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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帮我写出第一篇小说的人

 青梅煮茶 2024-05-25 发布于江苏

张洁曾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也是唯一一位两度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

作为作家,张洁的起步时间并不早。她生于1937年,直到1978年才创作了第一部短篇小说。年近40的她“除了痛苦的人生经验,几乎是赤手空拳”,她开始开垦文学的处女地。张洁的成长经历影响了她的创作风格,正如她在《我的第一本书》中写的那样:“我永远不会忘记生活在我周围的普通人。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不仅仅是中国的老百姓,也想着整个人类,我爱人类,关心着他们的命运和前途,我将尽终生的力量为人类而写作,因为我是从普通人当中走出来的。

本次,文艺君为大家带来“茅盾文学奖获奖者散文丛书”《我的四季》,走进作家张洁的写作世界,一起了解她是如何走上文学之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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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写出第一篇小说的人

要是我在记忆里搜寻,骆宾基叔叔是除我父母的影像之外,第一个印入我记忆的、家庭成员之外的人,我称他叔叔。可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作家,如同他不知道我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桂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住在我们家,由母亲做饭、洗衣,照顾他的生活。不过他并不喜欢勤换衣着,除非出门或上哪位太太家做客,才会换上一件我母亲为他洗烫平整干净的衬衣。也许他想尽量减少母亲的负担,更可能的是他根本不修边幅。因为几十年的岁月证明,就是在我有了婶婶之后,他也依然如故:衬衣领子总像没有洗过,质地很好的毛呢大衣里,不知藏着多少尘土,被子、床单的情状,和衬衣领子差不了多少……好像仍然过着没人照料的、单身汉的潦倒日子。

他吸烟吸得很凶。清早起来,只要他一打开房门,便有浓浓的烟雾滚滚涌出,他那窄小的房门活像个大烟囱。好像他一夜没睡,挺辛劳地烧了一夜湿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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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才知道,《北望园的春天》那本集子里的好几篇小说,就是他穿着脏衬衣,在那冒着团团烟雾的房间里写就的。要是我想念儿时在桂林的生活,我会在那本集子里找到昔日的房间、竹围墙、冬青树、草地、鸡群、邻家的保姆和太太,以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自己的影子。

我自认并非十分淘气的孩子,但我经常挨父亲的揍。或因为他的心情不好,或因为没钱买米,或因为前方战事吃紧,或因为他在哪里受了窝囊气……好像一揍我,他的心情就可以变好,就有钱买米,前方就可以打胜仗,他便不再受人欺凌……

因此,大概叔叔也认为我是一个不堪造就的孩子,不然为什么老是挨揍?也因此我想他是不喜欢我的,我也不曾记得他和我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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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灵魂上的朋友

我们的友谊是在以后。

一九五四年我们开始通信,那时我还在抚顺读中学。

我想我之所以写信给他,是因为不知哪本书或哪首诗引动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我像某些自视极高的文学青年一样,对文学其实一知半解,可不论对什么都敢妄加评论,以为文学不论是谁想干就能干,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随便进去胡说八道的清谈馆……

我对他的教训感到非常失望,觉得他对我板着作家的面孔,挑剔、难以对话,我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有时我还使小性子……总而言之,我多半还是把他当叔叔,而没有当作家。

其实他对我的所谓创作极其认真,并不因为我是他的晚辈而对我有些许的不平等。他送给我的每一本书,都郑重其事地签上名字,端盖着印章。

我常常让他失望。或因为任性,或学习不好,或我要看什么演出,等他给我买好了票,我又没去看等等,只有一样我如了他的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到北京读书后,若是我久日没有消息,他便会来信问我生活怎样,是否需要钱用,学习如何、有没有长进,又写了什么新诗,拿去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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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一年级时,我忽然写起诗来,他却认真地当回事。劝我多读涅克拉索夫《谁在俄罗斯生活得自由?》那样的著作。而我听了也就听了,写诗于我不过是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却耗费他许多时间,去审读我那既无才情、又未经过苦心推敲的诗句,之后还要对我认真地加以指点。

