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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

 细雨青衫 2024-05-26 发布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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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太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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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东平淳于棼(fén),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pí)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译文〕东平人淳于棼是吴楚地区崇尚侠义的人士,喜欢喝酒,意气任性,做人处事不太在意小节。他积攒了一大笔财产,豢养了一批豪杰侠客。他曾经凭借武术技艺候补缺额,做过淮南军的副将,因为喝酒之后使性子,顶撞了元帅,被开除赶走,从此沉迷不得志,整天恣肆任性,把喝酒当作正事。淳于棼家住在广陵郡往东十里的地方,住所的南边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枝干修长,枝叶浓密,清凉的树荫足有好几亩地那么大。淳于棼生日的时候,就同一帮豪侠在大树底下痛快喝酒。

〔原文〕: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wǔ)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mò)马濯(zhuó)足,俟(sì)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fú)郭城堞(dié)。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译文〕贞元七年九月,淳于棼因为醉得厉害而发起病来。当时两位朋友把他从酒席中搀扶回家,让他睡在堂屋东边的走廊里。两位朋友对他说:“你睡吧!我们要去给马喂食,然后洗洗脚,等你稍微好些,我们再走。”淳于棼解开头巾,躺倒在枕头上,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好像就做起了梦来。他看到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使者,向他跪下行礼,说道:“槐安国王派小臣来传达邀请您的命令。”淳于棼不知不觉就下了床榻,整理完衣服,跟随两位使者来到门口,看到一辆青油漆涂的小车,用四匹公马驾着。身边跟从的七八个人把淳于棼搀扶上车,出了大门,指着那棵老槐树上树洞的方向而去。使者就把马车赶到了树洞里。淳于棼心里也觉得挺奇怪的,只是不敢发问。忽然看见周围的山川、景物、草木和道路,跟人世上的很不一样。往前走了几十里,眼前出现了外城的城墙。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很多,都没有间断过。淳于棼身边为车辆喝道的人呼喝的声音很急促,行人也都纷纷闪到路旁躲避。接着又进入大城,朱红色的大门后面是一重又一重的城楼。城楼上用金色的大字写着“大槐安国”。看门的人快步跑来下拜,又奔走赶去通报。马上就有人骑着一匹马跑来传话说:“国王想着驸马从远方降临,让他先去东华馆休息吧。”于是就在前面导引,带着车辆向前走去。

〔原文〕: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jiàn)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zhī)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yuè),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biàn)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mò)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译文〕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一扇大门开启,淳于棼下了车,走了进去。这宅子有彩绘的门窗框和雕镂的梁柱。珍奇华美的花果树木,整齐地种植在庭院下方,铺设垫子的几案、帘幕帷幔和菜肴吃食,放置在庭院之中。淳于棼心里感到非常愉悦。又有人传呼通报说:“右丞相要来了。”淳于棼走下台阶,恭敬地迎接对方。有一个人穿着紫色衣服,手里拿着象牙笏板,往前走过来,作为主人同作为客人的淳于棼恭敬地互相行礼。右丞相说:“我们国王不顾本国偏远,迎接先生你到这里来,想要与你缔结亲事。”淳于棼说:“像我这样低贱鄙陋的人,怎么敢奢望这样的事?”右丞相于是请他一同前往宫中。走了大概有一百步左右,走进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矛、戟、斧、钺等兵器分排在左右两边,几百个军士差吏,退到路边躲避。淳于棼有个平日里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也快步跟从在人群中。淳于棼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却不敢上前问他。右丞相带着淳于棼走上大殿,大殿守卫森严,兵士整肃,好像是皇帝居住的地方。看到一个人身材高大,仪容端正严肃,坐在正中的位置,穿着白色布衣,戴着荷花冠。淳于棼瑟瑟发抖,不敢抬起头看他。身边服侍的人让他下拜行礼。国王说:“从前承蒙你父亲发话,不嫌弃我们这小国家,要让我的第二个女儿瑶芳来侍奉先生你。”淳于棼只是伏在地上而已,不敢说什么话。国王说:“先到客舍里住着吧,接下来再办婚礼。”为婚礼的事还下了一道旨。右丞相也就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东华馆。淳于棼想着父亲许婚的事,觉得父亲在边地领兵作战,就这样流落到了其他民族那里,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心想父亲大概是同北方少数民族有了交情,所以才会发生现在的这件事。他心里感到很迷惑,不知道这件事的缘由。

