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记者之中的绝对强者,大龄嫁给一个二婚男,经常遭受令人恐惧的家暴。她既没有选择离婚,也没有选择忍让,那么她怎样安全度过危机重重的每一天? 第一章 事情就有这么巧。 几天前霍兰参加了一个聚会,是多年不见的一个前同事召集的。那天到场二十来人,都是原先的报社同事,如今,这拨人多已离开报界,霍兰也一样。大家见了面纷纷说,好久不见,十分想念。霍兰没有见到历月白,这是意料之中的。她向老同事们打听,是否跟历月白还有联系?谁知道历月白现在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情况?不出所料,没人说得上来,无人知晓有关历月白的任何信息。 一个老同事说,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历金刚”了。 历金刚,历月白的别号。曾经他们工作的报社,是那个年代本地报界响当当的“豪门”之一,采编军团中强手如林,其中最勇猛、战斗力最出众的几位,人称“四大金刚”。历月白是“四大金刚”中唯一的女将,尤以能打硬仗、善抓“独家”著称。她的脾气也是“金刚”式的,冷、硬,无人可出其右。那些年正值报纸的黄金年代,多少风流人物,多少传奇故事,叱咤风云的历月白是大家公认的顶流。而今,黄金年代已去,“四大金刚”再无人提起,老同事说出历月白的别号,霍兰听在耳里,竟一时感觉恍如隔世。 老同事那么说,倒不是暗指历月白会出什么事或出了什么事。历月白不用出事,老同事的意思是,就凭历月白又冷又硬的臭脾气,凭她那众所周知的“灭绝师太”作派,她能把所有想灭绝的关系统统灭绝。 霍兰深以为然,不由得一声叹息。 失联多年的历月白,看来是很难找到的了。 但事情就有这么巧。 时间的指针嗒嗒地转到这天下午,就在霍兰居住的小区附近,就在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她突然遇见了历月白。 是冥冥中什么力量在穿针引线,还是一系列巧合汇成了一个出其不意?总之,极小的小概率事件,落到了她们头上。 这天下午,霍兰从住处附近的银行办完事出来,临时起意去趟超市。若不是临时起了这个念头,又碰巧选择了平时很少走的一条步行街,再碰巧,在该停留的地方停了一脚,还碰巧回了一下头,她和历月白必然错过。 步行街位于一片商业街区内,长不过百米,冷清、萧索,年复一年的没有人气,跟周边其他街道仿佛两个世界,让人怀疑它中了什么魔咒。走到街中央时,霍兰看到一辆三轮车停在街边,车上装着一样东西。啥东西呢?一块倒扣放置的招牌,像是店招。看来又是哪个店关张了。这条街上嘛,店铺关张不奇怪。她本该继续前行,却多看了一眼眼前的店。这店的门脸狭窄,门内一架楼梯通往楼上,就是说,它的店堂不在底楼,应该设在二楼或三楼。 不知这是一家什么店。她提脚正要走开,那店铺内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来。她已经向前迈出了步子,却鬼使神差地给自己按了个暂停,回了一下头,心头当即一愣。 她没有看错吧?没有。那女子跨出店门的一刻也看到了她,旋即,两人同时笑起来。 历月白。 历月白变了,模样变了,胖了些;发式变了,短发变长发,用鲨鱼夹绾在脑后;衣着风格也变了,浅卡其的羊毛薄开衫,质地软糯的阔腿裤。以前她何曾有过如此娴雅的打扮?是该变,她们都到了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哪能没点变化。 霍兰走过去。 没有拥抱,没有拉手,彼此只是相视而笑。霍兰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十多年了吧?” “没那么久。”历月白一开口,仍是那个历月白,说话干脆,语气斩钉截铁。 没那么久也很久了,九年?没错,九年多了。 “你知道吗月白,上周六我还跟文莹她们说到你。我们原来的一些同事聚了一下,文莹召集的,付敏从英国回来了,回来探亲。欸,你还记得她们吗?” 历月白不予回答,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住这附近。”霍兰抬手指了方位,并说出自己小区的名字,然后同一个问题问历月白,“你怎么在这儿?” 话未问完,一个男人走近她们身边,他也是从那个楼梯上走下来的。历月白眼珠都没动一下,不看他,静默了两三秒之后,才对霍兰道:“这是老顾,顾权。”她仍没去看老顾,说:“这是霍兰。” 老顾年龄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长脸,小眼,花白头发剃成寸头,有点凸肚,但不累赘。霍兰觉得他以前可能当过运动员。老顾伸过手来,霍兰笑着握了握,老顾握手有力度,他说:“你好,我听月白说过你。” 随即他看向历月白,“上楼去吧,我们把事情说完。” 然后他转过头来跟霍兰解释,他们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霍兰马上向他们告辞。离开前,她和历月白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我们再约啊月白。” 历月白点头,“再约。” 霍兰走出几步,听到历月白的喊声,停步转身。历月白问:“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 “除了周六周日的上午,都有空。” “知道了。再见。”
老顾何许人也?跟历月白什么关系?霍兰凭直觉,这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先不说他们两个的关系,那个店铺怎么回事?历月白开的?什么店铺?茶馆?历月白这些年在做茶馆?可能吗? 历月白天生是当记者的料,她该一辈子做记者。然而世事巨变沧海桑田,即使今天她仍留在报界,她还能像过去那样,干得风生水起意气昂扬吗?
二十五年前,霍兰和历月白是同一批应聘进入报社的,又一同到了社会新闻部。那年历月白二十五岁,宽脸颊,厚眼皮,貌不惊人,也不打扮,脸不敷粉唇不涂朱,一头精干短发,一身牛仔衣裤。就是这么个看着不起眼的女子,很快叫人见识到她的厉害:抓新闻稳准狠,写稿速度一流,稿件质量一流,行动快如闪电,哪怕正在上厕所,她也会旋风般冲出。有次霍兰刚从卫生间回到办公室,主任老梁的吼声劈面砍来:“看到小历没有?”霍兰说:“厕所。”老梁说:“喊她回来。”霍兰说:“人家刚进去。”老梁说:“去催一下。”霍兰几步跑进卫生间,只喊出“历月白”三个字,一扇门里即应:“来了。”眨眼工夫历月白冲回办公室,再一眨眼,她已挎了包,出发到一个突发事件的现场去了。 若只是腿勤手快,历月白尚不足以被称为“金刚”,她更厉害的是抓“独家”。别人发现不了的线索,别家记者去不到的地方,那就看她的吧。可以说,只要她想去的地方,什么都拦她不住,恶劣天气拦不住,人为关卡拦不住,危险什么的同样难挡她的脚步。不久后她挺进追踪报道领域,因追踪地沟油、毒食品事件,她被黑心老板唆使的地痞混混打过,自行车给摔得稀巴烂;追踪夜店女子生活,她差点被塞进麻袋,卖到外地夜店;追踪传销组织,她伪装成传销人员,那番经历堪称惊心动魄,几近九死一生。 历月白名气上扬的同时,其孤僻冷硬的性格也令人侧目,她不跟任何人亲近,在报社没有朋友,不管谁想亲近她都白搭。这一点霍兰深有体会,她多次邀历月白一块儿去吃午餐,不去。一块儿吃晚饭?不吃。那好,给她带一份晚饭上来?不用,谢了。晚上某某请大家去酒吧,一起去?不去,不喝酒。至于报社谁结婚、谁生娃、谁过生,大伙儿凑钱随份子,她基本不参与。 如此一个人,被人议论在所难免。历月白应是知晓别人的议论的,却表现得充耳不闻,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但有时候,她也会有些怪异举止,她曾快步走到两个背地里议论她的女同事面前,不声不响地一站,胳膊往胸前一抱,吓得那两个正说到兴头上的女子顿时闭嘴,慌张而去。 这事霍兰是听同部门的大魏说的。那两个女子是其他部门的人,善交际的大魏同她们关系不错。大魏说,人家并非专门议论历月白,不过是聊天中随口聊到了她。聊了什么呢?一个说,那人是个工作机器吧;另一个说,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一天不落地上稿子,有时候还一天上两篇,哪来那么大的劲儿?这时候,历月白犹如黑鸟陡降,突然现身。 大魏有心做个和事佬,替那两人向历月白做个解释。他的絮絮叨叨被历月白打断,历月白说:“这算什么事,有啥好生气的?我只是想听听她们说我什么,她们又不说了。”大魏说:“你把人家吓着了嘛。”历月白说:“呵呵。”大魏问:“真不生气?”