等我自己也开始写作,也碰上那种连认识也不认识的人,动辄拿来一本几万、十几万的文稿“恭请指正”,我才知道厉害。

我把自己正在写的、编辑部急等用的文章丢在一边,一字字地给他看完,并给他联系好出版社,请他和出版社谈谈,听听出版社的意见,如何将文章改得更好……他却把这部稿子扔到一边,又拿来一部几万字的小说“恭请指正”。我真佩服他们的才思,敏捷得如同自来水龙头,只要一拧,就哗哗地往外流。

后来,我并未写出,也没有打算认真写出一行像样的诗句。写诗的冲动,终于像水一样地流过,我连那个写诗的笔记本也没有留下,他也不再提我写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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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森林里来的孩子”

能够认真听取他的指教,并和他进行认真的对话,是在我吃尽苦头栽够了跟头之后。

一九七八年初,时值中央音乐学院招考新生完毕。他给我讲了音乐学院招生工作中一些感人的事情,那些事例当时在社会上流传极广。他鼓励我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并对我说,因为我对音乐的喜爱,这个题材对我很合适。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动笔写这篇小说。我写得很吃力,正当我非常为难的时候,他突然因脑溢血住进了医院,我当然不能再为这篇小说给他添乱。幸好曲波同志算是我的先后同事,小说请曲波同志看过两次,并听取了他许多宝贵的意见。

去医院看望骆叔叔的时候,他还不忘这篇小说,问我写完了没有。还说写完以后,要请丁宁同志过目,因为这些故事还是上年他宴请大家时,丁宁同志在饭桌上讲的,当时李準同志对这个题材也很有兴趣。

听他的意见,小说又请丁宁同志看过。

但这篇小说不但被《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王扶同志退稿,还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我以为这篇小说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便丢在一旁,从此也不再做写小说的梦。

他出院后去小汤山疗养之前,又问起这篇小说,并一定要我读给他听。我对这篇被枪毙的小说已然毫无兴趣,念得干干巴巴、有气无力,断句也不清楚,而且念得飞快,根本不打算让人听个明白。我不过是在应付差事:因为他要我读,我不得不读。我还想向他表示,我努力过了,但事情的成败由不得我。

可是,我看见他的眼圈儿红了,我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我是为他的感动而感动了。

他说:“好,很好。”

我不相信。也许这是他对我的安慰、怜悯,或是偏爱。

他坚持让我再送另一家杂志。

可以吗?我仍然不相信小说有发表的水平,并且我对他说,小说的标题也不算好,我们推敲了几个,最后他说:“就叫《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吧,它开阔,背景显得雄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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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正式发表后,他似乎比我更高兴。立刻写了一封信给我,那些赞赏的话,我就不便说了。

我赶到小汤山去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说:“你爸爸一辈子想当作家也没当成。”口气里流露出深深的遗憾,眼睛也不看我,好像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在看他自己,看我父亲,以及他们同代人走过的那条路。

我说:“他一生为人处世,太过小聪明。”

他摇摇头,表示不满意我用这种口气说到我的父亲。我不再和他争辩,但我知道,我绝没有说错。父亲其实是个可怜的人,太过小聪明,却又大半辈子仰人鼻息。等到一九四九年后,可以重打鼓另开张的时候,却韶华已逝,已经养就的很多毛病,已很难改变。他虽活着,但他的一生似乎已经了结,翻开在他面前的那本大书,已经是另外一页,记载着另外一些人的故事。

想起小时候,常常听见锋芒外露、嘴不饶人的父亲,刻薄、抢白、看不起骆叔叔。结果谁成功了?如果父亲能像骆叔叔这样勤奋,相信他也会成功。这样一想,我又为父亲感到惋惜,虽然我并不爱他。

我对他的感情,还不如我对骆叔叔的深。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骆叔叔给予我的,远比生身父亲还多,就连他写给我的信,也比父亲给我的多,且不说期望于我的、教诲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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