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望远、登高抒怀,是中国古代文人潜意识中的优良传统,也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意象之一,这种具有深刻历史内涵与文化意蕴的行为传达出的往往是失意苍茫、忧虑难排的心绪。 孔子登山望远,就曾发出“登高望下,使人心悲”的感叹;南朝诗人沈约也说“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 “家本青山下,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宋玉将秋与悲联系在一起后,悲秋就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意象之一。 自然界的秋天寓意着人生的秋天,秋意味着时间将尽、生命变衰,秋作为一种文化原型和生命符号几乎成为生命落幕的隐喻,这种隐喻与人世的沧海桑田 、历史的兴衰变迁融合在一起。 当登高与悲秋这两种意象结合在一起时,悲情这种感情在登高这一行为中得到强化,无尽的时间、辽远的空间、孤独的个体瞬间汇聚,沉重地冲击着诗人疲惫的心灵与枯萎的生命。 诗人对人生际遇的悲叹,对家国命运的担忧,种种思绪在登高行为中交汇在一起,成为人类思想行为中熠熠生辉的光彩之一。 在登高与悲秋的双重意象下产生的行为交汇与思维碰撞,往往也会成为诗人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之一,在诗词的历史长河中,曾涌现出了许多惊艳了时光、感动了读者的登高与悲秋的优秀诗篇。 古今第一律诗 其中,唐代诗人杜甫的一首《登高》,更是被后世奉为经典,《登高》是杜甫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上有感而作,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在写法上各有错综之妙。 全诗总体上给人一种萧瑟荒凉之感,融情于景,将个人身世之悲、抑郁不得志之苦融于悲凉的秋景之中,极尽沉郁顿挫之能事,感伤之情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杜甫《登高》原诗如下:
此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秋天,杜甫时在夔州。这是五十六岁的老诗人在极端困窘的情况下写成的。 当时安史之乱已经结束四年了,但藩镇节度使又乘势而起,相互争夺地盘,战乱频发。 杜甫本来打算投靠成都节度使严武,可不久严武病逝,杜甫失去依靠,只好离开经营了五六年的成都草堂,买舟南下。 杜甫本想直达夔门,却因病魔缠身,在云安待了几个月后才到夔州(今重庆奉节),杜甫在夔州一住就是三个年头。而就在这三年里,他的生活依然很困苦,身体也非常不好。 一天,他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临眺,百感交集。萧瑟的秋江景色,引发了他身世飘零的感慨,渗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于是,就有了这首被誉为“七律之冠”的《登高》。 明代学者胡应麟力推此诗为“古今七言律第一”;清代杨伦《杜诗镜铨》评价道:“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 甚至连宋代大诗人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也给出了高赞评:“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一联蜂腰,后一联鹤膝。 那么,这首被后世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诗,到底有何魅力,且听小话诗词细细道来。 此诗前四句写登高见闻。首联对仗整饬。诗人围绕夔州的特定环境,用“风急”二字带动全联,一开头就写成了千古流传的佳句。 夔州向以猿多著称,峡口更以风大闻名。秋日天高气爽,这里却猎猎多风。 诗人登上高处,峡中不断传来猿的长啸之声,这正是北魏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中的“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景象。 