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共4633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现在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观点,认为明朝亡于财政破产。简单地说,就是因为明朝中央政府没钱了,没法编练出一支精锐的军队,来抵御清军入侵和平定农民军起义。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明朝的国库只剩八万两银子了,可以说穷得叮当响。所以,说明朝亡于财政破产是有点儿道理的,但这绝不是全部原因。 单一农业经济的低利润率与明军的意识形态 我们常说“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别忘了前面还有一句,“钱并不是万能的”,我认为明朝更多是亡在前半句上。明朝没钱吗?这得看和谁比,和同时期的清朝比,从单纯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看,明朝都是远远胜出的。如果硬要说一个耕地有七八亿纳税亩、人口约两亿的大国,比仅仅只有数十万人的渔猎部落还要穷,那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但钱多并不意味着国力强,更不意味着军力强,这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转换效率问题。人口基数庞大,并不代表有足够合格的精锐兵员,理解这个并不困难。 射箭不仅讲究力量和技法,还极讲究心理素质,明军是半路出家的“农民战士”,如何与从小就骑马射箭的“职业猎手”相比?战场上的技战术差异往往导致一边倒的屠杀,明清两军的多次交战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兵员的技战术并不是成年后通过加强训练就能提升的,哪个职业运动员不是从小就参加严格的训练?否则,即使投入再多的钱,恐怕也无济于事。另外,孔子曾经说过一句话,“朽木不可雕也”,如果本身不是块好材料,仅靠后天调教也是很难成气候的。 明军的火器落后,不能抵御清军的骑兵,冷兵器更不是对手。满族人从小就是职业猎手,打猎就是他们生活、生存的方式,而且在极为寒冷、充满野兽和各种危险的大森林里生活,那些体力弱、技术差、智力有缺陷的弱者,早就被严酷的生存环境淘汰了,存活下来的都是最强者。而明朝以农业为主,培养一名合格的冷兵器战士,代价极其高昂,所以必须引进更快速、更有效的作战方式。 于是人们得出结论,仿照同时代的西班牙步兵方阵,建立一支以欧洲先进火器、长矛手与骑兵混合编制的军队,是克制满洲骑兵部队的唯一方法。 在欧洲,火器的普遍运用与技术提高终结了冷兵器时代的霸主——重装骑士。中世纪时,骑士和他骑的马都挂着由一整块钢片打造的板甲,这在当时是绝对的霸主,因为一般的剑对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火器终结了他们的霸主地位。而在明末,明军从来没有迈过这道坎。 徐光启曾建议,从澳门引进葡萄牙兵训练明军使用火器,组建几万名欧洲标准的步兵方阵克制清军骑兵,这是明朝唯一可能的自救方式。但非常不幸,并不是因为财政,而是因为意识形态,这个建议遭到了激烈的反对。明朝不愿意以自己鄙视的夷人为师,只想单纯引进和仿制他们的火器,却不改变训练方法与战术组织,结果一批批的明军精锐血洒辽西走廊。而当清军能够仿制欧洲火器,甚至得到了明军经过葡萄牙式训练的炮兵部队,升级为一支以骑兵为主的综合性军队后,明军和明朝的下场已经注定。 明朝虽然比关外的清朝富裕,但也并不宽裕,辽东战事一起,很快就入不敷出,需要每年加征五百二十万两白银的辽饷。五百二十万两银子说多也不多,相对于有几亿亩耕地的明朝来说,税负并不重,每亩九厘银;即使崇祯年间增加至七百多万两,又加征剿饷、练饷(以上就是著名的明末“三饷”),每年合计还不到两千万两。但是,它的增幅却非常惊人,因为未加征“三饷”之前的赋税,包括粮食、布匹等,全部折算成白银后,每年总数不到三千万两白银。 