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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魂》自序:一个客家村庄的家国史

 作家楚夫 2024-08-28 发布于广东

《客家魂:广东白企村人文图谱》封面封底书影。

作者程明盛。

中山市律师协会原会长黄东伟与太太甘倩华读过2021年出版的拙著《出伶仃洋:崖口村人文镜像》,热情地邀我喝早茶,聊起书中人物,许多人跟他们熟悉,有的还是转折亲。

他说起家族辗转迁徙,许多人漂洋过海,走出去的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比留在村里的人多得多,日寇侵略时同仇敌忾,改革开放后回馈家乡,而今不少人归隐田园。说到高兴处,大约受了触动,他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家族就能写本书。”

就这一句话,激活了我对一个村庄的遐想:这不就是一个村庄的家国史吗!

受好奇心驱使,我急切地跟着黄东伟夫妻走进他们的家乡村庄,一个隐在大山深处的村落——中山南朗白企村。

从博爱路转翠亨快线,到关塘出翠亨快线,转入山间小路,进入南贝路,我看着道路两边不断闪现的农庄和菜地,有些眼熟起来。

车到山沟尽头的灯笼坑自然村,看到一块大石横在中间,将两条道路岔开,“灯笼坑”三个红色大字闪现眼前。我脱口而出:“这个地方我来过许多次。”

走出三任秘鲁中华通惠总局主席的白企灯笼坑自然村。

我清楚地记得,大石左边路段,一条农路穿过田野,通向几户人家,20多年前,我家保姆就住在那里。我曾一次次周末送她返乡,将车开到屋前,印象里屋前有好大一丛竹子,常常想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记忆里,那条农路上长满青草,雨天不敢开过去。而今,看不到这么宽的农路,只看到一条水泥路,朝向对面山坡下的几幢房子,大概记忆中的农路拓宽并改成水泥路了。

保姆从韶关嫁来,比我年龄略大一点,我们叫她梅姐,孩子叫她梅姨。后来,梅姐家在大石右侧道路边新建了一幢小楼,老宅不再住了。

想到这些,许多温暖的记忆涌上来,感到亲切。

我通过黄东伟找到梅姐的电话号码,给她打过去,梅姐热情爽朗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一如20多年前的她。双方将孩子的情况问了个遍,回忆起许多细节。

当年,梅姐的孩子年龄也小,只比我的孩子大一点,梅姐偶尔带孩子来我家里玩,孩子帮着照顾我家孩子。梅姐的老公是个木匠,有时被梅姐叫上门来,帮着修理凳子和用具。印象最深的一次,梅姐老公来家量了微波炉的尺寸,随后做了一个木头架子送来,罩在微波炉上,上面可以摆放电饭煲。

孩子小时候,孩子妈妈柔弱,见不得孩子哭,往往孩子哭,她也哭。这时候,梅姐从太太身上揽过孩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安慰太太:“让我来吧,你不要着急。”

想到这里,心里不觉有些内疚。梅姐离开我们家之后,我们帮着介绍过新的雇主,主雇相处融洽。后来渐渐不再联系,也就断了音讯。这些年我换了几次手机,连梅姐的手机号码也找不到了。

梅姐说,孩子已经工作了,老公不再上班,自己还在当地一个小区工作。

到这个时候,我确认,梅姐家是一个典型的客家家庭,给我留下了最初的客家印象。

1994年我从家乡湖北南下广东,乡音难改,一直说不好广东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广东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族群没有探究,对他们的语言缺少敏感,在我眼里,在广东,除了外省人,都是广东人。

直到拙著《出伶仃洋:崖口村人文镜像》出版,广东省政府文史馆馆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丘树宏看过后,欣然撰写书评《该给我们的村庄立传了》,希望我后续书写广东村庄时,交代村里人属于哪一个族群,描写他们的人口结构、语言、风俗习惯等。

之前我对有“东方的古罗马城堡”“汉晋坞堡的活化石”之誉的客家围屋留下深刻印象,一次次光临中山五桂山客家庄土楼食府,专程到世界客都梅州寻访百年客家围屋。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生存环境,让这个族群如此聚族而居、紧密抱团,从建筑结构上表现出鲜明的防御机制。

接触客家人多了,便注意到,客家人聚居地,不管是镇还是村,都常用“陂”字命名,对这个多音字起过疑虑,到底该读作“bēi”还是“pí”?家乡湖北省城武汉有黄陂区,我刚工作时,黄陂隶属于我当时供职的孝感,同事中就有黄陂人。

向词典寻找答案,陂(bēi)有“池塘、水边、岸、山坡”之意。客家村庄名字里多见“陂、碑、坝”等,多跟山区水源有关。迁徙者寻到山区,寻找水源,找到可开垦地,往往筑坝蓄水,坝前立碑为界,经常以水坝和界碑所在方位命名,带着典型的山区特征,有客家村庄叫石陂头,也有客家村庄叫石陂尾。