历月白不再多说:“我忙了。”大魏说:“那就晚上一起吃个饭?人家是你的崇拜者哟。”历月白两字作答:“扯淡。” 历月白如此不近人情,霍兰对她却从无反感。这人看似无情,实非冷血。她采访中为人献过血、捐过钱,这些事情她从未声张过。倘若有人到报社来感谢,她是能躲则躲,好像受不了别人的感激。另一点,这女子对人情的灭绝不是选择性的,不像老许。老许也是“四大金刚”之一,自打有了“金刚”之名,老许随时两眼朝天,走在路上,同仁迎面而来,他视而不见;跟他打招呼,他听而不闻。换了是领导,不一样了,眼睛也看得见,耳朵也听得清,领导级别越高,他视力听力越好。若是报社一把手或报业集团某位领导呼唤一声,他立马屁颠屁颠。历月白恰好相反,哪怕对于格外看重她、偏爱她的领导,她也不献殷勤。不仅从不献殷勤,她还经常就稿件的事情跟上司争执,她同老梁争过,同值班副总争过,争得不屈不挠。老梁气极时,拍着桌子喊:“这里谁是头儿?谁说了算?是你历月白吗?啊?”历月白拂袖而去。 有一次,老许或是一时兴起,对历月白进行了一番劝导,提醒她要尊重领导。那次霍兰在场,老许好似兄长对小妹,话说得语重心长:“我说小历啊,对领导嘛还是要尊重。”历月白表情淡淡地说:“我哪儿不尊重了?”老许嘿嘿一笑说:“小历,我是为你好。”历月白的表情是没表情。老许再次嘿嘿一笑,说:“他晓得你厉害,业绩好,武艺高,武艺再高,也不能太任性。”一般情况下,历月白不跟人多话,若话不投机,她必定转身就走,任你天王老子,不会有半点迟疑。报社几位老总对她这特点都哭笑不得,也都宽容以待,高手么,有点脾气可以理解。那次历月白却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说出一段话:“尊重嘛,我首先尊重的是我的工作。至于你说的领导,什么时候他们不压该发的稿子,不删不该删的内容,我会更尊重他们。” 老许对着历月白快步走开的背影摇头叹气,“书生气书生气!这女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老许的话一语成谶。 几年之后,历月白离开报社,是被外地一家报社挖走的。她在那边没待住,没两年又回来了,申请返回原报社。是年历月白三十六岁。据说她重回报社之路相当曲折,也可以说备受刁难。当时她的老上司,那个红鼻头、大嗓门、脾气火暴的部门主任老梁,刚调入报业集团的另一报社出任副总,老许坐上了老梁的位置。老许让历月白去找人事部,人事主任则让历月白参加招聘考试。她不得不和其他应聘的小年轻们同台竞聘。考试通过,人事主任和分管人事的副总,仍无意对她开闸放行。后来是老梁闻知此事,找到时任总编,扯着嗓门慷慨陈词了一番,老梁说:“不要说什么年纪大,她都算年纪大,我们算什么?她年纪再大,也能以一当十。”老梁说:“不要说什么脾气怪,她脾气再怪,总没有兴风作浪。那个女子从来不搬弄是非,是最没有心机的一个人,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用她!” 重返报社的历月白,从实习记者做起。她依旧能征善战,却没能再续早先的辉煌。过了一两年,她那个部门又换主任,就在那一任主任手下,她饱尝穿小鞋、受打压的别样滋味,最终,离职走人。 霍兰没指望历月白会打电话,打算过些天,自己主动约历月白。没等她主动,历月白的电话来了,真是意外。 她们在一间茶餐厅见了面。 历月白又是一身令人悦目的衣装,浅灰色绸衬衣,V领针织马甲,奶白色哈伦裤。果然人要打扮,一打扮,她的气质出来了,女人味也出来了,可比年轻时候好看多了。霍兰笑赞一番。历月白直接说起了上次的事,她说:“上次我和老顾在为一些事情闹别扭,你看出来了吧?” 依然是那个历月白,即便跟人闲聊,她也不走过场不绕弯子,一点不浪费时间。但又有所不同。放到过去,她不会为这样的事情作解释。想知道咋回事?别问她,她没兴趣也没工夫告诉你什么情况。历月白到底是变了。 霍兰笑笑。 历月白说:“他是我先生。” 呀,她结婚了。霍兰说:“恭喜你啊。” “没啥好恭喜的,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这也——太直率了吧。霍兰认为最好啥都不说。历月白笑了笑,“我这人不会说话,从来都是,跟人聊天太差劲。你看,我这么一说,你都无语了。” 霍兰爽然笑开了,历月白这么说话可真叫她料不到。历月白一向说话直接,可是她何尝这么跟人说过自己?此刻她这一句,坦率、真诚,让人喜欢。这是会聊天嘛。她的性格明显变了,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变化。 “你和老顾结婚多久了?” “结婚的时间不长,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六七年了。” “真好啊,真好。” “你呢?” 霍兰告诉她,自己还单着;儿子已读大三,准备明年考研。她去年换了份工作。换工作前,做过几年文旅项目开发,还抽空读了个硕士学位,现当代文学硕士;去年夏天,因朋友介绍,到市文化馆的才艺学校里当了个老师。那学校相当于成人兴趣学校,开设了多门兴趣课,书法、绘画、舞蹈啦,茶艺茶道、非遗手作啦,还有面点制作什么的;学员皆成年人,各个年龄段的都有。霍兰开的是“名著阅读与欣赏”课,每个周六和周日的上午授课,各一个钟点。她的课不是热门之选,学员不多。这份工作比过去所有工作都轻松,适合现在的她。 历月白一句一句听完,含笑说:“我做过一个阅读馆,给小孩们开的,做了有三年多。” 阅读馆就设在上次她们相遇的那个地方。霍兰心道:“我说呢。原来那不是什么茶馆,这就对了。”历月白说:“那阅读馆一半是阅读馆,一半是托管中心,好些孩子放了学就到馆里,写作业、看书、自习。他们的父母忙,有的是经常加班,有的是经常出差,要么,总有各种事情。有几个孩子的父母是开店的,每天忙到夜里十点。到了寒暑假,馆里老师会带着孩子们阅读各种课外书,包括文学名著。孩子们分角色朗读,围坐成圈讨论,排演小话剧。有时,馆里还会组织小孩们进行田野调查。”霍兰听得颇有兴趣,不吝相赞,笑问:“什么时候我能不能去参观一下?”“参观不了,”历月白说,“上礼拜我把那个馆关闭了。” “这是为何,什么原因?” “我和老顾,我们之间出了点问题。” 她没往下说。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算了,不说这个了。” “那就说点别的。” 霍兰说起了上次老同事们的聚会。由聚会,她们说到了当年的同事。那次聚会,到场的只是一小部分老同事,大多数人没参加,其中好些已联系不上,还有些移居外地了。此外,有几人已作别人世。体育新闻部老房、国际新闻部老彭等,都走了,生命停摆在五十多岁;老梁是四五年前走的,绝命于一阵剧烈咳嗽,把脑血管咳爆了,走时刚过六十岁。 历月白说她知道老梁去世的事。她还知道老梁的墓地。 “老梁可惜了。”霍兰说。 “老梁是个好人。”历月白轻叹。 她俩共同沉默,各自沉思。历月白再度开口,问:“那时候我太不会与人相处,是不是挺招人恨的?”霍兰不那么认为,历月白就是个性太强而已。话说当年的他们,谁没点个性?历月白特别突出罢了。 历月白笑笑,“你知道吗,我是害怕跟人说话。” “害怕?” “害怕。越不会跟人相处,就越害怕跟人相处。” “理解。同意。逻辑上成立。这种害怕心理怎么来的?” “与生俱来是其一,后天的一些经历是其二。” 她没做解析,霍兰也没再问。霍兰发觉,自己很快习惯了眼下的历月白,比过去话多、愿意聊天、让人感到亲近的历月白。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么。是什么让她转变的?老顾的影响?她和老顾怎么认识的? 历月白略作思索,说:“以前我没想过要成家,四十岁之后,想有个家了,然后就和老顾在一起了。” 霍兰笑嗔着看着她,历月白笑笑,说她从报社辞职后,另找过两份工作,第二份工作在一家期刊社,生活类的期刊,老顾也在那儿做事。老顾在那儿的时间短暂,“他做什么都不长久”,历月白这一句,语带讥讽。 阅读馆是老顾协助她做起来的。这个事是她的主意。起初老顾极力反对,说她是想当然,发昏章,到头来必定弄得骑虎难下。“不要自找屎盆子往脑袋上扣。”老顾气得直冲她吼。他吼他的,历月白不听,她认定的事,定会一意孤行。不用说,没拗过她的老顾只得扭转自己的态度,全力帮她。 这么来看,老顾人不错的。 那阅读馆关闭了真是可惜。下一步历月白有何打算? 历月白缓缓地说:“先休息一阵吧,消停消停。” 在报社那些年,历月白一直单身。必然的,她那副脾气,谁能靠近。然而她并非从无追求者,霍兰知道的两个,一是薛江川,一是李顿。 薛江川是摄影记者。那年月的老薛,三十多岁,中等个头,性子随和,一件卡其色摄影背心不离身。摄影记者常要配合文字记者执行采访,老薛见到历月白总要说一句:“有活儿喊我。”历月白需要摄影记者同行时,确实经常叫上老薛。