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安济铭先生 文|张立民 书法,作为中华民族特有的艺术载体,千百年来,一直滋养着国人的精神世界,荡涤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成为一面屹立不倒的文化旗帜。无论书写工具如何变化,书写习惯如何更替,人们对书法研习的热情始终不减。书法名家代不乏人,共同汇聚而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垂丽于书法长空,砥砺后进,烛照千古。 那日,天公作美,濛濛微雨为这三伏暑天带来了几许清凉。我们驱车前往安济铭先生的家中,同他探索书法要义,研讨道学精微。途中,柏油路漆黑油亮,山麓绿林如染,远处泰山一脉云雾缭绕,仙气袅袅,峰顶时隐云海之中,忽现眉睫之前。当时,只沉醉于此情景,浑然不知接下来长达数小时的论道时间,我的心头亦会如这隐现的峰顶一般,云山雾罩,茫然若失。 安先生工作室(无相书院)就在泰山脚下,小院遍植了各色花草果树,经雨皆一洗如新,配着远山如黛,溪声潺潺,简直羡煞旁人。每日得这自然造化的感染淘炼,与喧嚣的市井相比,不管是艺术的修行,还是心性的磨砺,都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书法家安济铭先生 安:书以载道,艺与时精 安济铭研习书法已有40年之久。虽算不得世家,但爷爷兄弟几人以至伯父、父亲、姑姑都称得上是村里的写字高手,幼时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书家们的故事更是有趣。耳濡目染,他的心里悄然埋下了将来一定要写好字的种子。当时奶奶无意中的一句话,“好字,不光是在外面学,还得从心里出”,让年幼的安老师大惑不解,不想竟成为他日后着意深究书法本质的缘起…… 在那个“实用主义”盛行的时代,村头几块不知年代的高大石碑被人搭在河上做成小桥,那正是自家爷爷所书,这让年幼的安济铭异常兴奋,经常趴在桥洞口打着手电筒逐个观察每个字的形体,尽管懵懂的他还不能道出其中奥妙,但与书法的奇妙缘分就此缔结,成为他后来走上书法道路的重要启蒙。 1984~1987年就读师范学校期间,安济铭幸运地遇到了几位恩师,他们分别从书艺、学养、品格等方面对他加以指导熏陶。从此,安济铭先生对书法的认识、理解乃至兴趣,皆从无意识转入有意识阶段,正式踏进了书法的门径。 此后数十年至今,虽然工作几经变动,物质条件或有丰俭,甚至辗转他乡,安济铭始终未曾放下手中的笔。这支笔,让他在迷途中不忘返,束缚里得大解脱。何以如此?据我看,除了对书法的超常兴趣之外,更源于安先生深厚、广博的文化根柢。 不同于一般书家,安先生对儒释道等诸家皆专门下过功夫。个中原因,一方面是他开书店期间,结识了不少文化名人,油然而生向往思齐之心;另一方面则是随着书法技艺的进步,渐渐进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一些问题开始困扰着他:何为书法?如何才能写好书法?何为书法的最高境界?从个体、社会的角度,如何确定书法存在的永恒意义?这些问题,自然不是书法本身所能解决的。 于是,安济铭追根溯源,躬身向这片诞生书法艺术的土地寻找答案,为此花费十几年刻苦研习儒释道、西方哲学美学等各类经典。我们交谈中,安先生信口引用的句子即出自《金刚经》《维摩诘经》等诸多经典。可惜的是,纵然安先生舌灿莲花,我们却愧不能拈花一笑。书家喜写佛经者如云,然真正潜心钻研,更能吐故纳新,将妙理为己所用者少之又少。前些年安先生经常到各地寺庙向师父们参学请益,由疑惑入手,在学理上下过数年功夫,自觉受益良多。 道家思想是安济铭书法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又一活水源头。安先生与多座道观的道长交往密切,颇受教益。道家崇尚自然,安济铭主张回归古人一贯的自然笔法,力矫当前书法摹习之弊,并在全国十几个省市弘扬普及,取得了良好的成效,都离不开这些因缘。对于文艺,儒家也多有论述,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纲举而目张。“道”字明确目标,“游”字简括从艺之法要,可谓妙不可言。这既是庖丁解牛的“若无厚入有间”,也同于他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艺“游”如此,何患不臻至境?这正是安先生对于书法艺术的毕生追求。 道不远人,素位而行;写字一艺,小而非轻。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十几年孜孜求道,用心用功于儒释道三家,最终让安济铭“守得云开见月明”。他领悟到,无论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还是“以自然为法”,抑或“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不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儒释道三家在哲学的峰顶殊途同归,道统一源。他对于书法的“终极三问”,有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明道”。既然将“道”作为自己的书法追求,安先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信念愈发坚定,终于不再随着这个社会的喜好以及某些人的观念随波逐流,与世浮沉。 