接着,诗人移动视线,由高处转向江水洲渚,在水清沙白的背景上,点缀着迎风飞翔、不住回旋的鸟群,真是一幅精美的画图。 其中天、风,沙、渚,猿啸、鸟飞,天造地设,自然成对,不仅上下两句对,而且还有句中自对,如上句“天”对“风”,“高”对“急”;下句“沙”对“渚”,“白”对“清”,读来富有节奏感。 经过诗人的艺术提炼,十四个字,字字精当,无一虚设,用字遣辞,毫无半点雕琢,达到了奇妙难名的境界。 更值得注意的是:对起的首句,末字常用仄声,此诗却用平声入韵,以至于沈德潜《唐诗别裁》盛赞到:“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 首联写景,大意是说:风急天高猿猴啼叫显得十分悲哀,水清沙白的河洲上有鸟儿在盘旋。这两句开门见山,渲染出悲凉的气氛。 这两句在布局上也堪称杰作,诗人匠心独运,诗句自然成对,不仅上下两句对,而且还有句中自对,如上句中的天对风,高对急;下句中的沙对渚,白对清,读来富有节奏感与韵律感。 经过诗人的艺术提炼,十四个字,字字精当,无一虚设,遣词造句的功力达到了巧夺天工的程度:一个“急”,一个“哀”字非常有代入感,能使人的情思在第一时间进入诗人所营造的令人忧伤的情境里。 诗人围绕夔州的特定环境,用“风急”二字带动全联,一开头就写成了传唱千古的佳句。 夔州向以猿多著称,峡口更以风大闻名,秋日天高气爽,诗人登上高处,峡中不断传来猿的叫声,这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猿声,听来令人动容。 诗人借助猿的哀鸣长啸呼出心中的悲郁之情,猿的哀鸣与诗人人生境遇的哀伤相互渗透,可谓是以哀景衬哀情,而愈显悲凉之气,尽管如此,诗人心中郁结的悲情还是难以消除。 接着,诗人将溢满于胸的、无处排遣的苦闷情绪寄托在飞鸟的意象中。 “渚清沙白鸟飞回”这一句描绘的是一幅冷淡惨白的画面,飞鸟在一片萧瑟的荒无人烟的沙洲之中飞舞盘旋,而从整幅画的构造视角来说,这是诗人近距离的视听感受,也是一幅视野相对狭窄的山水画卷。 郁结在诗人心中的悲情是什么呢?原来写这首诗时,杜甫寓居夔州,他已经阔别家乡多年,他此刻回乡的冲动格外强烈,由于夔州地形的关系,只能走长江水路。 当时时令已是重阳,长江进入枯水期,夔州境内瞿塘峡有滟滪堆,枯水期船很难通过。要回去只能等待来年夏日的丰水期。这样还要近一年的时间,所以诗人心中十分急切。 一想到归期无望,不禁悲从中来。在这个客居他乡的重阳节里,诗人万般无奈之下,选择登高抒怀。 登高望远,能使人在天地宇宙的参照下体悟到个体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高台之上常表现出大致相同的生命心理状态:孤独、寂寞 、忧愤、哀怨 。 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时不待我的紧迫感与人生道路上的种种落魄失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诗人登高时巨大的情感落差和种种悲剧性的情感体验,诗人于是喟然长叹乃至怆然泪下。 颔联承接上句,诗人的哀伤情绪一直在蔓延着。萧萧落木,在意象上暗喻落叶归根,落叶归根,而诗人却困踬夔州,徘徊不前,归家无望,这样写既衬托词人内心的悲情,也是对开篇句中的哀情的补充。 这两联集中表现了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诗人仰望天际,只见萧萧而下的木叶;诗人俯视晴川,只见滚滚而来的江水。在写景的同时,诗人也抒发了自己深沉的情怀。 杜甫从大处落笔,不作局部刻画,使得画面景象宏大,气象开阔,诗意也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草木零落的景象和长江汹涌澎湃的景象,也无形中传达出时光流逝,诗人壮志难酬的伤感。 颈联既点明自然的季节,又点明生命的时序。 而且还点明了抒情的方式是登高遣怀。因为诗人在现实的世界中感受不到温暖,人生多半是离家万里、客居他乡,飘零寓居,更何况现在是年已过百,疾病缠身,乡愁愈加袭人。 秋的萧瑟与悲凉在诗人目力所及的范围,甚至在诗人遥想的空间,都透着彻骨的悲凉。诗人将自己的情感体验和人生际遇融进伤感的诗歌中,所以在前两联所描绘的壮阔秋景是诗人心中深沉的悲凉的外化。 虽然悲秋是古代诗人常用的意象,但秋天不一定非要用悲伤来形容,然而在诗人眼中,他满眼都是苍茫寥廓的秋景,这让诗人不由想到自己沦落他乡、年老多病的处境,故生出无限悲愁之绪。 