两人虽多次搭档,却无人把他们视为会擦出火花的一对,用今天的话说,没人炒他们的CP。原因自不必说。不过要说他们不是CP呢,又有点CP的意思。不久老薛离婚,当时就隐隐有传言,说他是为历月白离的婚。传言无非传言,众人都不当真;再说老薛离了婚,历月白也没对他多一丝丝亲热。直到老薛离职去了别家报社,他追求过历月白的事才被证实。 文莹说的。 文莹之所以知情,是她钟意过老薛。老薛离婚的同年,文莹也离了婚。有心再婚的文莹在报社的单身男性中,相中了老薛,一番功课做下来,方知老薛已有意中人,还一往情深的。 事情传开后,大家普遍认为老薛是脑筋短路了,要么就是口味有点刁钻。可是老薛看着哪像个口味刁钻的人呢,不好理解啊。倒是霍兰,暗暗替历月白惋惜了一阵。 接下来是李顿。 李顿比她们晚几年进入报社,其时历月白已然赫赫有名。李顿入职后,做了专刊部的小编辑,才能不算突出,性格不很活跃,在报社属于无名小卒一类。很长时间里,好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更没人知道他是何时何故,对历月白生出爱慕之情的。 到了霍兰离开报社前夕,李顿一下出了名,人人知道他在追求历月白。比起老薛,大家觉得李顿更是吃错了药。小伙子太年轻啊,他和历月白哪有半点般配,年龄也不相当,历月白比他大好几岁。但正是这个事情,叫霍兰对这小伙儿刮目相看:有人当面向他求证,他腼腆一笑,并不矢口否认;有人故意拿他打趣,他也不因此退缩,终止对心仪之人示好。他的示好方式为默默关心,帮错过饭点的历月白打饭,替她买咖啡、买眼药水、买筋骨贴;历月白赶稿到深夜,他就待在办公室里等着,等到历月白忙完,他才随之下楼,骑上单车,悄悄跟在骑车的她身后护送。哪怕铁石心肠的历月白毫不领情,他也不打退堂鼓。 霍兰曾有个猜测,那年历月白去职远赴异地报社,是不是有躲避小李的缘故?是不是为了让小李彻底死心?可她无从求证,她已离开报社,历月白也去了外地。即便她们仍做着同事,她也不可能拿这样的问题去问历月白。 有个说法,历月白不该再回原报社。就算留恋老“部队”,彼时的报社已非先前的报社。报社年年在变,那两年的变化尤其大,一线记者多换成了年轻面孔,小年轻们再不像他们的前辈,为个采访、为篇稿子热血沸腾,更不要说赴汤蹈火了;“四大金刚”渐成前尘往事,到后来甚至无人提起。老编辑老记者们,升迁的升迁,比如老许;转场的转场,比如大魏,他去了报社创办的周刊社;转行的转行,文莹、付敏等人,都是那阵子变更的职业路线。文莹原在文化新闻部任职,文莹说,不想再加班、熬夜了,要过点正常日子,争取多活几年。于是把自己运作到了一个事业单位。李顿考上了公务员,也从报社离场。总之,时光奔流,时移世易,不复从前。历月白若看得清这个局面,还会执意回归吗?就算她一时眼昏没看清现实,回归时她受到那样的“礼遇”,还被打压成实习记者,素有“金刚”之称的她,何不拂袖而去? 她究竟是怪呢,还是倔?或者是,有点“不识时务”? 如此情形下,历月白在报社下半场的职业生涯,可想而知,跟上半场形成鲜明对比。上半场她快意驰骋高歌猛进,下半场她进退失据频频受挫。她的顶头上司,老许之后换作了老陈。老陈之前是夜班部副主任,不知是夜班上久了还是怎的,性格阴沉。他跟历月白本无过节儿,可他显然不喜欢历月白,两人频起冲突。老梁主政社会新闻部期间,历月白跟老梁也起冲突,但老梁该重用她还重用她。老陈不是老梁,老陈睚眦必报,不断按着历月白摩擦,打压她,再打压她,手段直接明了:一是不给她派任务,将她凉拌在一边;二是压她的稿子,删她的稿子,重头稿删成豆腐渣。历月白抗议,老陈沉脸不理,要么阴阳怪气;开部门会议时,每每不指名不道姓地厉声挞伐,大肆批评。历月白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冷冷地挺着脊背。一次部门会议后,她几步走到老陈面前,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些事情也传开了。一如往昔岁月里她披坚执锐做采访的故事一样,传得沸沸扬扬。霍兰听闻,不由得叹息。接着听说,历月白换了部门。那么热爱社会新闻采访的历月白,转岗去了专刊部。没多久,霍兰去原报社办点私事,特去见历月白,没在办公室见着,倒是在报社大门外的街上遇到了她。她们站在街边说了一会儿话,历月白一个字没提老陈,也一字没说几天后她即将辞职。 那是九年前的事,是那段时间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其年历月白四十一岁,眼角有了细纹,脸颊不再紧致,黑发中冒出了些许白丝,不过走路依然轻快。 霍兰记得,就在目送历月白转身而去时,她心里倏然清晰地冒出几个字:传奇落幕。与这几个字同时输出的,是一阵久久的黯然。 第二章 不觉间四月将尽。五一假期的头天,文莹打来电话约饭。 上次聚会时文莹就说,以后大家要经常联系,经常见面,不要像以前总不联系。再说,走到现今这个年龄,退休在望,老之将至,是时候抱团取暖了。 文莹说到做到。她原本还约了另外几个人,那几人却各有出行计划,过节么。结果,只霍兰和文莹相聚。 霍兰说了跟历月白的意外相遇,说了老顾,文莹听得一双凤眼瞪成了猫眼,呀,历金刚都结婚了呀!拍手笑道:“所以说嘛,不管以前飞得多高,名头多大,到头来,还得回到人间烟火中。” 文莹对老顾相当感兴趣,啥样的人?多大年纪?有钱没钱?离过婚的吧?她俩一致同意,历月白的那一位,老顾,应当是个脾气好、有耐性的人,想想历月白以往的脾性吧,得多大的耐性,才能把她掰得过来呀。 文莹目前也单身,她结过两次婚,离过两次婚,宣称对婚姻已死心。文莹感叹说,有些人运气好啊。 晚饭吃罢,她们去找茶馆喝茶。进了茶馆尚未落座,文莹接到电话,她八十岁老母亲家里的马桶堵了。文莹烦恼不已,霍兰让文莹赶紧回去,帮她老妈对付马桶去,“喝茶下次再说”。 送走文莹,霍兰决定步行回家,路程不到三公里,当散步。 这是五一小长假的第二天,街上开启了典型的假日模式:人车均比平时少。晚上七点半的天空,呈现出一派沉静的灰蓝。蒙蒙天色下,不复拥堵的街道一下子显出了安宁与舒朗,连白昼阳光下亮得嚣张的大楼玻璃幕墙,此时也静穆了下来。走到银石广场附近,她拐了个弯,向银石的商业大楼走去。 贝勃定律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走进大楼没几分钟,她见到了熟人——历月白。 第二次不期而遇,历月白和老顾一块儿,两人手拉手,从大楼内的一条通道走过来。老顾非常热情,马上伸出手。又一次有力地握手。 “我就说嘛,我们都住这一带,咋以前从来没碰到过你。你看,这就叫说不得。” 他俩,历月白和老顾是来这里吃饭的,吃过了;霍兰呢,要去一家面包店买面包。彼此告辞,各自走开。贝勃定律果真神奇,霍兰搬来这个片区八九年了,到银石广场来过不止一次,那么多次进进出出,何曾碰到过他们? 看他俩的神情举止,挺和睦的。文莹说得对,历月白运气好。不管早年她由着性子斩断了多少机缘,错过了多少良缘,如今,人家找到了手牵手的伴儿。闹别扭归闹别扭,闹消停了,照样相伴过生活。 面包买好,霍兰走出商业大楼。方才还稀微亮着的天色,此时已完全黑透,街道在街灯和建筑物灯光的映照下,似暗还明。她沿街慢行,脑中漫漶的思绪忽被一声凌厉暴喝打断:“放你的臭狗屁!你混蛋!走开!” 不是冲她来的。是前面几步开外的一对男女,站在街边怒目对峙,那声暴喝出自女人,声音耳熟。霍兰顿时收住脚步,往旁边一棵行道树后闪避。那对争吵的男女应该没有看到她,他们正忙着相互辱骂,两人的声音都很凶。街面上车辆不多,霍兰瞅准车流断线的空当,也不管这一段街面有无斑马线,疾步横穿而过,走到了街对面。 贝勃定律再次发挥神力。那是历月白和老顾。 霍兰并非没有见过夫妻吵架,打架她也见过。文莹和第二任丈夫就在她面前打斗过,两人一言不合由吵而打,文莹捅出一拳,那丈夫挥来一掌,就因那一掌,文莹坚决和第二任办了离婚。这么说吧,形形色色的争吵她霍兰即使没亲眼见过很多,也听说过不少。 那为啥她要闪避,要急切地躲开呢?说不清楚,或许是历月白二人互相骂得太凶太难听了,那老顾声音的凶狠、嗓门的高亢一点不输历月白,简直是在咆哮。 这是干吗啊,又是为啥!刚才他们还好好的,什么情况?这突变的画风真叫人不知所措。 她应该装作没看到,悄悄走开。忍不住又伸脖子看了一下,吓一大跳,只见老顾掐住了历月白的脖子,把历月白按在了他们身后的一堵墙上。 街上行人不多,但还是有。行人们大多边走路边看手机,或打电话,对街边的一幕视而不见。有几人扭头看了看,却无人停下脚步。老顾依然掐着历月白的脖子,这人怎么不松手?疯了?丧失理智了?要出事的。一股怒气直冲霍兰脑门,正要冲回街对面,那边的情形变了,历月白不知怎么挣脱了老顾的钳制,两人对打起来。历月白哪是那个男人的对手,她再次被掐住脖子按到了墙壁上。 霍兰当即横穿街面,奔向那两个人。