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做自己,可做自己,谈何容易呢。波伏瓦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践行自己这条宣言,致力于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与波伏瓦形影不离的好友扎扎,却没能抵挡得住现实的摧残,在距离扎扎22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她永远地告别了世界。据悉,扎扎被诊断为死于一种病毒性脑炎,而抛开生理方面的因素,根本原因则是——她想做自己而不能。扎扎死于特立独行,杀死她的,是周围那些试图勒紧她的“绳索”,以及她内心强烈的道德感。时代在进步,思想在变化,但时至今日,这样的悲剧仍在上演。无论是网络上,还是实际生活中,偏见时时有,以削弱他人自由意志、行掌控之能事的现象也并不少见。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太多,能量被一点点消耗,我们需要去辨别,什么对自己而言,才是真正重要的;世俗及偏见尊重且允许“不同”存在的概率微乎其微,不是被“驯服”,就是起来对抗;即便如此,还是要做自己,还是要为个性和思想解放争取一席之地,还是要唤醒自由意志。在扎扎所属的那个时代和家庭背景中,女孩子特立独行,就是一种原罪。她不能够为自己而活,而要为别人而活,但她不愿意像她母亲那样,一辈子都在牺牲自我。尽管她十分爱自己的母亲,但是爱,不等于妥协,不等于牺牲。平日里,扎扎没有自己的时间,更没有独处的机会,孤独这项特权,她始终无法享有。一个人最无奈的,莫过于发现,连做自己这件事,都充满阻碍。她是自己,却不属于她自己,她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甚至思想,也被迫套上各种各样的枷锁。为了逃避乏味的社交,扎扎曾挥斧砍伤了自己的脚,才勉强换得一些可以独处的机会。在一个小女孩内心,精神的自由难能可贵,身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可悲的是,她努力做自己,人们却想要使她相信,这一企图是罪恶的。更强大的力量存在着、发挥着作用,他们不去关注他们自身,却要将目光时常盯着弱小。周围的环境于她而言倍感窒息,早在身体死亡之前,她的精神已经率先“离场”。波伏瓦一度难以接受扎扎突然死去的现实,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转而向文学中寻求对抗现实的力量。她以扎扎为原型进行创作,来悼念独属于她们的友谊,也为女性的个性解放和自由而发声。扎扎在小说中化身安德蕾,小说的叙述者“我”,则是安德蕾无话不谈的朋友希尔维(也就是波伏瓦自己)。希尔维作为最懂安德蕾的人,她的存在,她的讲述,不是为了彰显自我,而是为了让我们尽可能地理解安德蕾。从读者的角度,理解安德蕾,也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看清那些困扰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如何走出困扰,走向更加自由且广阔的天地。借助文学的力量,波伏瓦重现了安德蕾的生命,肯定了她的存在价值(在现实中,这样的肯定是非常奢侈的)。想做自己并没有错,错的是从来没有自我却要剥夺别人自我的那些人。安德蕾爱自己的母亲,可母亲对她的压制,成为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一点一点粉碎着女儿的个性,她不得不“学会适应”。然而她内心又是抗拒的,她将自己逼入矛盾的死胡同,却不再有求生的意志,最终不得不以离开的方式寻求解脱。对于扎扎的死,波伏瓦时常怀有一种负罪感,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死了,另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继续活着,在某种意义上,像是一种过错。带着这种不甘和负疚感,波伏瓦在作品中,赋予了扎扎二次生命(现实中的扎扎,为了获取自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希尔维面前,无尽的世界向她敞开,而安德蕾走向死亡。”这部小说手稿在波伏瓦生前并未公开发表,也许在波伏瓦的内心,珍藏比发表更有价值。后来,手稿被发现后,它存在的价值再次得到肯定,并以“形影不离”为名公之于众。波伏瓦笔下的安德蕾,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矛盾、脆弱和无助,也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另外的潜在的可能。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各自的困扰,那不是限制我们做自己的理由。扎扎(安德蕾)离开了,波伏瓦(希尔维)则向着更广阔的世界,继续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一次让步,就意味着有更多的让步,女性不率先为女性发声,还有谁会主动站出来呢?波伏瓦成为女权运动的创始人之一,她的另一部作品《第二性》,成为女性主义经典,在思想界引起广泛反响,直到今天,也依然在影响着众多人。女性并非一开始就有女性意识,而是后天养成的,包括一些女性身上的低自我价值感、自我奉献精神,也是在后天的教育和规训中,一点一点形成的;与此同时,低自我价值感,也伴随着个性的泯灭和自由意志的消退。