三千万两白银听起来好像很多,但其实也不算多。即使加上“三饷”,每年五千万两,相对于耕地有七八亿纳税亩、人口约两亿的明朝来说,税负也并不高,还不及同时期人口仅几百万的英格兰的一半。即使如此,也已经让广大底层民众纷纷破产,抛弃土地房屋,流离失所。 我认为,明朝衰败的主要原因,是其经济以农业为主,形式太过单一,而且农业的剩余价值不高,利润率很低。明朝的农民本就一直在温饱线甚至生存线上挣扎,他们需要靠天吃饭,遇上灾年,就难以维持生计,何况还要承受高税负。所以,与同时期的英格兰相比,明朝虽然人口多、耕地多,但能够转化为财政与军事能力的比例其实很低。 宗藩制度下财富分配严重两极化 更糟糕的是,明朝最庞大的利益集团——皇族藩王集团占有社会最大份额的财富。明太祖出身贫苦,怕子孙吃苦受穷,一改唐宋降等袭封的制度,将明朝皇族分封定为“世袭罔替”。所谓“世袭罔替”,就是皇帝的儿子除一位继承皇位外,其余都封亲王,亲王嫡长子不降等承袭爵位,其余诸子降一等继承,即亲王的嫡长一脉永远是亲王,其余诸子为郡王,以此类推。而且皇族在明朝中叶之前是被禁止从事任何职业的,完全由国家财政来供养,且标准非常高,即每年俸禄“亲王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而正七品县令的俸禄每年才九十石。更离谱的是,亲王“之国就藩”还要占有大量的土地收取赋税,数量多达几百万亩,甚至一个省的肥沃耕地半数归藩王。当然这些财富都不会归朝廷所有。 万历初年有一本《万历会计录》,里面记载全国财政支出一千八百多万两银子,其中宗藩俸禄达到五百五十多万两,占了将近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国家正常的财政支出有将近百分之三十用于供奉皇族,而这些皇族并不从事任何职业。 此外,明朝中后期全国要给北京提供粮食,因为华北地区在明朝的时候生态环境已经严重恶化,不像唐宋以前,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明朝时的北京完全无法维持官僚贵族和军队驻扎所需的粮食,需要从江南经京杭大运河向北京运粮,运输成本极其高昂,这也是明朝财政不足的一大症结。 明朝中后期全国每年供给北京的粮食有四百多万石,而供给皇族的粮食超过八百万石。有的省份如山西、河南全年的粮食产量还不够供给本省宗室的一半。 上述只是粮食一项,丝绸、棉布、银钱等的供给问题也是一样。明朝皇族人口每三十年翻一番,到了明末人数已经多达几十万,这些人没有任何生产能力,却占有社会上最大份额的财富。于是,当明末清初天下大乱时,明朝藩王皇族就成为农民军与清军的“提款机”。 明朝的宗藩制度、皇族制度几乎是中国历史上最失败的一个制度。虽然明朝的皇族分封是仿照西汉的世袭罔替,但西汉通过平定七国之乱、推恩令、酌金案等方式严厉打击了皇族贵族,削藩除国的现象比比皆是。而明朝缺乏这样的手段,皇族占有的社会财富越来越多,成为依附在国家身上的吸血鬼。 在明朝的皇族之下,还有士大夫官僚集团。明朝施行科举取士制度,两百多年间,通常每三年举行一次进士考试,每次录取二三百人。这些人有了科举功名和官职后可以免除赋役,于是大量底层农民为了脱避赋役,将自己的财产田地托寄在这些人名下。比如说,农民按规定每年要给国家交十两银子的税,现在把财产和田地托寄在官僚和贵族的名下,每年只需付给官僚或贵族七两银子,这样农民就可以省下三两银子。官僚和农民都得利,但皇帝和朝廷的税收就损失了。所以,有的大官僚可以占有几万亩免征税的土地,甚至几十万亩,比如嘉靖朝大学士徐阶,在他的家乡就占有几十万亩土地。 更糟糕的是,底层民众承受的实际赋税,远高于国家明文规定的标准。 今日闾左虽穷,然不穷于辽饷。一岁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按查盘、缉访,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天下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 上述文字是明朝官员的观察,意思是老百姓虽然穷,然而并非穷于辽饷。辽饷其实只收五百二十万两的话并不多,一亩地也就九厘而已,而且没有地的农民不用交。