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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殊(3)父亲像鬼魂一般突然消失了整整二十年,不知他的生死

 兰州家长 2024-08-20 发布于甘肃

作者:曾龙

生死两茫茫

一九五五年上半年的一个星期六 的下午,我和往常一样从住读的北京育才小学回到南长街家中,奶奶见我回来,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严肃的神情。她把我叫到堂屋告诉我:「你爸爸被捕了。」

她说公安部来人到家中查抄了好几次,把贵重物品和爸爸的藏书全部抄走。有人还要拿走我的集邮本,因为里面有许多外国邮票,只因为一位负责人说那是小孩的玩意儿,才幸免 于难。奶奶告诉我,公安部的来人说,袁殊是个有才干的人,只是在旧 社会走歪了路。我清楚地记得,听到 这消息后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天大姐回来了,大姐当时在 北京外语学院工作,年仅二十一岁。 她召集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传达了 组织的通知:父亲因反革命嫌疑和特嫌而被拘留审查,现尚未定性。

大姐还说,父亲原单位要求我们暂且保密,不要对人乱讲此事。

最后大姐说,「无论结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站 在党和人民的一边。」

当时我不满十一岁,对大姐的话 似懂非懂,感到不知所措。就这样, 父亲像鬼魂一般突然消失了整整二十 年,我们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不能通 信,甚至不知他的生死。

除了心灵遭受了巨大打击之外, 家庭变故给我带来的第一个直接的麻 烦是填表问题。没有多久,我要填小学毕业登记表了。因为得到「要保密」的叮嘱,也因为在干部子弟小学 的环境中,有个「反革命父亲」是很 不光彩的,我托词父亲出差而把填表 问题交给班主任老师处理去了。

初中毕业时,尽管当时我刚满十 四岁,却已明确意识到自己出身「反 动」,可怎么个反动法是填不出来的,只好托同班同学郭宇军带信给他 的父亲(中社部的干部)请示如何处 理,我希望藉此了解爸爸的情况,因 为郭父和我爸爸原在同一机关工作。

信是回了,可惜直接交给了学校,不知为什么没让我看,对于父亲 的情况我依然一无所知。直到高三毕 业,父亲已「消失」六年了,我们子 女依然不知他关押何处,定什么罪, 判了多少年刑,当然就更谈不上通信 联系了。

面临考大学,我不能隐瞒自己的出身。可究竟是什么出身呢,我说不清。地、富、反、坏总也有个坏名分,反革命的杀、关、管也有个分类,父亲的情况却是个不伦不类。

后来我才知道,对他的拘留审查,一查就是十年,当时还没有做出「结论」 呢。

我当时只好写信给刚刚恢复自由不久、在上海工作的母亲,询问父亲 的政治情况。母亲这个人从不过问政治,这也是她只被拘审了两年就获得 自由的原因。她当然谈不出更多的情 况,回信仅一页纸,非常简单地叙述 了父亲的履历。

我把回信交给了学校党支部。至 此时我才第一次了解了父亲极为简单的经历概况:

早年参加过蓝衣社,做过江苏省伪教育厅长,一九四六年到中共根据地等。

这反而使我对父亲的认识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到底 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来信说袁殊早年参加过蓝衣 社,是谬误。一九三二年初,首先从 国外传出消息,说中国出现了一个被 称为「蓝衣社」的组织,专门干杀人 越货的勾当。其实,「蓝衣社」的组 织并未存在过,只是一种讹传。

其始 因概源于何应钦的秘书刘健群写的一本小册子。他提倡仿照意大利的黑衫 党成立一个组织,一律着蓝色服装。 其中写了关于这个组织的纲领、组织 体系。俟这个小册子的内容传开后, 人们就以为「蓝衣社」真的存在了。

实际上,这个小册子虽上呈过蒋介石,但没有被采纳,而真正的蒋介石 麾下的黄埔系军人组织叫「三民主义力行社」,其中到处杀人越货、密捕 刑侦的则是「三民主义力行社特务处」。

刘健群的小册子的内容传开、三民主义力行社的出现、力行社特务处 的行动,几乎同时发生,而力行社及 其特务处又是极端机密的组织,外间 人不明底细,就把它们与蓝衣社混为 一谈了。