所谓“乖”“懂事”“听话”等诸如此类的标签,并非优点,而是意味着好被驯服、好管理、无个性或者个性被束缚。有了自由意志的加持,生命的潜能,才可最大限度地被发挥出来。女性一旦睁开眼睛,心灵觉醒,看到自身的可能性,这份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妈妈从没有任何事,是为了她自己而做的,她一生都在奉献自我。”可悲的是,安德蕾的妈妈卡拉尔夫人,并未看到自己一生那样走过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从而在对女儿的教育方式上展开调整。相反地,那些不合理在女儿们身上以不可阻挡之势得到了“传承”。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因为身在其中的人,要么毫无知觉;要么后知后觉;要么觉知到了异常,却无力改变;要么干脆妥协让步,不去尝试改变,也不相信改变是可能发生的。在安德蕾的家庭中,女性的命运,也是当时社会女性命运的缩影。“一个女孩子要么嫁人,要么进修道院,无法根据个人性情、爱好来决定自身命运。”女孩子长到一定年龄,命运就悄悄发生改变了,但那推动力,不是自己。家庭内部会通过组织“相亲”,根据价值观、宗教信仰、社会等级、经济状况等标准,来挑选合适的对象,而不关心她们内心真实的想法。安德蕾15岁时,曾与她的堂兄贝尔纳两情相悦,但致命的教条拆散了他们,一场自由恋爱在刚萌芽时,就被扼杀了。安德蕾的妈妈,卡拉尔夫人,近乎以一种虐待狂似的粗暴,直白地告诉女儿婚姻的真相:安德蕾对于内心萌生的欲望,产生了羞耻和怀疑,她内心蒙上了一层罪恶的阴影。20岁那年,一个叫帕斯卡的青年走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再次唤醒了安德蕾的感情和自由意志。她征求家人的意见,然而这份感情再次死于权威的制裁,死于她所爱的人不能够明确表明的心志。看着自己的姐姐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嫁给她们并不喜欢的人。安德蕾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原本的自信和对生活的热情,也被一天天消磨殆尽。要说卡拉尔夫人,也曾年轻过,也曾被她的母亲强制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可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她的压制则显得更加不通情理。卡拉尔夫人也曾不得不“学会适应”,与此同时,伴随着屡次的自我否定,终于失却了个性。然而在她自己做了母亲之后,站在权威的高地,她却残酷地决定如法炮制,也逐一去粉碎女儿们的个性。这样的“传承”,不知意义何在,难道就因为自己的个性被碾压,于是在下一代身上,同样决绝地绞杀其个性,以此来报复自己所不能改变的命运吗?在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家庭里,人们会为自己的罪行,找到合理的解释。安德蕾在现实里屈从了,因为她自小耳濡目染,发自内心地相信天主教,视其为神圣的、高尚的存在。她甘心被母亲的权威所震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爱她,所以选择了不去忤逆她——一个同样背负着悲剧命运的女性。“萦绕不去的罪恶的念头,侵蚀了她的生命力。即使在最细微的欲望中,她都怀疑存在着罪,肉体之罪。”“上帝的意志如何?”“上帝对自己的期许究竟是什么?”但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一次次继续强化着对自我的谴责。她最终在现实面前做出了让步,不再无奈地对抗、挣扎。安德蕾家里,有7个兄弟姐妹,她只是不幸的孩子当中的一个,可她的悲剧,却是千千万万个家庭里悲剧的缩影。想起巴黎奥运会上解说员的一句话:“不甘若是有声,必定震耳欲聋。”安德蕾原本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她聪慧、敏感、心灵手巧,成绩也好,她自由洒脱,喜欢音乐,对很多事情,有自己鲜明的立场,她的思想,在同龄人当中更为成熟、睿智。但在希尔维看来,安德蕾最大的魅力,则在于自己从未真正理解的这样一些特征:“当她看见一只桃子或一朵兰花,甚至仅仅听到别人在她面前提到桃子或兰花时,她就会微微颤抖,胳膊上起一层鸡皮疙瘩。在这一刻,个性——她从上天那儿得到的馈赠,以最动人心魄的方式呈现出来……”她曾如此热爱自由,珍视尘世间的幸福,但现实往往充满了讽刺和戏剧效应。无形的力量,扼杀着人的自由,抑制着人的天性,破坏了人内在所建立的秩序,一并带走人内心的希望。安德蕾对着笔记本发呆、眼神涣散的时候,也许在内心,为自己留有一方净土,不被干涉和打扰。她在和大自然共鸣的时候,也许比和人相处,得到过更多自由和快乐,即便那样的时刻,终究是短暂的。她每次争取到机会和希尔维单独相处、无话不谈的时候,她们书信往来,交流彼此内心世界的时候,那样的安德蕾,才是真实的自己。最重要的是,在朋友希尔维那里,安德蕾始终被善待、被尊重、被接纳。如果人群里太过喧嚣,如果人群里的自我那么渺小,大自然就在那里,它总能给你一个敞开的怀抱,包容你的所有。我们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摆脱他人期待,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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