尚未靠近,她就感受到老顾身上的强烈戾气,好似岩浆喷涌,又似热浪袭面,这人在干什么!愤怒给了她勇气,她大喊一声:“月白!” 历月白看过来的目光很漠然。老顾回了一下头,面色狂乱,像是没看到霍兰,继续冲历月白狂吼:“你想干啥!啊!你想干啥!” 他的一只手仍掐在历月白脖子上,历月白的脸憋出了紫色。 霍兰高喊:“你松手!再不松手我报警了!” 老顾放开了历月白,转向霍兰,“你走开!” “你在干吗?”霍兰怒叫,“我要报警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管得着吗!想让我们都死你就报警!报!” 他嘴唇颤抖,脸色发青,眼神像要吃人。霍兰心头一寒:这是个病人,精神错乱的病人!她看向历月白,历月白手捂脖子,木然呆立。她疾步走近历月白,将她从老顾跟前拉开,问她还好吗,要不要报警? 历月白不吱声。老顾威胁的身影逼过来,逼向霍兰,“不要你掺和,不关你的事!你!少在这里搅和!” 霍兰投给他凌厉一瞥,拉起历月白的手,“月白你说话,要我报警吗?” 历月白面无表情,片刻之后,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回到住处,霍兰立即给历月白发微信,先写了一段话,抹去。重写了一段,又抹去。最后,写了自己住处的地址和门牌号,将定位也发了出去。 难怪啊难怪,难怪上次历月白说到老顾会甩出那么一句:“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历月白有没有危险?那个男人太可怕。在银石广场附近那条街,老顾是推搡着历月白走开的,他一把一把重重推着历月白,喊着:“回家!走!”历月白脚步踉跄,却没有呼救,没有转头看霍兰。霍兰无计可施,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了一段,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消失在夜幕中。 当夜霍兰似睡非睡,一想到老顾那暴戾、扭曲的面目,她不禁脊背发凉、怒气攻心。家暴恶徒!历月白啊历月白,你咋找了这么个人!历月白为何不同意她报警?为何任由那个男人推搡着她回家?家!老天爷啊。 历月白来了。 次日早晨,霍兰吃过早餐没一会儿,历月白打来电话,跟着登门。霍兰打开房门,立刻注意到历月白脖子上的瘀青,是明显的几个手指印。 历月白有点局促的样子,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霍兰要给她弄点早餐,历月白推拒了。“我待一会儿就走,”她说,“你有事要忙的话,给我找个不影响你的地方,让我坐会儿,你忙你的,行吗?” 霍兰说没啥要忙的。她冲了咖啡,端来放到茶桌上,“月白,我们说说话。” 坐在沙发上的历月白沉默。霍兰找来一盒香烟,将茶桌上的烟缸移到她面前。历月白端起咖啡杯,凝神盯着,仿佛那里面装着有待仔细研究的命运的秘符。她开了口:“上次我跟你说,阅读馆关停是我和老顾之间出了点问题。”——啥问题呢?有一次她和老顾在街上互打,被某个学生和他的家长看到了。老顾扇她的耳光,撕她的头发,掐脖子一环也没落下。如此不堪的一幕被学生家长目睹,她还怎么给孩子们当老师?“我,还有他,我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老师,但毕竟是被人叫一声老师的。”历月白虚了虚眼睛,“没脸再坐在那里当老师了,没脸,没资格。” 不出所料,他俩打架,不,是老顾行凶,不是第一次了。何时开始的?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那个人就显露出了暴力倾向。那时他们结婚了吗?没有。霍兰吃惊了,那么个明摆着应该远远避开的人,历月白居然还跟他结婚? 现在呢,现在历月白作何打算? 历月白默默点上一支烟。“每次吵架,他都口口声声要离婚,不过了,必须离;这话要是我说出来,甚至我只是回应他的叫嚣,行,离婚!他就会发飙,像个疯子。”历月白声调平静,“他不会让我跟他离婚的,我摆脱不了他。” 她说:“他像一罐炸药。他发飙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整个人是失控的。” 那真是太危险了,炸药罐哪。霍兰看看历月白,当年这女子多么傲骄、冷硬的一个人,此刻却带着一脖子惨痛的瘀青无助地坐在这里。那个男人竟然还不肯离婚,不,他是惧怕离婚。那种人就是如此,有本事打女人却惧怕离婚,因为他们害怕孤单,害怕没人陪他们玩施暴——被打“游戏”,害怕施暴之后他们的“忏悔”没有表演对象,他们绝不肯放手的。霍兰说:“一定有什么办法摆脱那个人。” 历月白没有反应。 “月白,你别嫌我多嘴啊,你得尽快摆脱那个人。” “他不会放开我的。” “打官司,”霍兰决然道,“向法院申请离婚。” “请律师,打官司,这种情况法院一定会判离。”历月白怔怔地说,“一旦他接到法院传票,肯定跟我鱼死网破。” “这个危险可以避开,只要不单独跟他接触,与他保持安全距离,他跟谁去鱼死网破?” “就算法院判了,他也不会放过我。”历月白说,“判了离婚,老顾什么都没有了,没住处,没存款,没工作,也没倚靠,他的父母皆已过世;他有个儿子,和前妻生的,可是儿子对他很淡漠。我曾提出过给他一笔钱,指望花钱买个解脱,怎样呢,一通大吵,差点又大动干戈。” “哈,哈,那个家伙什么都没有,还那么凶?” “就因为什么都没有,”历月白说,“所以他才凶。” “什么道理嘛,凭什么!” “不凭什么,他总是说,'不要来跟我讲道理,夫妻之间的事情是道理讲得通的吗?’”历月白冷冷地道。 他还有理了,振振有词的!罢了罢了,这种人,躲开吧,此地躲不开,躲到外地去。凭历月白雷厉风行的作风,说走就走没问题的。避开一段时间,说穿了,就是以时间抵抗纠缠,化解困境。霍兰正琢磨这主意,听到历月白说:“不谈这个了,我不该来说这些的,有点可笑是不是?” “不可笑,怎么会可笑呢?”霍兰郑重地说,“这个事情很严重,把它说出来百分之百是对的。” 手机铃声倏然叫响,是历月白的手机,她没理会,铃声持续不停,她拿起手机按灭了。霍兰估摸那是老顾,他还有脸打电话?掐掉他是对的。刹那间铃声再起,历月白又按灭。霍兰站起身,说去泡个茶,在厨房里听见铃声又响。泡好茶端出来,历月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她该回去了。 “回哪儿?回家?”霍兰说,“月白你就在这儿待着,不影响我的。在这儿住两天也没问题,可以住我儿子的房间。” “总归要回去的。”历月白下颌收紧。 “事情找到解决办法之前你不走,不回去。”回去有危险,万万别去冒险。 历月白重新坐了下来。 静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和顾权之间的问题,也有我的原因。” 她说,她不会跟人相处,不会轻言慢语跟人说话,经常激怒顾权,“我这人,性急惯了,我行我素惯了,说话又不好听,我这也是积习难改。” 霍兰一头雾水,“历月白你怎么了,这时候开始做自我批评?好,好,就算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个人打人啊,打起人来不能自控,那是在发疯啊!” 历月白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她说:“我和他都是孤家寡人。” 这是几个意思?历月白再次站起身,“谢谢你霍兰。” 又说:“没事的,其实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正常的。” 霍兰简直不能理解,历月白却不再多说什么,抬脚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她停顿了一下,“有些事情我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跟你说。” “随时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 别去掺和别人的家庭争端、情感纠纷,这是当今不少人认同的处世原则,霍兰也大体认同。家庭、情感争端里,总有外人不甚了解的一些暗面、一些黑洞,你陷进去,搞不好弄巧成拙,还可能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 何况她跟历月白谈不上多深的私交。 但无论如何,历月白的处境让她放心不下。现在她是知情者,是知情者就没法佯作不知。她是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这个事还有谁知晓?当天傍晚,她发了个短信给历月白,问:还好吗? 