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裱糊匠

 惊涛拍岸849 2024-07-14 发布于山西

村民系列二                

裱糊匠又病啦!卧床几天,嘴里喷着生食气,饮食不思,甚至拖成“饱喘猴”,做点儿轻活儿就气喘吁吁,剧烈胸憋,咳嗽不已。他这病,说来话长,病根儿在“吃”,管不住嘴。

“三年困难时期”,裱糊匠正步入“不惑”阶段,凭一把狼索刷,独步新高乡。

新高乡,大小村子四十一个,大的一两千人,小的几十口人。村子里,大多数小巷里错落着几家简陋的泥抹平房,偶尔突兀着一家包心砖瓦房,鹤立鸡群。

饿肚子年代,秇糠野菜代,路上偶有抢人的,地里撇个嫩棒子的,拔个小萝卜的,捋榆钱的,挖野菜的……人们面黄肌瘦,一家要顾男人好劳力,还要顾小娃娃长身体,实在难为主妇了。

年还是要过的。腊八前后,平房人家自己弄盆石灰面,和水搅匀刷刷墙,贴上红春联,大年就有了新气息;瓦房人家是要雇裱糊匠用大白粉粉刷屋子的——裱糊营生自然寡淡。而只要有婚嫁喜事的人家,则不论平房瓦房,是要必请裱糊匠一显身手,不只付工钱,还要管饭的。

裱糊匠吃百家饭。他一年里不紧不慢,不愁没有营生做,后来还有小伙子慕名拜他为师,毕竟能吃点粮食,混个半饱。

饭量究竟有多大?那时候,年轻人、中年人爱比,要争夺头筹。

据说曾有个老庄户人与村民打赌,看谁能吃完高粱黑豆面窝窝,算白吃。吃多少?伸直胳膊,手至肩脖,卡一摞窝窝!裱糊匠直冲在前面,展开双臂,把一群男女老少拦住,应赌。众人咽着口水,伸长脖颈,屏住呼吸围观比赛。眼睁睁地看着,数着,一个个窝窝进了裱糊匠嘴里。他起初几乎不嚼,继而略略嚼几口,后来嚼得很慢,最后一个吃得人们担心,终于咽进了最后一口,却见他眼珠发痴,痛苦万状,肚子胀鼓鼓的;但还竖起拇指,又指着自己鼻尖,发不出音,看口型是“赢啦!”

围观的一个女人喃喃自语“我当时参加赌吃就好了”。赌吃主人脸上挂不住,恼悻悻地,直说晦气。

一赌之后,凡欲雇他裱糊的东家心里嘀咕半天,终究没有替代者,还得雇他。

裱糊营生和吃饭紧密相关。

裱糊匠早饭必在东家吃。几里、十几里外的村子,他天天不落,凌晨即起,赶早饭必到。小米捞饭豆面条,炸酱,绝配。主妇挑两筷子面条盛碗里,舀一大勺面汤,筷子搅动几下,面条溢成满满一碗。裱糊匠噗,噗,噗,面条进了肚。一饭铲捞饭,抹点酱,两口就扒拉完,咕咕咕,再喝两碗面汤。

徒弟呢,在自家吃过饭,匆匆赶到,检点工具和用料后,裱糊匠撮着牙安排营生。  

忙碌中,午饭香味弥漫,裱糊匠去茅圊清理过,就上炕,盘腿坐在正面,眼睛死盯着静丙,隐隐闪着饿狼般的蓝光。人们知道猪八戒囫囵吞吃人参果,就能想象出他肚子里仿佛有长臂探出,一揽抓起碗里饭菜吞入口中,只恨牙齿舌头成了障碍,高粱面鱼鱼儿不能一股脑儿地吞下去。

晋北素有“菜代州”之称,咸菜盘是每家的标配,腌白萝卜也有清脆爽口的、晒蔫绵韧的;看刀工有片儿、丝儿、条儿、块儿之分;精致人家浇点儿醋,撒几绺葱花,滴几点胡油,十分的品位。

