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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文学回忆录|第六十二讲 象征主义

 fuhaizhenren 2024-07-17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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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心
文学回忆录(下)

一九九二年六月六日

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我的思想系统、人生观在哪里?你们在我书里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东西是要上当的。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瞧!这个人”这句话,只能讲耶稣,耶稣这个镜头不能抢,只能一次。只有耶稣能讲“成了”——尼采是“疯了”。我们呢?“完了”。

诗近于歌,是诗的童稚往事,诗之求韵,和音乐比,小儿科。歌与诗靠得越近,越年轻。音乐,根本没有诗之所谓“平上去入”,音乐上的长调短调和文学上的用法大不一样。音乐是有声的诗,诗有音乐感,可以做做,音乐与诗,可以神交,不可“性交”。

对照之下,文字,是宿命要入言诠。马拉美为了营造气氛,写得很累,德彪西写得很流畅。文字不要去模仿音乐。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纵跳、缓步、凝止,音乐是飞翔的。但音乐没有两只脚,停不下来——一停就死。

讲十九世纪时,已讲过,粗讲,现在细讲。因为现代派文学的源头,都从象征主义来。

大家想听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先讲一段尼采。上次讲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四位,我把叔本华、尼采归为贵族,柏格森、弗洛伊德为平民。

爱因斯坦书房墙上,一直挂着尼采的肖像——一个物理学家,家里挂着悲观主义者的肖像,心明眼亮。

唯物主义,悲观不起。

要解放自己,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是对症下药的,吃下去有好处。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忽视尼采,不会有什么价值。

我来美国最大的快事,是当今优秀的思想家、作家、艺术家,都从尼采那里来——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阿多诺(Theodor W.Adorno)、昆德拉(Milan Kundera)、安瑟·基佛(画家),等等。

然而尼采很难讲。

从学术研究角度看尼采:悲剧起源、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上帝死了、“人样的、太人样的”——就是这些东西。曾是我少年时的荫福,也是靠这东西一步步自立起来——但后来我对这些论点越来越淡化。

“悲剧”起源,还是希腊人的,他们不说而已。

“酒神精神”也是希腊人的,但希腊人对酒神和阿波罗神,是平衡的。尼采强调而已。如用酒神精神原则构成国家民族人文系统,当然好——但属于理想主义,绝对不可能的。酒神精神是少数天才的事。

“人样的、太人样的”——很简单,现在人类是太不像人样了。人类这概念都快没有了——先是人类人类了……人类太人类了……现在是人类太不人类。尼采希望人类超越自己,照中国人说法,人类世风日下,今不如昔。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再拆一个尼采的西洋镜——权力意志。这是对自由意志的反抗。没有权力意志的。所谓自由意志,就是宇宙的无情。人类在对宇宙的抗争中,一上来就失败,是有情人对无情人的对话。说到底,自由意志(宇宙)不可抗拒。所谓权力意志,只是说到无话可说、硬要说下去的话。

“上帝死了”——不过和“唯心唯物出言不逊”一样。上帝活过吗?

尼采作为哲学家,如上。我以为他的价值,在于他作为思想家:他的警句、散文、杂感——要这样去读他。

我的思想系统、人生观在哪里?你们在我书里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东西是要上当的。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许多人说话,不诚恳。尼采诚恳。

他疯了。本可再写十年二十年。他唱的是“宣叙调”——这是宿命的,有些口号,只能由宣叙调唱。他不是哲学家,他不知道。他是思想家。我们只能做一个善于思想的艺术家。不善思想的艺术家,将那点思想害了艺术。

尼采的《瞧!这个人》(Ecce Home),其实已经疯了。凡应由自己说的让人说了去,是傻子;凡应由别人说的自己来说,是疯子。

“瞧!这个人”这句话,只能讲耶稣,耶稣这个镜头不能抢,只能一次。只有耶稣能讲“成了”——尼采是“疯了”。我们呢?“完了”。

“象征主义”(Symbolism)是近百年来西方现代文学影响最广、波及面最大的潮流。可分前期与后期的象征主义。

这个称谓最早出现在1886年。9月18日,长住法国的希腊诗人让·莫雷亚斯(Jean Moréas)在《费加罗报》发表《象征主义宣言》(Le Symbolisme),主张用“象征主义”这个词形容当时的新文学。这个词,他以希腊文symbolon出之。希腊文中,symbolon原指木板或陶器分成两半,友人各取一半,重逢后出示,表示信物。几经演绎,这个词被定义为“凡表达某种概念的,即象征”,和“比喻”不同。