父亲离去的最初几年是难捱的。 开始时主要是在感情上遭受了沉重的 打击。我个人两岁时即随父亲到了解 放区,父亲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

解放后父亲在军委联络部工作, 印象中他终日伏案工作,平日生活我们同行同止,我无论如何挖掘不出他 的「特务、反革命活动」的蛛丝马迹,感情上我接受不了他是「汉奸、 特务、反革命」这种说法。

记得上初中时,我经常怀念他, 老盼望他某天突然平安归来,就好像 他突然消逝的那样。童年时代我对父 亲的感情依恋超过其他兄弟姐妹,因 为十岁以前我和祖母、母亲共同生活 的时间不多、对她们比较疏淡。事实 上,在我个人童年时代的思想感情世 界里,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长辈。他的离去使我失去了感情的依托,我变 得沉默寡言了。

袁殊被捕,对我个人的求学发展 影响甚大。

当时中国,阶级出身十分 重要,可以决定一个年轻人的终身命运。我们出身不好的人低人一头,好像印度种姓中的最低级首陀罗,也好像百年前的美国黑人。

袁殊也有苦难的童年,但精神上没有任何压抑,他可以求学、写文章、参加各种学生运动,为日后的人 生道路打基础,受益于尊重个性发展的立达学园。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相对民主。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在经历了几年生活上、感情上的煎熬之后, 我对现实生活环境慢慢的习以为常了,我上高中时是走读生,每天回到家中有许多机会接触到父亲的「遗物」,因而时时涌出睹物思人的情感。

这些「遗物」也勾起了我对父亲 的政治好奇心。那时家中还有些字画,其中有些是馈赠,如齐白石、黄宾虹的画,周作人的诗,何香凝的梅花,郭沫若的题字等都明白地写有 「学易先生雅属」之类的酬词。

无论解放前后,父亲充其量不过 是个小人物,他怎么会结识不少名人 呢?我从南屋的空房里中(那时派出 所还没有强令出租房屋)翻出两大箱 子稿子,其中多是投给《晨报》的稿 子。写得最多的一个人叫李紫来, 自 然是化名,其文笔清晰流畅,见解亦 有独到之处,但从笔迹上看,显然不 是出自父亲之手。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旧稿子呢?

当时我基本上不知道父亲早年文 化活动的经历。更有甚者,父亲的旧 衣箱中竟有几套军装,看式样我知道 那不是解放军的军装。后来慢慢知道 了其中有国民党的军装,还有一套是 日伪军的将官军服(因为里子是红缎 面)。我想这总不会是道具吧,如果 确实是他的,那么父亲到底是什么样 的人呢?

一九六五年大姐告诉我,她得到 组织的通知,父亲的问题定性了:「他是叛徒、反革命分子、特务、汉 奸」。

二姐私下告诉我,父亲给我们寄来一封信,写了诗,还记得有「苦雨滴泪心」这样一句。大姐没给我看信,想是怕引起我感情上的波动。

其实我早已不对父亲抱任何幻想 了。在高三时,每天上学的路上都看 见一家大门上贴着「咸攸」两个大字,当我知道它表示「门老关着」的 意思后,总对今后个人前途产生出一 种不祥之感。现在父亲的「五毒俱全」已成定论,不过使我更加谨慎人生罢了。

在极左思潮越演越烈的岁月里, 作为「杀、关、管」反革命分子家属 的日子当然不好过。

但是一来我对组 织什么都没有隐瞒,二来早已自认晦 气,言行格外小心,在发明「夹着尾 巴做人」之前就已经深居简出了,所 以没有吃过正式被揪斗的苦头。尽管 如此,军宣队长依然捋起袖子吼我: 「交出和你父亲的通信!」我交不出 来。

也有不少红五类出身的同事内心深处并不「左」,他们对我起了极大 的保护作用。

前些年在一次聚餐会上,往日的旧人早已各奔东西了。一 位我们学校当年的革命委员会委员对我说,「你爸爸的事高高在上,说是属于二十人团的,我们搞不清,就没动你」。当年的经历使我更加洞悉了 人性的善恶两面。