有次在一家“四属户”裱糊,菜盘里有一碟腌蒜瓣,个头匀称,颜色纯白,酸甜的香味扑鼻。没吃过,开了眼儿。裱糊匠心里打怵:吆,剥皮不?不剥,被东家嘲笑没见过世面;剥了东家嫌浪费?踌躇再三,肚里像有爪子挠,忍不住涎水,趁东家出去的空档,连吞了几瓣,此后常在村里炫耀,那腌蒜瓣啊,可能是紫禁城里传出的贡菜。

唯一遗憾自己不争气的肚子,每次在东家吃过营生收尾的犒劳饭,回家后必大病一场。有一天的午饭,油炸糕、白面馒头,有酒有肉,菜分冷热,香味儿弥漫,最盼望的一顿午餐啊!

一个小娃娃循香溜进屋里,趴在炕沿儿边上,眼睛睁得老大,盯住油炸糕。盘里五个炸糕,焦黄软糯精道,裱糊匠先伸筷夹了一个,趁徒弟夹起一个刚吃了两口时,又一筷子插入串了三个,风卷残云般地往嘴里喂,几乎不嚼就“咕儿”一声吞咽下去。渐渐放缓节奏时才觉得行动有些不便,只是舍不得放下筷子。徒弟连连懊悔地说:“唉!没给小娃娃匀出半个油炸糕。”

于是,这家完工之日,必是裱糊匠生病之时。捱到家就躺到炕上不能动了,人们说“痨病半个月”,他不吃不喝几天后,肚子才稍稍软了些,脸色蜡黄还发灰,喷吐着呛人的生食气。他看家人吃饭就“”呕起来,家人后来才被养成吃饭时见呕不烦的习惯。

待康复后再到下一家干活,东家等急了。当然还有下一个东家又等急了,循环往复,至于他终于病倒丧生,那是后话。

书归正传。裱糊匠毕竟是以裱糊为生的嘛。

粉刷屋子,难度最大的是裱糊“仰柽”(顶棚)。站在凳子上、架子上,悬空而立,仰着脑袋刷,脖颈酸疼,头上身上不免落几滴白水。尤其糊纸更要真功夫,抹浆糊,上纸,刷子抿,一气呵成,手劲软硬适中。

裱糊匠已有二十年糊龄,手法纯熟,一天裱糊两间房“仰柽”不在话下,倒是练出件绝活儿,密不外传。

裱糊“仰柽”最好用白麻纸,它纸质细,韧性好,耐久性强,是精致人家的最爱,唯一让他们犹疑的是价格昂贵。有些人家就以粉连纸替代,但心里嘀嘀咕咕的是它薄而脆,寿命短;尺幅小,用工自然多些。裱糊匠的师傅传给他个绝招儿——刷牛皮纸!化肥袋子、水泥袋子纤维里层就有牛皮纸,货源有保证,成本很低;韧性不亚于麻纸。 师傅仙逝后,裱糊匠是唯一的传人,心里牛气冲天。

一传十,十传百,有些匠人好奇,艳羡,也践行起来,却不得要领。牛皮纸上抹浆糊,裱上一会儿就皱得像老太太的脸,略干些还翘起些裂痕,坏了大事,惹东家生气。动脑子的琢磨出窍门,把牛皮纸泡软再裱,但是时间把握不准,短了不行,长了手里拎不住。苦苦思索,实践,始终败下阵来。于是有的拎几瓶“北方烧”、“雁门老酒”几条“黄金叶”、“安阳”烟找裱糊匠公关,好话说了几火车,竟然打不动裱糊匠的心。

三年来,徒弟腿勤手巧心诚眼儿活,裱糊营生样样让裱糊匠满意,让东家夸赞。见过几批师傅陆续来向师父学艺,乘兴而来,却碰在了钢钉子上,败兴而归。暗里思忖,师爷传给师父,师父传给徒儿,嫡传呢!心里一喜,情怯气足,也羞羞地开口:“师父,您待我不薄,徒儿感激不尽!眼看学徒期满,您留我同干更好;若不留,咱们师徒就要分开,虽是同行,却要另干,不知何时才能见一面呢!您把牛皮纸裱糊技术教给我吧?”