〔原文〕: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pèi),彩碧金钿(diàn),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yǒu)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xuè)。吾与穷英妹结绛(jiàng)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píng)翊(yì)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

〔译文〕这天晚上,结婚的礼品、婚礼的仪式和排场、音乐歌舞、菜肴和照明的灯烛,还有车马用具等,都准备得非常齐全。来了许多女子,有的叫华阳姑,有的叫清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像这样的人有好几个。她们身边都跟着几十个侍从,戴着翡翠的头饰和凤冠,穿着五彩披肩的金色衣衫,插着镶嵌彩珠和翡翠的金钿,简直让人不敢直视。她们四处游荡,玩乐笑闹,在新房里走出走进,争相拿淳于棼开心玩闹。众女子姿态妖娆艳丽,言语巧妙风趣,淳于棼根本答不上来。又有一位女子对淳于棼说:“昨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我跟着灵芝夫人到禅智寺去,在天竺院里观看石延跳《婆罗门》舞。我和姐妹们坐在北面窗边的石头座椅上,那时你还是少年,也跳下马来观看舞蹈。你自顾自跑来,硬要跟我们亲热,开玩笑逗乐。我和穷英妹妹将深红色的手帕扎起来,挂在竹枝上,你难道已经不记得了吗?还有七月十六日的时候,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解《观音经》的时候,我在讲台下捐了两只金凤钗,上真子捐了一只水犀牛角做的盒子。当时你也在讲坛中,你到法师那里请求看看金钗和盒子,拿着观赏了很久,不停地赞叹,觉得是极为罕见的东西。然后你看着我们几个人说:'人和物件,都不是人间可以见到的。’一会儿问我的姓名,一会儿问我住在哪里。我也不回答。你倒是情意绵绵,不肯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你难道都想不起来了吗?”淳于棼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众女子说:“想不到今天和你成了亲戚。”又有三个人,衣饰相当体面,上前向淳于棼下拜,说道:“我们接受命令,担任驸马您的傧相。”其中有个人还是淳于棼的老朋友。淳于棼指着他说:“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田子华说:“是啊。”淳于棼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聊从前的事,聊了很长时间。淳于棼对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子华说:“我四处游历,碰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受到了他的器重,因此在他手下做事。”淳于棼又问他说:“周弁在这里,你知道吗?”子华说:“周生是显贵了。他的官职是禁军里的司隶,权势很大,我好几次承蒙他的照顾保护。”两人一边说一边笑着,谈得很愉快。

〔原文〕: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dì),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译文〕过了一会儿,听人传话说:“驸马可以进来了。”那三个人把佩剑、玉佩、冠冕和礼服拿来,为淳于棼更换了衣服。子华说:“想不到今天可以看到盛大的典礼,我是不会忘记的了。”有几十位仙人般的女子,演奏起奇妙的音乐,音调婉转清越,曲子凄凉悲哀,不是人世间所能够听到的。前面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的人,也有几十个。只见身旁张设着金玉和翠鸟羽毛装饰的屏幕,制作精巧,颜色缤纷,绵延好几里不断。淳于棼挺直身板坐在车里,思绪迷茫,心神不定。田子华多次说笑来帮他缓解这种情绪。之前的那帮女亲戚,各自乘坐凤翅宫车,也在他们车旁来去。终于来到一扇门里,那地方叫做“修仪宫”。那些仙人般的姑姑妹妹也挤在边上,让淳于棼下车叩拜,与新娘交拜,前进后退的礼数同人间一样。撤去遮挡面容的扇子,他看见一位女子,说是名号叫做金枝公主,年纪大概十四五岁,美得简直就跟神仙似的。婚礼的各项礼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非常隆重。成婚以后,淳于棼与公主的感情越来越好,受到的荣宠也越来越优厚。出入所穿的服饰,乘坐的车辆,宴会和宾朋的档次,都仅次于国王。

〔原文〕:王命生与群寮(liáo)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译文〕国王让淳于棼和其他官员准备护卫的武装力量,在国家西边的灵龟山举行盛大的狩猎活动。那里山岭崇高秀丽,水流深长悠远,树木茂盛,各种飞禽走兽,都在那里找得到。出猎的部属们打到的猎物多极了,他们过了整个晚上才回来。