在疯狂岁月中,我避风于一隅, 成家过日子,政治上不抱幻想,工作 上尽职尽责。在辛苦麻木的生活中, 父亲被彻底遗忘了。不仅我自己,就是其他的子女在心灵深处也都认为父 亲已「死」去多年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死灰」竟有 复燃之时。一九七五年六月份,大姐 意外地接到父亲从千里之外寄来的一 封短信,说他五月份离开北京到了湖 北武汉大军山少管所,现在允许通信,要求我们给他回信并寄几本《毛 主席语录》给他。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像鬼魂般消逝去的父亲,在二十年以后,又神差鬼使般地重新闯入我们已经安之若素的生活中。父亲的来信仅有一页纸, 根本没有谈他的政治现状。当时我想,以他的年龄而论总不能算少年犯 吧?我真感到莫名其妙,回不回信呢?

通信

对于是否回信的问题,我们子女 的意见不统一。大姐不主张回信,理 由是我们不了解父亲的身份和现状, 其他子女没有明确表态。

我个人意态游移不定。

从理智上讲,我认为大姐的话有道理,当时处 于四人帮肆虐的末期,尽管在人们心 灵深处已经或正在滋生着对「斗争」 的厌倦反感情绪,但阶级斗争的口号 依然响亮,似应谨慎从事。

从感情上 讲,父亲的来信又激起了我的思念之 情,并激发了要解开父亲之谜的愿望,这种心情驱使着我通信。经过一 个月的犹豫之后,我采取了一个折中 的办法:先寄去三本《毛主席语录》,不写信。

我的用意是,以此告 知千里之外的父亲:我们收到了来信,希望进一步得到消息。

没过多久,我直接收到父亲的回 信及诗二首。

「曾龙:寄来《毛主席 语录》三本收到,待信,未续见。甚 念!因写长稿很忙,迟覆。现在竣工,且已腾抄将竟。今晚作诗两首, 寄你一阅,并希转告诸姐及弟。

我急想知道你们的现况。并在可 能情况下告知如下数事:

奶奶是否还 健在?你们现在的工作、生活情况怎 样?你们的经济情况是否可以给我再寄些书来?书目已写在给大姐的信中。

我的身体健壮如昔,生活正常而 且有规律。溽暑将过,可以勤奋读书 之日将至,但望江兴叹,盼书之情正切。

我有些自我锻炼的经验之谈,最 重要的是学哲学的一些概括的小提纲。你们不给我来信,我也将写寄给 你们。我自己以为这是我对你们应该 补偿的义务。

祝你们学习进步,工作有成绩。 待覆!

父亲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寄北京诸儿〉 (二首)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接得红书无字篇,京华如晤两童年!

父子连床说课业,弟兄絮语笑争先!

役徒不慕天伦乐,征夫唯愿万家天!

老汉齿残发尚白,望儿磨砺着先鞭。

晨曦昭耀催日出,情深舐犊意绵绵。

党恩党德深如海,父兄处处遍人间!

少小失慈福所托,千锤百炼在炉前。

低徊江畔无多语,一纸家书当万言!

不错,父亲是个负罪二十年的役 徒,但他并没有非分所求,他不过要 想知道子女亲属情况。当时我也有孩 子了,知道在父子情感的羁绊中长辈 甚于晚辈。既然理解他的急迫心情, 我们的状况又无密可保,那么为什么 不通信呢?我回信简述了我们子女的 学历、职业、但没有谈各自爱人的情 况。显然回信就意味着通信的开始。

九月份收到父亲洋洋万言的家书,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心潮澎湃、感 情非常激动。他写道:「读北京第一 号来信十分喜悦、甚至泪下。」、

「正当你们黄金的童年时期,我有愧 父道,天下没有比这更引为遗憾的事 了!然而,你们都受到了伟大领袖毛 主席、伟大中国共产党的哺育而成人 ——祸兮福所托——即使我能对你们 尽了什么『父职』,很有可能也不会 有比今天你们的『境遇』更『好些』 的结果,这就是读你来信的第一个认 识。毛主席和共产党对于一代新人的 深恩大德,地厚天高!」