“那好做。”

好做,怎么做呢?徒弟琢磨不透,就留心起来。眼见师父收工时,把一大捆皱巴巴的牛皮纸紧紧绑在旧“飞鸽”后衣架上,左脚踏上脚蹬子,往前撩起右腿,艰难地跨过大梁去,歪歪扭扭地骑开,回家去了。第二天早饭后,徒弟到了东家,师父在撮牙花子,台阶上放着两墩牛皮纸,哇!压得瓷实切得整齐!一夜之间,乌鸦变成凤凰啦!

“师父,牛皮纸……

“那好做!”

好做?怎么做?让牛皮纸成功取代麻纸始终是裱糊匠的私活儿,徒弟心忐忑不已。

人常说“教给徒弟,饿死师傅”。“师爷无私传给师父,多伟大呀!师父即使教会我,徒弟真的不会忘记师恩啊!”“那好做!好做!!”

其实,何止牛皮纸,这裱糊匠真是上对不起师父,下愧对徒弟。

说心灵手巧,师徒俩都是人才!

除了裱糊刷墙,油漆门窗,他们还发展起画墙围。

裱糊匠把构思和徒弟简要说明,就分工作业。

徒弟量了尺寸,打线,钩边儿。山字边儿、钩连万字边儿、推龙……红花还得绿叶扶,墙围画得好,还需钩边儿锦上添花呢!

裱糊匠画画儿。有工笔画,有水墨画,精工细磨,着色浓淡相宜。 四季花卉,迎春花、牡丹、月季、丁香、阳绣球、万年青、郁金香……“花中四君子”青松、翠竹、剑兰、腊梅;神兽有乌龟麒麟、飞禽有喜鹊凤凰,河里游的有鲤鱼……纤细的笔触,丝丝描绘;似有底稿,又独出胸臆,一幅幅栩栩如生。

下一步是上漆,徒弟调匀清漆,手执板刷,横纵交错,蘸一次漆刷六下,动作如行云流水。

“师父,看看有毛病没?”

“很好,很好!”

徒弟踏实了,一面山墙刷完,住手喘口气。

东家送进一壶开水,欣喜地浏览着山墙,突然神色有变:“诶,咋有那么多乱道道?”师徒俩凑过来查看,发现是露出了墙壁石灰底子的污迹。

裱糊匠朝着徒弟悻悻地滋啦起来:“你连个这也不懂?还是偷懒图省事?把这么好的墙弄得不成体统!” 徒弟百口难辩就不言语了。

其实裱糊匠心知肚明,就是不告诉徒弟这个诀窍:先用胶矾水刷几遍。他不明白,徒弟出现纰漏,别人笑话的不是师傅?何况师傅你就在现场,也脱不了干系嘛。

至于牛皮纸,这位徒弟反复琢磨,夜里在家烧水泡,温水,开水,碰钉子是家常便饭,就换个角度辟蹊径。苦心人天不负,他终于发现,把牛皮纸过遍水,婆娑舒展,一层层铺在静丙上,放在大饭锅里蒸二十几分钟,裱糊效果极好,柳暗花明又一村。

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画墙围技高一筹,境界格调上了新档次,取材范围大大拓宽,增添了山水风景,古今人物——小桥流水、壶口瀑布、五台山白塔、雁门关等风光;姜太公钓鱼、诸葛亮躬耕陇亩、毛主席上井冈山、林县人民修红旗渠等形象,东家躺在炕上就欣赏到了,实在养眼怡神。

自然,裱糊匠被东家渐渐冷落,而成了顶梁柱的徒弟挽留师父在一起,还收了俩徒弟。

三代同堂,事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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