法国诗人勒内·吉尔(RenéGhil)出版《言词研究》(Traité du Verbe )一书,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作了序言,试图系统肯定波德莱尔诗中出现的新倾向、新成就,用了“象征主义”一词。

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1857),被公认为象征主义开山之作。
前期象征主义可分三阶段:

第一期在波德莱尔之前,可称为萌芽期。法国诗人贝尔特朗(Aloysius Bertrand)、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加上美国诗人爱伦·坡,均为代表。他们的诗和诗论,对波德莱尔及此后诗人有影响,但还不能称为象征主义。

第二期是波德莱尔时期。他是鼻祖,这期可称为先锋期。

第三期是兰波、魏尔伦、马拉美。他们是正统的前期象征主义。前期象征主义至此出现全面的高潮,淹没了趋向没落的颓废派,也和正在流行的巴纳斯派(即高蹈派)相抗衡。

十九世纪末,象征主义向西欧、北美传播,出现后象征主义。当时法国前期象征主义已没落,莫雷亚斯离开象征主义,兰波、马拉美相继死亡。后期象征主义在东方、俄国、亚洲,也蔓延。

这前后两期,是全西方的文学思潮,可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大潮流相比。

象征主义的艺术特征,和现实主义的根本区别,一是外在的,一是内在的。它和浪漫主义大异其趣。浪漫主义直抒,象征主义隐晦、映射。

象征主义也反对实证主义和自然主义,重视直观的认识和艺术的想象作用;反对高蹈派的造型美(黄金、鲜花、大理石),强调音乐性,浓厚的神秘色彩,有独特的美的定义;冲破传统诗歌的禁区,扩大诗的题材范围。

波德莱尔自己说:

整个可见的世界,不过形象和符号的库藏。这些形象和符号,该由诗人的幻想来给他位置和价值。

也即诗人的幻想力消化改造这些符号形象。

艺术不是模仿,是提炼和创造。

到了瓦莱里,无视外在现实,注重内在真实,比波德莱尔更为内心,写感情和理性、灵魂和肉体、生与死。

到了T.S.艾略特,提出寻找主观感情、思想的客观对应物,让书中人物自己说话,诗人退开。

现在看来,波德莱尔、瓦莱里、艾略特等,都很偏激,要反外在。因为他们要反对浪漫主义、反对现实主义、反对自然主义。

浪漫主义太滥情,现实主义不重灵性,自然主义太重细节——说句公道话,象征主义确实有话要说,有理可争,有事可做。这三位诗人有理论,有作品(相貌也都很好),诗人兼批评家的,是他们。

象征主义反对以孔德(Auguste Comte,法国人)为代表的实证主义(他是研究社会学的祖师,晚年思想趋向神秘),也反对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

象征主义以为现实世界后面,隐藏着理念世界;实证主义、自然主义,始终停留在事物表面,不能深入理念世界。

但象征主义实践这些理念时——我来通俗地批判一下——一举一动都要象征,多么小家气。推广来说,我反对任何主义,一提主义,就是闹别扭。

《恶之花》是写得成功,但用狭隘的象征主义一说,很煞风景。不要搞一个主义,拿这主义去批评人家,然后自己跌进去。

诗人、批评家不好兼,容易自设陷阱。自具批评精神,诗写得更精彩,就好了。

说教者,夸张虚情假意,重视模仿,一遇到象征主义,就遇到大敌。自然风景、人的活动,都不会出现在象征主义作品中。他们要使意念有摸得到的形状,但形状属于从属地位,只是可感知而已,表明与意念有相似性。

俄国勃留索夫(Valery Bryusov)说:象征主义用语义深刻的手法来表现。

这些说法都可以认同,但拿来做信条,兢兢死守,反自绝生机。凡标榜鲜明、教条分明的主义,完得特别快,特别惨。

他们明白日常生活中肤浅的感受,他们并不要求读者理解,他们说些什么,要似懂非懂,略有了悟——我们现在看,一目了然,我看太孩子气——女孩子气——是高明的文艺腔,有了腔,文艺也不会太高明。