到了白企村,我才惊讶地发现,这里也有村庄以“陂”命名,白企片区就有碑角头(原为陂角头)、碑头下(原为陂头下),大约因为“陂”字是多音字,容易弄混,就将“陂”改成了“碑”。

通过进一步了解,我知道白企村地处伟人故里南朗西部五桂山区,由三条几乎并排的山沟组成。2001年11月,原白企、合里、贝里三个村合并为白企村。合并后,白企村下辖28个自然村。后来,其中五个自然村合并到附近自然村,目前剩下23个自然村,是中山自然村较多的行政村。

截至2022年底,中国共有60.6万个行政村(社区),平均一个行政村有三四个自然村,即白企村下辖自然村数量是全国平均数的数倍。

按照白企村2023年4月人口数据,全村共有806户2581人,平均每个自然村只有35户112人,是典型的客家山区村。

查阅白企人族谱,发现他们多从梅州五华、河源紫金县等地迁徙而来。

建村较早的白企元山自然村两宜甘公祠刻碑记载:

史自周王子叔带封于甘姓,郡渤海,吾宗之鼻祖为甘盘,原祖始于山西平阳地区及陕西,后代子孙南迁福建江西等地,计自国公延至甘仙一郎止。历经一百一十七世祖,缅维我祖勤劳王事,清操抚仕于外,甘仙一郎,生于江西赣州府泰新县,自洪武四年(一三七一年)而入粤,聚居五华篮断甘坑、紫金、琴江、中镇等地,历几百年,十有余世,等到因齿日繁,人多族众,居不一地,故散居于增城、龙门、东莞、新会、惠阳、中山等地开枝发叶,我十四世祖两宜公于康熙年间(一六六二至一七二二年)从紫金移居中山白企村元山仔,卜筑开基乐业,子孙繁衍,人多地瘠,为生活筹谋。故有十五世祖三房福良公派分邻村合里剑门牌,部分子孙奔往远洋秘鲁、美国等地营谋。

碑文显示白企元山自然村人自江西赣州入粤,到广东第一站是梅州五华,后来辗转河源紫金,继而迁居中山南朗。

一个族群的迁徙史,清晰地勾勒出客家人的性格特征,他们与安土重迁的许多族群不同,子孙繁衍、人多地瘠是他们不断迁徙的主要原因。从他们的迁徙路径来看,大多在偏僻山区辗转,不断寻找水源地,开荒拓土。相对于邻近族群而言,他们表现出迟到者的特征,往往是先来者将水源条件好、容易开垦的地占了,后到者只能向水源条件差、不好开垦的山区寻找有限的拓荒空间,形成一个个人地皆少的聚居村,为此不得不频繁迁徙。

解读客家人名称由来,一个“客”字,反映了他们与土著之间的关系,道出了他们迟到者的身份特点。对于土著来说,他们是外人,所以被叫作客家人。宋代制作政府簿籍,使用了“客户”专称,客家一词乃民间通称。由此“客家”这一颠沛流离却始终自强不息的汉族民系,开始走上历史舞台。相关资料显示,中国客家人人口众多,分布在世界各地,总数超过1亿人。据公开报道,全世界客家人数有1亿人左右和1.2亿人左右两种说法。

跟当地人说旧事,年长者往往感叹,过去在当地备受歧视,因为山区条件差,山民相对贫困。

客家学奠基人罗香林先生《客家研究导论》开篇即说:“南部中国,有一种富有新兴气象、特殊精神、极其活跃有为的民系,一般人称他们'客家’,他们自己也称'客家’。他们是汉族里头一个系统分明的支派。”

罗香林在其作品《客家源流考》里说:“客家先民原自中原迁居南方,迁居南方后,又尝再度迁移,总计大迁移五次,其他零星的迁入或自各地以服官或经商而迁至的,那就不能悉计。而其先世,则多居于黄河流域以南,长江流域以北,淮河流域以西,汉水流域以东等,即所谓中原旧地。其第一次的迁移,则以受五胡乱华所引起,此可从客人的家谱记录,而得其真实的消息。”罗香林称中原先民经五次南迁而形成客家人,在其《客家研究导论》和《客家源流考》中具体分析了五次大迁移。

据2020年数据,海外华侨华人总数超过6000万人,分布在世界各地198个国家和地区。

俗语说,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也许,透过白企人曾经居留的“世界客都”广东梅州,可以窥见客家人移居海外和港澳台的盛况。据《广东年鉴2022》,梅州2021年末户籍人口541.68万人,常住人口387.69万人,其中城镇人口203.07万人。祖籍梅州的海外华人、华侨和港澳台同胞700多万人,遍布80多个国家和地区。