回复仅两个字:没事。 次日她再发短信,历月白依旧俩字回复:没事。 历月白和老顾,和解了?若非和解,他们目前是怎样一种状态?即便和解,那家伙又能消停多久?关键是,对那样一个人,历月白为什么要和解? 几天之后的清晨,霍兰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是从睡梦中醒来时想到的:历月白是否有受害者羞愧心理,为受到伤害而感到蒙羞、丢脸?某种意义上,伤害意味着羞辱,受害意味着受辱,没能逃脱受辱,会让一些自尊心强的受害者觉得,自己没尊严、不体面,甚而自身有问题。他们不愿把这种事情说给别人,不光彩啊。因而那天,历月白并未详说老顾平时施暴的各种细节。 不用详说,她霍兰是亲眼见到过的。 还有一点,为何那天说到后来,历月白又转而为老顾说话,说他大多数时候是正常的?历月白啊历月白,风风雨雨走到这个年龄,反而变糊涂了? 霍兰想再跟历月白见个面,跟她再聊聊。历月白回复的信息是:过段时间我跟你联系。 约摸两周后,她俩才再次见面。 这天历月白一身休闲装,短袖帽衫,镰刀型薄款卫裤,清爽,耐看。霍兰看在眼里,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她默默观察历月白的脖子、胳膊。历月白一笑,“最近没事。” 历月白不想谈论老顾。那好,先说点别的。工作的事她怎么打算?历月白说,边走边看,看有什么机会,好在经济上没大问题,到这个年龄了,经济上多少有些积累。霍兰心说,你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那个老顾,抓紧想想怎么逃离那座火山、解除要命的威胁,这才是当务之急。历月白倒问起了霍兰的儿子,那孩子以后要回来吗?霍兰的儿子在外省念书,霍兰说,回不回来随他,十有八九是不回来的。 说话间,霍兰忽然想起上次历月白说的“孤家寡人”。历月白没有孩子,她的父母呢?她爹妈都还健在吧? “一个走了,另外三个健在。”历月白说。 “此话怎解?” 历月白解释,原来她有两对父母,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养父已经过世。她的亲生父母生有四个孩子,她行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养父母是她的二姨和二姨父。二姨两口多年未生养,历月白不到五岁时,她父母把她过继给了他们。 “征得你同意了吗?” “哪会问我的意见,直接把我送了过去。” 后续的故事是,历月白过继的次年,养母的肚子就有了动静,转年生下一个小妹妹。“我八九岁的时候,非要回自己家。”她说,“十二岁那年我回去了。回去后,我感觉那也不是我的家。我跟谁都不亲。” 原来她有这么一段经历。她心里是不是怨恨自己的爸妈? “现在想开了,”历月白说,“三十多岁之后我就想开了。我父母之所以把我送出去,是因为我年纪小;越小越容易适应新家,这肯定是他们的想法。我弟弟年龄更小,但他是男孩,不可能送走他。”平静了一下,继续道,“我养父母也不是不好的人,他们偏向自己的孩子,那是人之本性。即使亲生的孩子,爹妈都有偏心,没有一碗水绝对端平的事,这是我后来明白过来的。” “那如今你和父母、养母的关系如何?” 历月白直言不讳,说关系还是很淡。 一个人经历的事情,总会沉积下一些东西,好比暗礁沉在水面下,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我从小就有某种程度的表达障碍,不能妥当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历月白又开口,“有件事情,那会儿我四岁出头,我弟弟七八个月大,有一天他从床上滚了下来,摔在了地上,当时我坐在一把椅子上,见弟弟摔了,好不着急,马上拍手想引起我妈注意。换作别的小孩,应该是惊叫、呼喊,我没有,我拍掌。我妈冲到床边一把抱起我弟,转过身来就给了我一巴掌。她认为我是幸灾乐祸。” 历月白淡淡苦笑道:“我不是幸灾乐祸,我只是心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掌,那是下意识的动作。类似的事情还有别的。那件事情之后大半年,我就被父母送到了养父母家。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那是父母对我的惩罚。” 她的孤僻性格,她曾经畏惧跟人说话的心理,跟这些经历有关吧。但要说她惧怕跟人说话,做记者时期,出去采访她总要说话的,总不至于雇个人帮她采访吧。历月白一笑,“做采访不一样,在工作状态中我好像是另一个人。” 怪不得那时候她工作那么玩命,她是真喜欢当记者的。 话说到此,霍兰感觉她俩话说开了,便再提先前的话题——老顾。历月白为什么要跟老顾结婚?倘若她能早一点跟那人断开,或许事情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我说过的,”历月白语气淡然,“我想有个家了。” “可是……”霍兰没再往下说。 历月白突然转了口气,冷冷地道:“我从来没有恨过谁,但有时候,我特别恨那个人,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 霍兰心头一惊,一把抓住历月白的手,“月白你可千万不能冲动,我们慢慢想办法,好不好?办法会有的。” 历月白紧了紧霍兰的手,松开,“我就那么想想而已。”又说,“我真想把他宰了的话,不会跟你说出来。” 霍兰愣了愣,又暗暗松口气,历月白到底是理智的。不过,当人一旦陷入激烈狂乱,理智管什么用,早溃不成军了。特别是那老顾,他有无基本的理智都得打个问号。远离他才是正道。历月白有没有想好什么计划,摆脱那家伙? 历月白看着她,说:“霍兰,谢谢你,这个事情我自己能处理。” 家暴这种事,开了头就刹不住车,此为共识。就算历月白是历月白,职场上攻无不克,言行举止自带气场,遇到家暴分子,她未必有能力对付,看看发生的那些事吧。问题是,历月白明确说了,她要自己对付。霍兰只好静观其变。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随后三个月、三个半月过去了,霍兰没有从历月白那里听到任何消息。不是没有消息,消息也有,是别的事情,历月白开了公众号。霍兰第一时间关注。做事方面,历月白总能想到办法破茧而出。霍兰看过她的几篇文章,认为这条路历月白能够走下去。 进入九月,炎热式微。霍兰给历月白打去电话,约她看画展。看展无非由头,她主要想跟历月白见个面。 历月白看上去状态不错,神情松弛,整个人都很松弛,仿佛她身上从未发生过什么恶性事件。若真是这样倒好了,霍兰忍住没有立刻问她,对老顾的事情处理得如何。她们在展馆里边走边看边说话,说了历月白的公众号,说了其他一些事情。慢慢地,历月白说到了她的某种心理状态,说她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急迫感,至今如此,哪怕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赶时间,也在犯急,赶快赶快,抓紧抓紧,总是在自己催促自己。“我也想过,到底在急什么?”微微摇头,“不知道。真是毛病深沉。” 她没说出的话,霍兰猜得到:人一急,说话不会有好声气,遇事不会有好脾气。那又如何!恨不能猛喝一声问她:你是在为挨揍找自身原因吗?恨不能敲她一记提醒:分清哪儿大哪儿小啊!这时她们走到了休息区,找了个座位坐下。坐下后霍兰就问,老顾又发过飙没有? “发过,”历月白不遮不掩,“他是阵发性的。” 长则半年,短则一两个月,那人就要发作一次。导火索一般是两人的争吵,而他们二人之间,任何事情乃至说话的语气,都能引发争吵。“对了,”历月白蓦然转换话头,“霍兰,你和文莹她们是不是经常联系?” 这话头转得有点猛。霍兰如实相告,时不时联系一下。 “你跟文莹提过我和老顾的事吗?” 她是担心这个。霍兰回:“没有提过老顾打人的事。” 历月白点点头,“霍兰,今天回去我会跟顾权说,我交了一封信给你。” “什么信?” “虚拟的信,不存在的信。”历月白说,这是她的一个计策,也是一种自保方式,为的是让老顾有所忌惮,“回去后我会告诉他,我在信上写了,如果我发生不测,他就是凶手,休想逃脱制裁。” 霍兰好不惊讶,没来得及说话,历月白接着说:“抱歉把你扯到这个事情里面来,不过,应该不会麻烦到你,只是要请你替我'保管’这封不存在的'信’。” “你,”霍兰舌头有点打结,“你就这么干等着发生不测吗?” “应该不会发生。”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 就这三个字,没有别的话。霍兰干脆直问:“月白,你是不是不愿意打官司,怕这事会被公开,被很多人知道?” 