诗人把久客最易悲秋,多病独爱登台的感情,概括进诗句中,使人深切地感到了诗人那跳动着的感情脉搏。 诗人的羁旅愁与孤独感,就像落叶和江水一样,推排不尽,驱赶不绝,情与景交融相洽。 诗到此已给作客思乡的一般含义,添上久客孤独的内容,增人悲秋苦病的情思,加进离乡万里、人在暮年的感叹,诗意就更见深沉了。 孤独的诗人在重阳节登台原本是为了排解佳节思亲思乡的苦痛,但是登高望远所见之景没有能够宽慰诗人那颗苦痛的心灵。 相反,这悲凉萧瑟的秋景和声声的猿鸣将诗人的愁推到了极致,正所谓这万古愁尽在不言之中。此联是诗人一生坎坷命运、颠沛流离生活的集中写照。 杜甫从空间、时间两处着笔,把飘零寓居的羁旅愁思和暮年多病又独自登台的感情,融入雄浑阔远的对句之中,可谓情景交融。 尾联“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诗人老态尽显。诗人一生的困顿潦倒都浓缩在“艰、难、苦、恨”四字中,这四字顿挫起伏,诗人郁闷的心情,一字一顿地吐出,其苦之状难以形容。 诗人一人登台,独自饮浊酒,并无亲朋好友相伴,此情此景下,诗人慢慢举起解愁的酒杯,身体的不适、心情的苦闷、处境的艰难,使得昔日可以借酒消愁的杜甫都难以下咽,一个“新”字突出了此次诗人登台的苦痛。 《登高》一诗围绕欲回家乡而不得的悲哀来写,意象鲜明,构思精巧,情感深沉,既体现了唐诗的气象,也创造性地将抒写客愁发挥到极致,是杜甫诗歌艺术性高度的标志。 全诗以壮阔凄清的秋景开始,最后归结到人生暮年的诗人形象上,秋景的凄清与人生的悲凉相互呼应,诗人越发显得衰弱渺小、无依无助,不用“悲”难言其苦状。 杜甫的《登高》不仅仅是诗人的感伤与抒怀,更是诗人年老体衰,孤苦无依时,他一生的执念与他终生为之追求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破灭时的心声。 这时,体弱多病、风浊残年的诗人已无力为理想疾呼,只剩在生存边缘挣扎的悲怆。 写完这首诗的3年后,一代诗人杜甫带着无尽的遗憾,在“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无尽凄凉中与世长辞。 后记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这是杜甫晚年总结自己一生的诗歌创作时写的两句诗,一年之后,伟大的诗人杜甫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杜甫生前,他的诗歌无人转发,无人赞赏,更没人愿意去评价他的诗歌,他的创作也没有知音,这种现象其实是时代对杜甫那种“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拷问与疑虑的一种刻意过滤。 杜甫的诗歌被人们重新认识并得到认可与尊重,元稹是功不可没的。杜甫去世四十多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背着祖父的遗骨从耒阳一路乞讨赶往故里河南,途经江陵,偶遇文坛大佬元稹。 于是杜嗣业用仅有的路费作为润笔,请元稹为自己的祖父写一篇墓志铭,并把珍藏多年的已经泛黄的杜甫遗稿呈交给元稹,希望大诗人评价一下他祖父的诗歌。 出于礼貌,或许是出于客套,元稹只是随便看了一下,未做评价,他也没太在意这些诗稿。 但当元稹再次细细品读的时候,不禁潸然泪下,似乎被什么猛然击中了灵魂一样,他没有想到一位生前名不见经传的诗人,身后竟然留下了如此汪洋大观的诗歌。 杜甫遗稿中的家国情怀、个人情感、精湛谨严的格律、顿挫沉郁磅礴的气象、悲天悯人的胸怀,无一不令元稹动容。元稹一读潸然,再读断肠,三读神伤。 于是,一篇向前辈致敬的、迟到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墓志铭文便从元稹之手横空出世,元稹如此评价杜甫:“上薄风 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由于元稹在文坛的影响力和号召力,随着这篇墓志铭文的传播,杜甫的诗歌也流传了开来,此后的诗坛从杜甫的作品中不知得到了多少的灵感与借鉴。 我们今天能读到杜甫的诗歌,真的应该感谢元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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