马拉美的一套,后来到乔伊斯就太过分。

后来,诗人想从音乐里回收他们的财产——音乐是听的,文学是看的,我以为两回事。诗近于歌,是诗的童稚往事,诗之求韵,和音乐比,小儿科。歌与诗靠得越近,越年轻。音乐,根本没有诗之所谓“平上去入”,音乐上的长调短调和文学上的用法大不一样。

音乐是有声的诗,诗有音乐感,可以做做,音乐与诗,可以神交,不可“性交”。

浪漫主义时期,音乐家追求诗意、音乐诗、标题音乐等等。象征主义时期,诗人反过来追求音乐性,面子也不要了。到了后期,更强调音乐性,艾略特的诗出现“四重奏”的格式,诗人真是忘了本。希腊诸神,管音乐和诗的神是分开的。

音乐、诗,两边都要保持自尊。

歌词,合音乐可以,当诗念,不行。可以当众朗诵的诗,是粗坯。文字不是读、唱给人听的,文字就是给人看的。

我有意识地写只给看、不给读、不给唱的诗。看诗时,心中自有音韵,切不可读出声。诗人加冕之夜,很寂静。

读诗时,心中有似音乐非音乐的涌动,即可。

(休息)念自撰对子两幅,颇好笑,惜未记。

象征主义的主旨和本质。

波德莱尔认为,美是这么一种东西:它带有热忱、愁思,有点模糊不清,引起人的揣摩测想。

马拉美认为:高蹈派直接表现对象,等于把诗的乐趣去掉四分之三。象征主义有神秘性,一点一点把对象暗示出来,用以表现心灵状态,反之也一样,先选定对象,经过一系列猜度,把某种心灵状态表现出来。

我们看马拉美《牧神的午后》(L’après-midi d’un faune),写牧神“潘”似睡非睡,进行着和仙女们若有若无的交欢,环境朦胧,认为美是无法捉摸的。德彪西也以音乐写过同一题材,比马拉美成功。

对照之下,文字,是宿命要入言诠。

马拉美为了营造气氛,写得很累,德彪西写得很流畅。

文字不要去模仿音乐。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纵跳、缓步、凝止,音乐是飞翔的。但音乐没有两只脚,停不下来——一停就死。

后期象征主义,简单说,就是诗人们不再以朦胧为能事,而是想表现超人类。梅特林克(Maeterlinck)说:

人生的真正意义,不在我所感知的世界里,而在于目不能见、耳不能闻、超乎感觉之外的神秘之国中。

叶慈晚年一心沉入宗教。

以前我充满渴望,以为象征主义会产生什么奇迹,可读到他们的代表作,致命地失望——反复读,反复失望——象征主义到这个时候象征不动了。他们要追求真善美,追求不到,硬把善和美分开。

兰波说:

有一天,我把“美”放到膝盖上,她使我感到痛苦,我于是凌辱了她。

当然,波德莱尔、兰波,都曾经出于对旧世界、旧道德的反叛,作惊人语,但在行为上,在生活中,已经有恶的倾向,接受恶的诱惑。

人类恼羞成怒。

马拉美一辈子做中学老师。追求纯艺术。

象征主义势力很大,现代、后现代都从那里来。

浪漫主义,毕竟是古典主义的浪子。

我以为,文学上现实主义成就最大。当然,欧洲人出身古典主义,但没有逃出,而是把老家翻新了(自然主义等都属于现实主义)。

象征主义是小儿子,认为现实主义太迂,浪漫主义太傻,但他们从弄权出发,又回到宗教,算什么?

此后种种主义,都是自己标榜的。只有两个主义不是自己标榜的,而是后人称呼的: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这些人没有提出、标榜什么主义。

心中有个象征主义的“数”,对答就能如流,而且看到什么新潮流,足够应付。

Symbol,是木板、陶器。我们下凡,人人都分到上帝给的这块板,却失落了——怎么办呢,自己造那块板,然后找上帝手中那块板。很难,但可以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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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死了’——不过和'唯心唯物出言不逊’一样。”图为晚年尼采照片,他疯了后,又活将近十年。讲课期间,木心复印了这张图片,分送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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