历月白脸上飘过一丝讶异,回道:“我不是怕被公开,公开了又怎样,我又不是什么公众人物,谁关心这个事?” 霍兰再问:“那你是不是觉得,被那个人欺负太丢脸,所以你不想直面这个事情,下意识在回避?” 历月白笑了笑,“被人欺负当然丢脸,但是——我是在回避吗?” 她的眼神定住,像是看到了什么,霍兰顺着她的眼光看出去,猛地一怔,老顾?他怎么在这里? 老顾大步走过来,热情地向霍兰伸出手。霍兰迟疑数秒,勉强抬起手臂,跟他的手碰了一下。老顾一准能够感受到她的不情不愿,却丝毫不受影响,兴致高昂地问:“你们看完了吗?感觉怎么样?” 历月白说:“你看你的,别影响我们。” “好好,”老顾非常好脾气,似乎惯于接受耳提面命,笑呵呵地说,“你们看完了给我打电话,我请你们吃饭。”特地问霍兰,想吃什么,火锅、川菜、粤菜? 霍兰说:“待会儿还有事,就不吃饭了。” 本来她是打算跟历月白一起吃饭的,现在插个老顾进来,免了吧,才不要跟他一桌吃饭,不想看到他的嘴脸。 历月白对老顾说:“再说吧。” 老顾连忙答应:“好的好的,那你们慢慢看,我到那边去了。” 看着老顾走开,霍兰问历月白,他是不是跟踪过来的?历月白说:“不是,他说他也想来看看这个展,我跟他说好,各看各的。” 霍兰呼出一口气,“他现在是看着挺正常的,可是……” “我知道。” “月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说句实话,你别当我挑事儿:对有些人不能抱有幻想。” “我没抱幻想。”历月白说,“我这个年纪了,经过的事见过的人都不少,抱什么幻想,不抱幻想,也不想折腾。刚才你说我在回避,也许吧,”停顿,思忖,道,“我不是有意在回避,我只是,好像是,任由自己遗忘。” “遗忘?” “对。以前我没发现自己身上这个特点,可能它是一个很好的特点,忘掉,不去想,心里就安宁了。年纪大了,安宁很重要。” 这种处境下,她能得到什么安宁!霍兰说:“火山不会因为你的遗忘就忘记爆发。”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历月白不疾不徐道,“人和火山不是一回事,有区别的。再说我也不是坐以待毙,我不是'交’了一封'信’给你么。” 霍兰心说,人和火山的确不是一回事,人要危险多了、可怕多了。历月白站起身来,用结束话题的口吻说:“走吧,我们再看会儿展。” 第三章 年轻时代,霍兰对历月白不太了解,可以说对她很熟悉,熟悉她做事、说话的风格,熟悉她冷硬孤傲的脾气,知晓她的执着与顽强,也见证过她的才华与辉煌,但是对她这个人,霍兰真说不上了解。 最近几个月来,她俩有了比以往深入的接触,说的话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历月白揭秘了她的童年经历,展示了以往从未展示过的方面,霍兰却觉得,对历月白越发的不解了。 不过那天她俩分别后,她没有即刻去揣摩历月白的心思和心理。接下来几天也没去想,每天只管按部就班过日子。按部就班的日子最让人放松。 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了一周。这天晚上,霍兰像平常一样散步后回家,在视频网站上找了部电影,舒舒服服蜷在沙发上看。 这是一部探索人性暗面的影片。或是片中情节撬动记忆,老顾发狂扭曲的面孔霍然跳出,他下狠手掐历月白脖子的画面,他霹雳般的吼声,他那些疯狂狠毒的话语也接连跳出:“你走开!”“想让我们都死你就报警!报!”咄咄逼人,无耻威胁,十足可恶!那是个什么人哪! 即便一个软弱怯懦的女人,遇到这种暴徒都会千方百计逃开,除非她脑子坏掉了。历月白究竟怎么想的?遗忘?她这是说真的吗?她霍兰一个旁观者,对那一幕都忘不了,历月白咋回事,她是彻底躺平了,还是因为某种奇特的心理,愿意置身于危险之中? 这事让人费解。霍兰暂停了电影,拿了罐啤酒走到阳台上。 到她们这个年龄,谁不想风轻云淡,日子太平,然而历月白是坐在火山口啊,她能躺平?说这话岂不荒谬。 要么,她就是倔劲儿犯了?她一向就是个倔人哪。问题是,这种事情上犯倔,开玩笑吗?历月白啊,难道她真变成了另一个人? 确实变了。历月白变化很大。 她说的那些话也前后矛盾,她说过“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又说“任由自己遗忘”;她说过想花钱买个解脱,又说“我和他都是孤家寡人”。曾经的历月白,何尝如此分裂? 霍兰慢慢啜完啤酒,想给历月白打个电话,踌躇一番,终究没打。 天气渐渐转凉,秋色由盛而衰,昼夜交替间,节气走过立冬、小雪。十一月份将尽之时,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霍兰接了,万没想到,是老顾。 老顾称她霍老师。老顾说:“我和月白想请你吃个饭。” 得多厚脸皮的人,才能在发生过那些事情之后,还好意思把自己和受害者拉到一起说事,“我和月白”,说得多自然、多坦然。霍兰真想亲眼看看他说这几个字的神情,真想劈面问他,你哪来的勇气? 她当然推拒了。 然后打历月白的手机,跟她说:“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没说“你们”,就一个“你”。 历月白说:“好啊。”听她的声音口吻,很平和,不是装出来的,霍兰倒有点不知所措。历月白又说,她和老顾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她在家写文章,老顾在家炒股,“我们两个,主要是我,没什么朋友,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偶尔可以一起坐坐什么的。” 这话怎么回复,说介意,说不介意,都不合适,霍兰以笑代答。历月白显然明白她这声笑的含义,说:“看你吧。” “我们见面再说。” 可她们却没约上。 隔周,霍兰打去电话,是临近中午时打的,铃声响了六下都无人接听。挂断,等了十来分钟,不见电话回过来。再次拨打,仍无人接听,她心头猛叫一声不好,历月白出事了。 再打。 电话总算被接起来,却是老顾。 老顾说,他在厨房做饭,没听见铃声。 她要他解释!霍兰厉声:“历月白呢?” “她到楼下去了。” “她出门不带手机?” “她下楼扔垃圾。” “扔垃圾要多长时间?这都多久了?” 电话那头老顾笑了笑,这笑在霍兰听来,就是做贼心虚,就是欲盖弥彰。老顾说:“有时候历月白扔完垃圾,会在院子里走一走。她写东西要是不太顺当,常会出去走走。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尽管霍兰很不愿意相信他,几分钟后历月白果真回了电话。只是霍兰突然有了事,历月白电话打来前的一两分钟,霍兰接到老妈电话,说她父亲在卫生间滑了一跤。老年人摔倒不是小事,霍兰急忙更衣收拾,匆匆跟历月白讲完电话,下楼开车,直奔父母住处。 等父亲看病、将养的事情告一段落,再约历月白,仍没约上。这回是历月白那头有事,老顾的事,他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住院了。 霍兰没有假装很关切,心里的第一反应是,罪有应得。那么个暴烈的人,心脏不出问题才怪。历月白在医院陪护老顾,她说老顾的病尚未确诊,还需要再做一些检查。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是就事论事,听不出什么情绪。 “霍兰,我们再约吧。” “行,再约。” 之后霍兰没有再打电话,历月白同样没来约她。时间一长,“再约”的约定便自动失效。 一年多的时间转眼过去。 霍兰的儿子已开始读研究生。霍兰自己,静极思动,又想让自己忙一点了。投资不考虑,一是没多少钱,二是风险太大。另外再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事情不是不好找,是相当难找。文莹笑劝,有这精力,找个老头吧。 文莹又想结婚了,历月白的“好运”给了她鼓舞,“历金刚都能找到一个般配的——是,那时候她四十多岁,我现在五十多了,可实话说,五十多、四十多,差不多嘛。主要看运气。” “那你可得睁大眼睛。” “睁不睁大眼睛都不作数,还是运气起作用。历金刚运气咋这么好,她这算是'老来得福’吧。” 霍兰哼哼一笑。 这一年多,霍兰没有和历月白见面,她俩也没再相约。历月白仍在做她的公众号,她那号发布的原创文章,多是深度评述一些社会热点事件,阅读量始终不高,多为几百,偶有过千,最高也没上万。历月白一直保持着更新。前不久,她又另开了一个新号,专写简短书评,做新书推介。 这些事情在霍兰看来,只能说明一点,历月白还活着。 这天下午,霍兰去超市买东西,走到熟悉的那片商业街区时,不期然看到了老顾。