和普通人不一样,不压马路,也不出去吃夜宵,就是聚在一起聊。什么都聊,聊房子、汽车、白日梦,聊国际形势、美国大选,也聊各自的同学、朋友,还聊包二奶、原配打小三、脚气、恋爱、艾滋病……逮着什么聊什么。有时候聊得好好的,还会争起来,一不小心就伤了和气。不过也是一会儿的事,转过脸就和好如初了,都是出来讨生活的,都不容易,谁会为一两句玩笑话当真呢?
  这一天,大家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说闲话。不知道是谁说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起来。
  圆圆从手机的计算器里抬起头,就撞见了小周的眼睛。小周在这里是被称作“大哥”的,因为他年龄最大,干这一行时间也长。当了大哥的小周脸上居然红扑扑的。圆圆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忙问怎么回事。
  大家都笑而不答,只是吵着让小周请客去吃烤串。
  圆圆说:“你们去吧,我今天瞌睡得很,想早点睡。”
  小周的脸上有些失望。
  有人说:“走吧,圆圆,你不去,谁当大嫂?”
  圆圆笑骂了几句,就和他们一起去了。
  气氛从这里开始就有些不一样了。一路上大家都在笑,小周也在笑,但笑得明显不自然。都瞧出来了,他对圆圆有了意思。男女这点心思嘛,其实比谜语还好猜,自己觉得是秘密,别人早就一眼看透了。看透了小周心思的技师们更兴奋了,一边起哄,一边拿语言来挑逗圆圆和小周。他俩就更像一对了。

小周很高兴,圆圆却有些不高兴了。她不想被误会成“大嫂”,就有意躲着小周。小周看出来了,这让他又幸福又难过,整个晚上都显得很不自然。
  7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往前过,圆圆还在一天一天算着她的钱。照这样下去,她离自己的目标就不远了。
  顧总还是经常来,只是不再只点圆圆了,另一个新来的女技师成了他的“新欢”。圆圆不生气,圆圆一点都不生气——服务谁不是服务呢?
  小周的殷勤让圆圆感觉到心烦。她知道自己和小周不是一路人,但又无法对小周明说。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小周把她的微信名备注成了“玉”,就问他怎么回事。小周不说。
  后来足浴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让小周发了一笔小财。一个客人在这里洗脚,边说话边嚼着一颗兰花豆,不小心兰花豆呛到了气管里,客人白眼直翻,眼看就要没命了。小周上前从背后抱住客人,两只手臂环绕在他的腹部,然后一只手握拳,另一只手按在拳头上,快速、有力地挤压,反复了好几次,客人突然“咔”了一声,从口中吐出来了那颗兰花豆。
  被救后,客人非要给小周两千块钱。小周推辞不过,只好接了。老板娘为了激励员工,又额外奖了小周五百块,并让小周给所有技师培训各种急救方法。小周成了红人。
  成了红人的小周觉得自己有了追求圆圆的资本,就开始明着追求圆圆。
  圆圆跟老板辞工了,说:“我要走了。”
  8
  圆圆决定去做女主播了。
  她给在石佛寺认识的男人发了短信,约他见面。她已经知道男人叫郑仕通,已婚,有两个孩子,妻子是家庭主妇。
  圆圆和郑老板微信联系很久了。他教给她识玉的方法,进货卖货的潜规则。圆圆已经算是一只脚跨进门里的人了。进了门她才知道,当初她在玉器行看到的那块玉水滴其实并不值钱,成本价也就四五百块。
  她辞了足浴城的工作,微信朋友圈也屏蔽了以前所有的客人和同事,包括顾总和小周,开始和郑仕通合作,郑老板负责进货,她直播卖货,按比例分成。圆圆赶上了好时候,直播很火,又加上她长得漂亮,直播间里的人气很旺。在这里,她的名字叫“玉娇龙”,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聚在直播间给“玉娇龙”打赏,或者买她推荐的玉器。
  没过多久,圆圆已经能够轻易地辨别一块玉的产地、质地、价格,如同她已经能够一眼看透男人的心。她也已经明白了女人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去挣。她挣了很多钱,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她腕上戴了一只玉手镯,脖子上挂了一个玉葫芦,每一件都价值上万。
  她想要的早就得到了,只是在看到这些玉器的时候,心里再也没有露珠从草叶上滴落下来的颤抖。唯一不变的,是每天晚上下了直播,她还是喜欢算她的钱。支付宝、微信、银行卡,算一遍,再算一遍。
  后来她接到一个快递,是小周寄来的。他送给她一个玉手镯,说是攒钱攒了好久才买的,外边还带着商场的包装盒子。圆圆一看就知道这种玉手镯进货价在三千左右,而商场里大约要卖到三万。
  “傻啊……”她在心里说。
  小周在微信里说:我知道你喜欢玉,可我买不起你想要的那种,就把你的名字备注成“玉”,时时提醒自己要满足你这个心愿。现在,我终于攒够钱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微信发来的时候,她和郑老板刚刚对完账。她伏在落地玻璃窗上,看完微信,看脚下城市的灯光。她抽了一支烟,看着都市的灯火明明灭灭,眼前出现了几年前那个春天,那个蜂飞蝶舞的路口。
  “真傻。”她在心里说,然后眼睛就湿润了。
  郑老板说:“这小伙子人不错。”
  圆圆说:“嗯。”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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