〔原文〕: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jù)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译文〕淳于棼找了个日子,禀报国王说:“不久之前,我与皇家结亲的日子,大王说这桩婚事是遵照我父亲的意思。我父亲之前担任边地将领的副手,带兵作战失败,沦陷在北方少数民族当中。那以后一直没有收到过他的书信,已经有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亲在哪里,我请求让我去那里看望他。”国王接口说道:“亲家公担负着守卫北边国土的职责,并没有断过音信,你只要写好信寄给他看看,用不着自己马上就过去。”淳于棼就让妻子准备了慰问恭贺的礼品,同信件一起捎了过去。几天之后收到了回信。淳于棼察看信的内容,说到的都是父亲这一辈子的经历。信里回忆往昔、训诫教导,感情委婉曲折,就跟父亲当年一样。又问他亲戚们是不是都还健在,乡里的情况是热闹了还是冷清了,又说到路途遥远,阻隔了彼此的消息。话说得悲凉凄苦,感慨忧伤。他又不让淳于棼过去拜见,说:“丁丑那年,我会跟你相见。”淳于棼手里拿着信,悲伤地哭了起来,简直无法承受心中的感情。

〔原文〕: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chù)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lián)仆妾车马,列于广衢(qú),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pí)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译文〕有一天,妻子对淳于棼说:“你难道不想做官吗?”淳于棼说:“我这个人放荡不羁,不熟悉政事。”妻子说:“你去做就是了,我会帮助你的。”他妻子就把他想要做官的意思说给了国王听。几天之后,国王对淳于棼说:“我的南柯郡,政事没有人管理,原来的太守被撤职了。希望能够依靠你的才华,你就委屈一下去那里任职吧。马上就跟我女儿一起出发吧。”淳于棼诚恳地接受了这个任命。国王就让有关部门准备太守的行李物品,还拿出金器、玉器、丝织品、梳妆用的镜匣、奴仆和车马,摆列在大街上,用来给公主送行。淳于棼从小游荡行侠,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这一天,这时候心里格外欢喜。于是向国王呈上奏章,文中说:“我是将领的儿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学问技艺,不恰当地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肯定会败坏朝廷的典章。我自己都为承担重任而悲伤,总会因为力不胜任而坏事的。现在我想要广泛地征求有才能的人,我做不到的,让他们来帮助我。我发现担任司隶的颍川人周弁,忠诚正直,严守法令,决不妥协,具备辅佐别人的才能。没有官职的冯翊人田子华,思路明晰,做事稳重,擅于应变,通晓政策风化的本源。这两个人跟我有十年的交情,我很清楚他们的才干,可以把政事托付给他们。请让周弁担任南柯郡的司宪,让田子华担任司农,或许就可以让我在政事上做出一些业绩来,也能够让法令制度有条不紊。”国王都按他表文里说的派人给他了。

〔原文〕: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kuí)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译文〕这天晚上,国王和夫人在国都南面为他们送行。国王对淳于棼说:“南柯郡是我国的大郡,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不用仁德是不能治理得好的。再说你还有周弁和田子华两人辅佐。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国家对你的希望。”夫人告诫公主说:“淳于郎性格刚烈,喜欢喝酒,加上年纪又轻,你做妻子的,最要紧就是温柔和顺。你好好侍奉夫君,我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南柯郡的地界虽说离这里不远,但是没办法早晚都能同父母相见。今天跟你分别,怎能教我不落泪。”淳于棼和妻子向他们下拜叩头,就往南去了。他们登上车,骑上马,有说有笑,很是快活。

〔原文〕: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qí)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tián)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qǐ)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译文〕几天后,他们抵达南柯郡。郡里的官吏、和尚道士、老人、乐队、车队、武装警卫和掌管皇室车辆铃铛的人,争相赶来迎接侍奉。一路上都挤满了人,钟鼓的声音闹腾极了,十几里外都听得到。眼前是城墙和楼台,环绕着一种祥和的气息。进入大城的城门,门上也有大幅的匾额,用金字写着“南柯郡城”。只见一座朱红色的屋宇,门户旁设有棨戟,便是太守宅邸,屋子很深邃严整。淳于棼到任之后,体察当地的风俗,救治百姓的疾苦,把政务都交给周弁和田子华办理,南柯郡被治理得秩序井然。自从掌管南柯郡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年,淳于棼的教化深入人心,被普遍推行,百姓编歌谣赞颂他的功绩,为他建歌颂功德的功德碑,在他生时就为他建立祠堂祈福。国王非常器重他,赏赐封地和爵位给他,让他成为三公和宰相中的一员。周弁和田子华也因为管理政事杰出,几次升职,做了高官。淳于棼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因为父亲的功勋循例被授予官职,女儿也都与皇族子弟结亲。家族荣耀显赫,成为当时的盛事,一个时代里都没有能够及得上的。