那是一个有点怪异的景象,老顾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女人三十多岁模样,板着脸在地上来来回回走,老顾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相跟,一面跟着,一面在对她说着什么。霍兰诧异地四下一看,看到了历月白。 历月白站在街边一家店铺旁边,低着头看手机。霍兰走过去,两人招呼了。霍兰转头看向老顾,“老顾在干吗?”历月白一笑,“做思想工作。” 老顾跟着的女人,是先前他们那阅读馆一个老师的妻子。那对夫妻闹离婚,其中有些情况很复杂,导致夫妻二人说离,不能痛快地离;说合,根本合不拢,闹得沸反盈天,把他们的孩子吓坏了。那孩子向历月白求助,于是她和老顾出面,找到做妻子的,跟她谈。 “我哪有能耐开导别人,”历月白向老顾那边抬抬下巴,“这不,他在谈。” 他?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而且是夫妻矛盾这样的事,这世界乱套了么!霍兰很高兴自己这时脑子转得快,对历月白道:“我记得你说过老顾的一句话——夫妻之间的事情是讲不通道理的。” “他跟人家不是夫妻嘛。” 霍兰目视老顾,老顾此时的样子,又耐心,又诚恳,那女人的脚步放慢了,老顾身体前趋,两手比画着,仍在对女人说话。转头看看历月白,历月白一副安然姿态,似在静等老顾完成任务。 好吧,好吧好吧。霍兰决定不再多嘴,不再啰唆。历月白倒主动开了口,她说:“这段时间,他在有意地改变自己。” “他没有再发作?” “发作是有的,少了。他在学着控制自己。” “这种人能控制自己?他能控制到什么程度?” “举个例子吧。”历月白说,“前天晚上我们发生过一次争吵,为的是一件很小的小事:该不该叫门卫帮我们开一下小区大门。当时我们两个的手上都拎着东西,我就喊了声门卫,请他开门,门卫还没反应,老顾将两只手的东西倒在了一个手上,另一只手掏出门卡,把门刷开了。事情若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偏偏进了小区大门后,老顾便开启指责模式,指责我:'自己有门卡,为啥要叫别人开门?’我一下就怒了,火冒三丈质问他:'我们手上都不空,叫门卫开一下门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叫门卫开门?什么道理?我们没交物管费吗?’最让我生气的是,他干吗什么事都要说我一下,指责一通!我这人就这样,发起火来不管什么场合,非说个痛快,我一连串地凶他,声音特别大。放到以前,他肯定翻脸。他翻脸我也不退让,互相杠,然后就……前天呢,他不说话了。” 历月白吁口气,又道,“昨天不是下雨了么,晚上我们还是出去散了步,我让他穿雨鞋,他不穿,穿了双慢跑鞋,全打湿了。回家前我跟他说,一会儿把鞋换下来,自己拿到阳台上去晒,我可不帮他晒。他马上回:'我不晒,我叫门卫来帮我晒,我让门卫来服务,我们付了物管费的!’” 最后一句,历月白是学老顾的腔调说出来的,话未说完,她已笑得不行。霍兰也笑。那老顾还有幽默的一面。行,就算他有好的方面,就算他在改变自己,那么他以前对历月白做的恶事呢,他那些暴力行为呢,历月白全部原谅了?她怎么做到的? 霍兰问:“照你这么说,家暴分子是可以改变的啰?” “不一定,分情况。”历月白说,“这要看人的本性,看这个人本质上是偏于善还是偏于恶。顾权暴怒起来是很可怕,恶魔一个,那已经不是他了,那是他身上的野兽。但从本性上说,他不是坏人,更不是拿命开玩笑的人。” “你的意思,他在乎别人的命?” “他更在乎自己的命。谁都最在乎自己的命,这不是问题。关键是在乎,只要在乎,他就不敢轻取别人的命,以免自己的命成为代价。” 霍兰没说话。 历月白的声音陡然冷硬起来:“他要是再对我动手,我还会跟他打。”她说,“以前他对我下重手,就因为我不服软,他打我,我就打回去。他说过好多次,如果那时候我退一步,他不会气得发疯,不发疯,就不会失控。我认真想过,这话错,跟他对抗是必须的。我发脾气不对,动不动就生气不对,可是一旦他动手,我必须反击,哪怕被他打死。如果按他说的,一开始我就屈服,只会助长他的气焰,那是他自己可能都不太清楚的气焰。” 停顿片刻,她说:“你刚才问我,家暴分子是不是可以改变的?我说不好。我这是特例,是以命相搏换来的。” 人在年少时,时间长;上了一定年纪,时间就短了,一年一年过得飞快。没做什么似的,一年又过去了。 过去的这一年,春夏之交时节,霍兰的身体出现过一次异常,上医院做了检查,没查出什么大毛病。不想到了今年二月底,同样的异常再次出现,赶紧再上医院,照旧是一系列检查,仍不见大问题。她不能彻底放心,换了一家医院,这家医院的大夫又给她开了一摞子检查单。 这天她去医院取检查报告。正是三八节,气温骤升,丽日当空,性急的女孩,短裙短袖都上了身。自助机上打出报告单,结论跟上一家医院的大差不差。这下该放心了。回家。往停车场走的路上,忽被人叫住。回头,历月白和老顾。 他们也是来取报告单的,历月白的检查报告。她身体怎么了? 历月白说:“一点小毛病。就他,大惊小怪。” 老顾不同意:“怎是大惊小怪呢,这个年龄了,小心为妙,做个检查,放心嘛。” 历月白和老顾没开车,他们的车子今日限号。 霍兰说:“我送你们回去?” 路上老顾表示要请吃饭,说今天妇女节,给他个机会请客吧。车子开到他们小区门外,历月白说:“都到饭点了,走吧霍兰。” 饭桌上,霍兰不怎么搭理老顾。老顾也敏感,发觉自己不受待见,便不多话,只是细心地照顾她们,既不过于殷勤,也不敷衍了事,显得颇有分寸。他提前吃完,到外面抽烟去了,抽完烟回来,拿出手机,“你们慢慢吃,慢慢聊。” 这天霍兰和历月白聊的,多是健康方面的话题,吃哪种维生素有益睡眠,如何减缓脱发的节奏,怎么消除脸上的斑块,身上的某种痣、身体的某个变化要不要留意,等等。霍兰一面聊着,一面心里感慨,历月白果然变化大。放到以前,怎能想象历月白愿意聊这样的话题。 看手机的老顾对着手机笑起来,历月白眼神瞟过去,老顾立刻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历月白看了一眼,和老顾互一对视,两人一起发笑。接下来的一幕,叫霍兰有点发蒙,历月白和老顾足足笑了有一分多钟。不是他们笑的时间长,而是他们笑的样子,那是怎样的笑呢,彼此看着,紧抿着嘴巴,压住声音笑啊笑,脸都笑红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完全是一种心有灵犀、心心相印的笑,一种默契、会心、彼此鼓动的笑,你笑不停我也停不下来。历月白笑着把手机递给霍兰,霍兰接过看了,一条短视频,主播将一个极其荒谬的说法,以一本正经又轻松自如的口吻说出来,很是反讽,令人发笑。可值得笑成这样吗?看他们这么笑,任何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和谐、幸福的夫妻。 历月白是否一个心胸广阔的人,一个未曾被发现的气量超常的人,回家路上霍兰不断在想这些问题。无法下结论,难以做判断,打哪儿去判断?她心中充满惊叹,还有点自己不愿承认的嫉妒。 那老顾也令人惊叹,回想他刚才的笑,笑得多有感情!一般而言,只有心软、孩子气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笑,为陌生人的一句话,把眼泪笑出来。 人这物种,奇怪啊。 文莹时不时地会感叹一下历月白的“好运气”,她对老顾也很好奇。能跟历金刚朝夕相伴到今天,那老顾有点本事。 他是有点本事,霍兰心说,奇葩人的奇葩本事。 这一年多,文莹相当活跃,频繁参加各种活动和聚会,自驾啦、徒步啦、读书会啦。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图的是广开路子,寻找老头。可惜看着顺眼的单身老头太少,但凡有个形象稍好点,看着不那么油腻的,眨眼就被人抢走。文莹咬牙道,那些单身老娘儿们,一个赛一个下手快,简直是虎狼之师啊。 霍兰跟历月白他们吃饭第二天,文莹打来电话,先东拉西扯聊了几句闲话,话头一转问霍兰,“还记得老陈吗?” “哪个老陈?” “就是当年跟历月白不对付的那个老陈。” 文莹干吗提老陈?文莹声气有点腼腆,说老陈最近在跟她接触。起因是这样的:上个月她跟两个仍在报社工作的老同事吃饭,闲聊中,他们提到老陈,说老陈的妻子几年前患病离世,他也单着。老同事有意撮合一下两个单身者,即给老陈打电话,临时约他喝茶。 “我以前跟老陈不熟,话都没说过两句,只晓得他不太好相处,冷眉冷眼的。那天晚上喝茶,他话也不多。我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就给我打了电话。”文莹说,她跟老陈已约会了三次。霍兰心道,步子迈得快嘛。