以梅州人为代表的客家人具有典型的迁徙特征,他们不断开荒拓土,向外发展,移居海外和港澳台的人数远超过留守者。白企客家人数据缺少更新,通过局部地区取样调查,可以想象移居海外和港澳台的情况。白企村灯笼坑自然村2023年有户籍人口168人,但以第一代移民及其家族成员估算灯笼坑籍乡亲,澳门有300多人,秘鲁有300多人,美国有500多人,连同中国香港、加拿大、巴拿马、厄加多尔等地散居者,总数超1300人。

以白企村户籍人口2581人计,灯笼坑自然村的华人华侨和港澳台同胞就达到户籍人口的一半,而灯笼坑户籍人口只占白企村户籍人口的6.51%。

2015年,《西行漫记》作者斯诺的后人谢里尔·比绍受邀参加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式观礼,时任中山市政协主席丘树宏策划并牵线,谢里尔·比绍与《西行漫记》封面人物谢立全的儿子谢小朋首次见面,成就一段佳话,也揭开一段尘封的中山抗日史。

开国少将谢立全留下了革命回忆录《珠江怒潮》,记录了他从延安到广东开辟抗日游击根据地的经历。

1941年3月间,谢立全受中共南(海)番(禺)中(山)顺(德)中心县委委派,到中山五桂山区调查研究,解决五桂山区能否打游击的问题。到了五桂山区合水口(今白企村合里片区),通过一位在当地任小学教员的地下党员介绍,他住到合水口里学校校长刘震球家里。这里民心齐极了,村民与日寇势不两立,《延安颂》响彻山沟,被他誉为“小延安”。中山调研之后,谢立全向中心县委汇报,五桂山区比番禺、顺德地区的地形条件还要好,这是开展敌后游击战争的好地方。中心县委作出决定,开辟五桂山区、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指派谢立全前往中山工作。

1943年秋,五桂山抗日游击根据地日渐稳固,南番中顺游击队指挥部从禺南转移到五桂山。1944年1月至1945年1月期间,中共先后成立了中山抗日义勇大队、中区纵队、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珠江纵队。

而今,白企村留下了多处抗日旧址,包括:位于剑门村15号的中共南番中顺游击区指挥部暨中共南番中顺临时工作委员会机关旧址;位于瓦屋村3号的中山抗日游击大队暨抗日民主政权中山县行政督导处机关旧址;位于灯笼坑村9号的南番中顺游击区指挥部及逸仙大队部旧址;位于灯笼坑上贺村3号的中共中山四区区委油印室旧址;位于石门路2号的中山人民抗日义勇大队部活动旧址;位于树坑村3号的中区纵队交通总站旧址;位于贝里徐刘村民小组的中共中山本部县委旧址;以及位于碑角头村民小组的白企乡政务委员会活动旧址。

今天的白企村,当年曾发生了著名的三山虎血战,留下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1945年5月8日深夜开始,日、伪、顽军共4000多人分兵扫荡五桂山抗日游击根据地及附近平原地区。珠江纵队第一支队猛虎中队奉命在三山虎山阻击从灯笼坑方向进攻根据地的1300多名日、伪军,掩护司令部和主力部队转移,留守的11名战士死伤10人。最终援军赶到,日、伪军放弃山头,撤出灯笼坑。

当地大塘自然村还留下“火烧蛟龙”的悲壮故事。1945年7月中旬,伪军围攻合水口乡,时任合水口乡武装自卫队队长凌子云带领蛟龙队员20多人抢登大塘山顶,岂料遭遇从白企石门路村进犯的一队日军。游击队员边打边撤,部分来不及突围的队员隐蔽在丛林中,日军不敢强攻,竟然放火烧山,10多名队员壮烈牺牲。

当年,谢立全等曾在剑门村15号居住,这里跟宣传抗日的主阵地合水口里学校相距仅几百米。谢立全在书中说,1944年,全中山由点到面,从山区到平原,在联乡办事处的基础上,选举了抗日民主政权中山县行政督导处(相当于县一级的民主政权)。选举五桂山行政督导处的代表大会在合水口召开,这是中山人民有史以来第一次享受到当家作主的权利。

追溯当年抗日史,发现这个客家村庄里,抗日旧址多是侨房,侨房留守亲人舍生忘死投入抗日。以学校为阵地宣传抗日并组建抗日武装的校长刘震球,放弃美国产业,作别亲人回国,变卖家产投身抗日救亡,房子被日寇焚毁,有家不能归。

走读白企,我无意间踏进了一个族群的历史空间和现实世界,发现这是一个客家史、抗日史、侨史交织的珠三角村庄,因为地处孙中山故里,毗邻港澳,成为世人观察中国村庄的一个绝佳窗口,值得被历史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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