但是最关键的是,正税之外的隐形税赋“不知其数”。比如地方官去北京朝觐,接受考核,路费少则五六千金。每次中央考核地方官,全国就要加派数百万赋税。同样,中央派巡抚到各地查访,每次也要两三万两银子,于是全国又要加派百余万两银子。所有这些并不是由国库出,而是出自当地的老百姓。 此外,地方在征税的时候还要加征一笔“耗羡”,就是说老百姓拿着碎银子去交税,官员要把碎银子按标准铸成银锭,再将其送到太仓的国库。但在铸造的时候会有损耗,因此征税的时候就要多收一点儿。而耗羡的额度是官员自己定的,所以耗羡后来额度很大,有时候甚至是正税的好几倍,这又成为老百姓一个沉重的负担;直到清朝,雍正皇帝才将耗羡革除。 明朝的组织动员效率低下,各级政府的统计数据都是具文,流于形式,弄虚作假。典型的像官方的土地数、户口数在两百多年间几乎一成不变。比如明初洪武年间曾统计过天下的户籍人口,将近六千万,到明末的时候是六千多万,只有小幅变化。 那么,这些数据是怎么来的呢?我研究过万历年间县级以下的黄册,也就是户口与财产统计册,按规定每十年编造一次。“编造”这个词确实用得好,因为这些公文上的数据的确是编造出来的。黄册上面赫然列有两百多岁的人,这怎么可能呢?原来,每过十年,明朝官员重新编造黄册时,也不去核实,就在原来的户口册上给每个人加十岁,结果不断地加,就加到两百多岁。而且人口登记极为随意,经常一户人家就记录一两个人,遗漏现象严重。 关于这一点,还有更加离奇的事情。崇祯皇帝在位只有十七年,崇祯十七年就是1644甲申年。但是,清军在1645年攻下南京后,在玄武湖的黄册库中非常吃惊地发现,明朝的黄册已经编造到了崇祯二十四年! 可想而知,明朝这样的统治方式不可能有效率。最关键的是,不仅下级在糊弄上级,上级也知道下级在糊弄,而且下级也知道上级知道他们在糊弄,但并不相互揭穿,就这么一直相互糊弄。这非常可怕。国家财政如此,其他方面,比如军队其实也是一样。 在这样极度糟糕的环境下,明朝廷榨取的“三饷”又用在哪里了呢?清军入关时经过锦州,当人质的朝鲜世子和范文程参观了祖大寿、祖大乐挪用军费修建的府第,形容“其结构宏杰,甲于城中,重门复室,金碧炫耀,甃砖石砌,雕刻奇形,文垣粉墙,穷极华丽。而大寿之家则尤为侈奢,或云中原巨室之家过于此者多矣,而我国则虽至尊之居,不能如是其华者。其黩货取怨,以致覆败之说,殆不虚矣”。 从中我们可知,两位明朝总兵在前线的居所比朝鲜王宫还要奢侈华丽,但比起中原内陆的豪宅来又要逊色。连朝鲜人也感叹明朝显贵贪婪成性,贫富差距过于悬殊,从而激起底层不满,民变四起。如此这般,明朝灭亡还奇怪吗? 明朝官员的法定收入很低,最高正一品官员的月薪也不过米八十七石,显然,祖大寿兄弟依靠合法收入是无法修建如此奢华的豪宅的,那么钱从哪里来呢?明朝花在关宁锦防线的军费很少有精确的统计,粗略估算起码有白银两亿多两,其中有多少被各级官员中饱私囊?从底层民众那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却化为前线将领的豪宅大院,这样的防线、这样的江山真的能守得住吗?在这样的前提下,即使再增加“三饷”,填进辽西走廊的无底洞又能如何呢?只不过让崩溃来得更快罢了。 难道崇祯皇帝对此不清楚吗?他清楚得很。所以他逼大臣们捐钱,大臣们个个哭穷,如铁公鸡一般,想拔下毛来困难重重;他逼外戚贵族、他曾祖母的亲族李家捐钱,结果遭到抵制。与李家勾结的宦官宫妾们编造谣言,说曾祖母孝定太后化身为九莲菩萨,指责崇祯皇帝对她家不好,诅咒皇子们全得死。正巧此时皇五子夭折了,崇祯皇帝很害怕,马上将逼捐的钱全部还回去,转而痛恨提出这个建议的首辅大学士薛国观,安了个罪名将其赐死。 以上可以看出,明朝财政再困难也得厚待分封皇子,藩王有钱,皇帝却不开口要求他们捐钱共克时艰,又凭什么让其他异姓贵族、官僚捐钱?朱家自己人都不拿江山当回事,为什么要拿异姓开刀?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如此人心就散了——与其如此,不如换个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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