〔原文〕: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zī)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jū)发背,卒。生妻公主遘(gòu)疾,旬日又薨(hōng)。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zhuàn),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shì)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译文〕这一年,有个檀萝国来攻打南柯郡。国王命令淳于棼训练将领兵士,去征讨敌人。淳于棼于是举荐周弁,让他率领三万兵士,到瑶台城去抗击敌军。周弁刚强勇猛,小看了敌人,军队吃了败仗。他一个人丢盔卸甲,骑着马偷偷地逃出来,夜里回到了城中。敌军也收拾起盔甲、粮草和军械回营了。淳于棼就把周弁关了起来,向国王请罪。国王饶过了他们两个人。这个月里,司宪周弁背上长出毒疮,死了。淳于棼的妻子公主也得了病,过了十天也去世了。淳于棼于是向国王请求,罢免自己郡太守的职务,让他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到都城。国王答应了他。就让司农田子华负责南柯郡太守的事务。淳于棼哀伤悲痛地将灵车启行,灵车和仪仗队走在路上,男男女女都跑来哭喊,百姓和差官都拿食品来祭奠,拉住车辕、挡住道路来挽留淳于棼的人多得数不清楚。就这样来到了都城。国王和夫人穿着白衣服,站在郊外哭泣,等待灵车的到来。公主的谥号被定为“顺仪公主”。国王让人准备了仪仗队、柄头扎束鸟羽如盖的仪仗和鼓吹乐队,把公主葬在了都城东面十里处的盘龙冈。这个月里,已故司宪的儿子周荣信,也护卫父亲的灵车来到了都城里。

〔原文〕: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zhé)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jiàn)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bèi),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méng)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

〔译文〕淳于棼在地方镇守多年,努力同中央保持好关系,无论是皇族还是高官,都跟他关系很融洽。自从罢免郡太守之职、回到都城以来,他经常出门,在外面待上很长时间,结交朋友,联络感情,他的威望一天天地增长起来。国王心里怀疑忌惮他。当时国中有人上奏章说:“天象有变异,国家有大难。都城迁到别处,国家政权败坏。祸患来自别族,祸事源自内部。”当时人议论,都觉得是淳于棼越过自己的身份做了不该做的事,天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国王就免去了他的侍卫,禁止他出去交际,让他待在自己的宅子里。淳于棼自认为管理南柯郡那么多年,没有出现过政策失误的情况,现在因为荒谬的流言而获罪,感到闷闷不乐。国王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就对他说:“我们两家结亲二十多年了,不幸的是我女儿年纪轻轻过世,不能同先生你相伴到老,实在让人悲痛感伤。”夫人就把孙子留在身边自己抚养,又对淳于棼说:“你离开家有很长时间了,可以先回家乡,看看亲戚们。几个孙子就留在这里,不用记挂在心上。三年之后,我们会派人去接你的。”淳于棼说:“这里就是我家,为什么还要回家呢?”国王笑着说:“你本来住在人间,你的家不在这里。”淳于棼忽然感到昏昏沉沉的,好像在睡梦中,就这样迷糊了很长时间,这才想起从前的事,于是流下眼泪,请求回家。

〔原文〕: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yàng)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shān)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huì)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yǒu)。梦中倏(shū)忽,若度一世矣。

〔译文〕:国王示意身边的人送他回去。淳于棼下拜两次,就离开了。又看见从前那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跟着他。来到大门外,看到自己要乘坐的车辆很低劣,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跟班随从,他心里觉得很意外,也很感慨。淳于棼上了车,走了大概有几里路,又出了大城。面前仿佛就是当年从东边过来时的道路,山水和原野都跟从前没有两样。送他的那两个使者完全没有威风派头,淳于棼就更加闷闷不乐了。他问使者说:“广陵郡什么时候能到?”两个使者自顾自唱着歌,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说:“一会儿就到了。”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出了一个洞穴,淳于棼看到自己乡里的街道,还和从前一样,心中悲叹,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两位使者带着他下车来,走进家门,走上堂屋的台阶,发现自己正睡在堂屋东面的走廊里。淳于棼非常惊讶,也很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两位使者于是大声呼喊淳于棼的名字,喊了好几声,淳于棼才苏醒过来。看到家里的仆人正拿着扫把在庭院里扫地,两位来客正坐在床榻边洗脚,倾斜的太阳还没有完全消失在西墙之上,东窗下的酒杯里,还有没喝完的酒在悠悠地晃动。只是做了一会儿的梦,却好像已经度过了一生的时光。