他这种真切的心声表现出「秉性 愚戆」的一个方面。后来见面时我才 知道,他刚到大军山不久,他的上级 李队长就告知:「你儿子早就大学毕 业了。」可他根本不信。他原以为我 们在少年时代就流落街头,甚至成为 劳改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五个子女 都已参加工作,成了家,其中有四人 受完了高等教育。

在万言家书中,也有只言词组的 狱中生活片断,但主要是抒发了对于 现实生活上不服老的意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似 仍有老骥伏枥之志,殊不知等待他的 只能是「俯仰无作」的漫漫人生之路。

「霜雪压客栈,骏骨折西风」, 这是父亲在信中引用的诗句,表现出 他的内心充斥着人世沧桑的波澜。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 寒流」,语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 黯然收。

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旙 出石头。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 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大意是西晋的战船向东驶 来,东吴灭亡了。千古兴亡寻常事, 人生沉浮,山川依旧。袁殊借古诗书 怀命运多舛之感慨。

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出自 李贺的诗:

「霜雪压客栈,骏骨折西 风。飗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龙。」

(飗叔,飗叔安的简略,飗是国名, 叔安是这国家国君的名字,他以爱龙 著称)。大意是养龙的高手离去了, 俊才无用武之地了。袁殊借此诗感慨 自己落寞到无所事事的境地。

对于「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的父 亲来信,我并没有仅止于感情的激动,我逐字逐句地寻觅,看信中字里 行间夹带的政治信息,想多了解一些 他的政治状况。

在突出政治的年代里,谁也做不到不「突出政治」。可 是我的希望落空了,关于具体的「罪 行」及他的政治身份,都没正面陈述。他仅笼而统之地表示「负罪」却 有微妙地暗示尚有弦外之音:

「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我决不躲闪、 颠倒因果关系,把一切推之于客观而 自行诿罪。但是对具体情况做具体分 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来解剖麻雀,这也是必须有的、科学 的、严肃的战斗精神」(袁殊来信)。

这段信中之言,使我隐约感到父 亲有难言之隐,这就是更加坚定了我 与父亲通信的决心。 自此我们开始了 长达四年的通信。

当时给他去信,要 标明「李队长转」的字样,显然给他的信都要经过检查;我接到过一封带 有批注的父亲来信,显然他发出的信 也要受到检查。我们默契地避而不谈 政治,但只要保持联系就不可能不涉 及政治问题。

在他第一次来京探亲的前后,我们正面谈到了他的政治问题。

弹指间十年已过去,我手中仍保 存着父亲六十多封来信,总计十多万 字。在他长辞人世之后,我在他的抽 屉中找到了完整保存的我写给他的近 三十封信。我们都实践了开始通信时相约保存信件的承诺。

尽管童年时期父亲是我的精神情 感上的支柱,但自通信时的二次相识 后,我们的关系却是越处越糟。归根 到底的原因是人生价值观的不同。

袁殊也算是一个奇人吧。奇人自有天象。我的奶奶告诉我,袁殊的右 手是横贯掌,即一道掌纹自左到右成 一线通贯全掌。

「要做点什么,不负此生」几乎是袁殊的座右铭。

他具有极强的功利心、事业心,至于后果他倒是计较无 多。抗战时期,有朋友劝他:「当汉 奸日后说不清」,他一笑了之。

我问过他:「潘汉年喜欢什么?」,袁殊想都没想地说:「他喜欢阴谋诡计」。其实这正是他们性格上的共同点。

袁殊的社会活动的领路人国民党 政客胡抱一让袁殊看戴笠的照片时也 说:「这是戴先生,欢喜冒险」。

我想职业间谍在追求人生刺激这一点上是共通的吧。

有些奉命当间谍 的人未必有间谍本性,袁殊却有,这 样他才能成为绝无仅有的「最多面」 的间谍。若硬要以个人功利来解释历 史现象,恐怕不能全说通。在一定的 政治信仰追求下,心甘情愿的去以冒 险为乐,无此动机难以成事。有谁能 从间谍人性的角度来看问题呢。

面对他的姗姗来迟的平反,总的 来说,他是耐心的,坚信的。「船到桥头自会直」,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话。等待了好多年,船头真的直了过来,袁殊有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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