恰是步子迈得快,文莹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老陈跟过去一个德行,一不高兴就沉脸,还半天不说话,让人搞不懂啥事惹着了他,多讨厌!不过,当文莹想到历月白,那么顽固的历金刚都能有所转变,那么对老陈,她是否该多点耐心? 文莹问:“你说呢?” 霍兰能说什么,只说:“多接触接触吧。” 话是这么说,仅两周后,文莹电话又来,说准备邀老同事们聚一下,“大家好长时间没聚了”。她这是要做官宣么,跟众人昭告她和老陈的关系?文莹否认,什么官宣,就是个聚。 她俩商定,聚会放在清明节后。文莹一句没提历月白,没说要请她。霍兰推测这是老陈的缘故,那小肚鸡肠的家伙一准不愿见到历月白。 历月白如今对老陈又是什么态度?愿否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她若能不计前嫌,文莹组织的聚会把她叫上多好。 历月白的回复是决然的三个字:“不可能。” 她是在老梁墓碑前说的这个话。 清明节前夕,历月白电话来问霍兰,想不想去给老梁扫扫墓?霍兰心里感动,去啊,当然去。历月白不是第一次给老梁扫墓,“我也不是每年都去,今年想去看看老梁了。” 老顾也去了,为她们开车。 当霍兰提到文莹,再说到老陈,当历月白硬邦邦说出“不可能”三个字,一旁的老顾竖起了耳朵。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对老陈这人一无所知。 文莹下一个电话打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她和老陈分了,结束了。这速度!文莹好不气恼说了一通感想,把自己都说笑了,笑着刹车道:“不说了,再说就成老怨妇了,我得保持风度,再把风度丢了,我可亏大了。” “聚会也取消吧?” “干吗取消,照样聚。霍兰,帮我约一下历月白。要约到啊。” 文莹找的是一个带水塘带院子的休闲餐馆,可晒着太阳喝茶、吃饭、聊天。到底是文莹,会找地方。这次她也召集了二十多人。霍兰说动了历月白,不是她,是老顾说动的。起初历月白坚决不肯答应,“不用说了,霍兰,我不去。”移时老顾打来电话,问霍兰,她俩开一个车就行吧?霍兰高兴极了,“我开车,到时我来接月白。” 出发前,历月白让霍兰把聚会的定位转发给老顾,“如果我想提前走,老顾可以去接我。” 她应是担心跟大家谈不来,谈不来就坐不住。随她。 历月白的担心多余了。 她们抵达时,大部分人已经到了,霍兰陪着历月白一出现,在场的老同事们当即鼓起掌来。掌声一片,送给久违的历月白。 霍兰让到一边,眼角发酸。无论时隔多久,无论历月白自以为当年多么不受欢迎,同事之情就是同事之情;而岁月翻过的那些辉煌篇章,看似随风而去了,实则仍在大家心底留存。 历月白俯首,抱拳。 其乐融融的情形只持续了半小时左右。霍兰忽被文莹叫到一边,文莹说:“老陈要过来。” “啥意思?咋回事?” “方才老陈给我打了电话,说要过来。” “你和老陈不是断了吗?” “是啊,谁知昨天老陈又跟我联系了,我也没答应跟他复合。可是现在他要过来,我没什么理由拦着啊。” 这事得告知历月白。霍兰把历月白叫出座。 历月白半秒都没迟疑,“那我走了。我不回座了,麻烦你帮我把包拿过来。” 历月白不跟大家告辞,免得作解释。霍兰只好悄悄去取来了历月白的包。 霍兰问:“你怎么回去?” 历月白说:“老顾过来了。” 霍兰陪历月白走到路边。老顾来得非常快,原来他就在附近。他笑呵呵地问:“咋这么快就走,饭吃完了?”历月白淡淡地道:“回去再说。”拉开车门上了车。 老顾没上车,问霍兰出了什么事。霍兰说,老陈要来。就这一句,老顾响亮地以拳击掌,“来得好!我正想会会那个狗×的!”他迈开步子向前走。 车门猛被推开,历月白飞身出来,狠狠将老顾一拽,“你要干吗!” 老顾甩开历月白的手,“我去教训一下那个王八蛋!” “给我回去!关你什么事!” “你别挡我路啊!”老顾怒吼,“那个×蛋的东西早该挨揍了!老子今天给他补上这一课!” 历月白也怒,口吐芬芳地呵斥:“你他妈的不惹事过不去吗?” 老顾顿时眼露凶光,一串脏话猛烈输出,暴问历月白知不知道个好歹!他的脏话瞬间点燃历月白,历月白愤然回的话很不好听,老顾手作鹰爪状,一把抓向历月白的脖子。霍兰目瞪口呆,不及她有所反应,只见历月白出手如电,挥手打掉老顾的手爪,胸脯一挺,“做啥?还想打我!来呀!” 这两个人!两座火山啊!怎么办怎么办?老顾被打落的手爪旋即又起,仍作鹰爪状,向历月白脖颈处一扑,没碰到即收回,顺势在空气中又抓又拧。那是一组奇怪的动作,像滑稽剧,像哑剧,仿佛他把周遭空气当作了历月白,狠狠地拧啊掐的。 历月白突然扑哧一笑。老顾恼怒着也笑了,继续在空气中做掐和拧的动作。历月白呵斥:“你给我上车!” “你好好说话!” “上车!” “我去会一下那个狗东西。” “不要!我说了不要!”使劲把老顾往车的方向拉。 她当然拉不动老顾,老顾立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重重地叹口气。 “走啊,上车。”历月白的声音明显平和了几分。 “真走啊?”老顾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废话。” “好好说话!” 历月白向霍兰点点头,老顾也点头,“我们走了啊。” 霍兰说再见,跟老顾说慢点开车。 他俩转身,老顾拉起历月白的手,他俩互看一眼,笑了。 霍兰离开,回头再看,他俩还站在那里笑。历月白推了老顾一把,老顾再次表演在空气中抓拧的动作,边做动作边摆动脑袋。隔着一定距离看去,真像一幕哑剧。 原载《中国作家》2024年第7期 责任编辑 赵 依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将难以言状的人和事交给小说 袁 远 简略地说,《火山》可以说是一篇家暴题材的小说,但构思这篇小说的一开始,我就没打算仅仅写一个家暴故事。从另一维度,《火山》也可说是一位强悍女性的人生衰落史,随着所从事行业的由盛而衰,曾有“金刚”之称、素以冷硬闻名的主人公历月白,步入了她人生的肃杀之秋:在公众领域被人遗忘,在家庭生活上频遭家暴,当年赫赫有名的女记者,如今成了孤独跋涉在命运“U”形弯道上的悲凉角色。可是我也并不希望,这个小说仅仅停留在呈现主人公命运“衰落”这一层,特别是,女主人公的人物色彩,“悲凉”二字不足以概括。她的内心世界要复杂得多,复杂到难以确切描摹。 我在报界工作时间长达近20年,以报社人物为主角的作品并不多。原因之一,越是熟悉的题材,我越是感到有距离;再一点,有些东西我始终觉得把握不好。而这一次的主人公,她个人名片的“职业”一栏,我第一时间便确定了:前记者。 在这个小说中,正因为主人公有过当年的辉煌经历,展现过令人钦佩的顽强作风,这才能够与后面她的个人境遇,以及在那境遇中她堪称古怪的表现,形成反差和张力;也正因为她曾是个顶流记者,无论才华、头脑和阅历,都堪称出类拔萃,因而在后来深受家暴之害时,她一再向施暴者妥协,甚至“有意”维护充满戾气的夫妻关系,这样的情形才愈加令人琢磨。 写作这样一个故事,我的一个基本原则是,绝不可简单地“判决”谁是受害者,谁又是恶魔;如果说主人公历月白的丈夫是恐怖的“火山”,历月白自己,也未尝不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当主人公面对家暴却不选择逃离,她的童年经历以及现实难题等,都是这一行为背后的“密码”。摆在她面前的现实,一边是水深火热的家暴,一边是寒意彻骨的孤独,向左向右都是刀山。 这个故事,我是从主人公的一位老同事的视角来写的。曾考虑过另一种写法,以主人公的视角来写,如此一来,理论上似乎能更充分地展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然而,当一个人的内心图层繁复到光怪陆离,书写得越多,越可能显“小”。 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就在于能以有限的文字,安放复杂到迷离的一切,让“混沌”落脚,进而,让有限走向无限。 小说结尾的那幕奇怪“哑剧”,是突然显现在我脑子里的,当我把它写下来,我很高兴,这篇小说能以这样一段文字画上句号。 袁远,小说家,现居成都。有中短篇小说及长篇小说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出版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单身汉董进步》《纯属巧合》,长篇小说《亲仇》《吾儿吾女》。获第六届、第九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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