〔原文〕: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niè),寻穴究源。旁可袤(mào)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hú),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wū),嵌窞(dàn)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huǐ)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译文〕淳于棼回想梦中事,感慨叹息,就把两位来客叫过来,把事情说给他们听。他们惊讶极了,就跟淳于棼一起走到外面,找到了槐树下面的洞穴。淳于棼指着那里说:“这就是我梦里钻进去的地方。”两位朋友觉得可能是狐狸精或者树精在作怪。他们就让仆人拿着斧头,砍掉肿大的树桩,折断旁出的小枝,找寻这个洞穴的源头。在树旁大概一丈远的地方,连着一个大洞,树根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小大概放得下一张床榻。洞里堆积土壤,做成了城市、台观、殿堂的样子,有蚂蚁隐藏聚集在这些建筑物里,数量大概能装满几只斛。城中有座小台,颜色似乎是赤红色的。两只大蚂蚁住在那上面,长着白色的翅膀和朱红的头颅,身长大概三寸。边上有几十只大蚂蚁陪伴,其他蚂蚁都不敢靠近它们。这就是国王啊。这里就是槐安国的都城了。接着又挖到一个洞穴,一直通到南面的枝干里,大概隔了四丈远,曲曲折折的,洞穴正中也有土堆成的城墙和小楼,大群蚂蚁住在里面,这就是淳于棼掌管的南柯郡了。还有一个洞穴,往西有两丈的距离,体积庞大,空旷低洼,坑坑洼洼,形状奇特。洞里有一块腐坏的龟壳,有斗那么大,在积蓄的雨水浸润下,长出了一蓬蓬的小草,茂盛极了,遮蔽住了底下的龟壳,这就是淳于棼曾经打过猎的灵龟山了。又找到一个洞穴,往东有一丈远的距离,那里老根曲折盘绕,好像蟠龙的形状。其中有座小土堆,高一丈多,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盘龙冈上的坟墓了。淳于棼回想从前的事情,心中感慨,察看蚁穴的情况,都跟梦中一样。他不希望蚁穴被两位朋友破坏,马上命令仆人按照原来的样子遮盖填塞起来。这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早上再看蚁穴,那群蚂蚁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所以说之前那句话“国家有大难,都城迁到别处”,就这样应验了。淳于棼又想到檀萝国来攻打的事情,再请两位朋友到屋外找找蛛丝马迹。屋子东面有个小洞,也有一群蚂蚁隐藏聚集在洞里。所谓的檀萝国,难道不就是这里吗?哎呀!蚂蚁的神奇怪诞,尚且无法让人完全明白,何况是隐藏在山岭和树木之中的大妖怪所能变化出的神异景象呢?

〔原文〕: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译文〕当时,淳于棼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和田子华都住在六合县,有十天没有跟淳于棼来往了。淳于棼马上派家童赶过去问候情况。周弁突然间得了病,已经过世了。田子华也生了病,躺在床上。淳于棼感悟到南柯郡做官的虚幻不实,以及人生的短暂,就专心修道,不再沾染酒和女色。三年之后的丁丑年,他也死在了自己家里,那一年他四十七岁,正好跟国王和他父亲信中的期限一致。

〔原文〕: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dí)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zh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译文〕:公佐在贞元十八年八月的秋天从吴地到洛阳去,在淮水岸边短暂停泊,偶然见到了淳于棼,向他询问曾经发生的事,将这件事来回听了许多遍。文中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我当时就将这件事写下来,做成一篇传,给那些喜欢奇闻逸事的人看。虽说文中涉及神异鬼怪,并不是正经学问,但是记下淳于棼这样才德不相称而窃取名位的人的故事,也是对其他人的警示。后来的人啊,最好把南柯郡这样的事当作是转瞬即逝的,不要因为声望高、官爵大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原文〕: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译文〕:曾经的华州参军李肇为这篇传写了赞,说是:爬到最高位,权力无边大。通达人看着,蚂蚁扮家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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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赏千篇     暮读万卷

古今中外尽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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