安济铭书法作品(局部) 奶奶的那句“字从心出”,此时俨然如德山棒、临济喝,安先生顿时醒悟,原来苦苦追寻的答案就在眼前。可见萌“道”之功不虚,亦见道之功用,无所不在。 正是有了“道”的注入,让安济铭的作品透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在他的字里,你能看到泼剌剌的生气,那是一种不张扬,却自如的生命状态。 于是,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济:书墨两香,“古”挽今弊 天道、人道、书道,三者相互之间的关系与影响,安济铭上下求索,经过理论与实践的不断演绎、验证,最终形成了对书法艺术的独特认知和理解,初步构建起一套理论体系。单论这一点,就不是终其一生都只在古人圈定的围栏里打转的普通书家所能达到的。 在当今书法爱好者这个庞大的群体里,普遍存在着“重艺轻书”的思想倾向,将书法视为纯艺术的范畴,相比于古人,更多表现出学养不足的问题。实际上,以经典为主体的文化滋养,对于书法的研习潜移默化,不容小觑。一方面是书法技能的提升,另一方面则是对人本意义的思考,通过书法体验,践行生命的充实圆满。因此,让书法爱好者重视文脉传承,回归文化沃土,成为安先生在解决书法理论根源问题之后的又一个愿想,志在邀约结识更多知行合一的书法同行共同加入,而不止于书匠的批量复刻,或是缺乏远见、缺失永恒意义的自嗨自娱。 安济铭书法作品 以墨香带动书香,以书香反哺墨香,尤其要注重对经典的学习。古人认为,“书者,心学也。”何以养心?非读书不能明理见性。故虞安吉有云:“夫未解书意者,一点一画皆求象本,乃转自取拙,岂是书邪?纵放类本,体样夺真,可图其字形,未可称解笔意,此乃类乎效颦未入西施之奥室也。”安老师的提法也许并不新鲜,但大家试观四周,大家徒在炫技上争高下,形式上竞奇异,与延续几千年的书道精神是否相去愈远了呢? 为了照顾年纪小的初学者,让书法教学变得更加通俗易懂,普及性更强,安老师将习字的要点编成顺口溜,甚至将更基础的笔画顺序、写法配曲编成了儿歌,不但提高了趣味性易于传诵,而且对于他们书法观的培养更有润物无声的功效。限于篇幅,这里只录下口诀的总则:“用笔尚简易,结体贵自然;写到无心处,天机须得见。”从中不难窥见安老师的教授宗旨。 安济铭书法作品 教学理念之外,安济铭更是不遗余力地呼吁大家共同投入到复活唐楷的事业中来。因为他发现,现代人在临习唐楷的过程中正在丢失其灵魂——“古法”,与古人的笔意渐行渐远。为恢复“古法”,安老师悉心揣摩虞、欧、褚、颜、柳等大家,最后悟出:唐楷复活的重点在于恢复古人一贯的自然笔法,日书万字的古法传承不应断绝。 孙过庭在《书谱》中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首先要揣摩其意,待神完气足意当,信笔写来至简至易。这正是古法要义。 安济铭书法作品 故而安济铭的唐楷作品,纯以自然之笔写之,同时又不囿于古人藩篱之中,浑然天成,实用性审美力皆备。“玩其笔意,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其所谓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者”,安老师足以当之。 铭:榜书垂范,“糊涂”难得 身为佛门弟子,佛法上没有做出突出的成就,艺术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在历史上并不罕见,比如智永、怀素、皎然、贯休等人,其中一位,却常常为我们所忽视,他,就是被誉为“大字鼻祖、榜书之宗”的僧安道壹。 僧安道壹主要活动于北齐,该时期正处于书体演变革新的关键阶段,其具有的独特形式和精湛技艺,成为中国书法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留下许多经典之作传世。 受佛教传播和书法变迁的影响,僧安道壹的传世作品大部分为位于泰峄山区的石刻佛经佛名,尤其以泰山经石峪刻石为代表。从审美角度上来说,僧安道壹的刻经“既保留了隶书开张洞达的体势,以篆书浑穆简约的线条取代隶书的翻飞,又吸收了楷书的峻厚”。(书法家赖非语)从思想层面上来说,因为他出身佛门,加之当时佛界盛行的般若“性空”思想对社会各个阶层影响深远,他本人因精通般若而被世人赞叹:“道鉴不二,德悟一原”,故他的作品由内而外透出一股高古静穆、澹泊空灵之感。 安济铭原大补写泰山经石峪《金刚经》 尽管杨守敬、康有为等评论家对僧安道壹的书法成就给予了高度肯定,然而一直以来,但凡说起北朝,碑刻在书法爱好者心目中的地位牢不可撼,僧安道壹的大字榜书罕有学习者。当今时代,如何更有力地传播揄扬榜书书法,充分挖掘其价值,引起人们对榜书书法足够的重视,恢复其原有的地位,应当是每一名书法家的责任。 历史选择了安济铭。其实安济铭先生并非泰安人氏,因为心动于僧安道壹刻经之美,几年前移居这里,距离经石峪刻石仅有十分钟车程,便于时时前去学习体悟,追摹古人旨趣。安先生在僧安道壹大字榜书的研究上倾注了很大的精力,通过他引经据典的介绍、阐述,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大量榜书传习作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古今贤达对僧安道壹“榜书至圣”的评价,将其与王羲之、颜真卿“三圣并举”,是真实恰当的,他对于书法演变革新的贡献不应该被埋没被遗忘。 除了阐发重读僧安道壹榜书的美学意义,近年来,安济铭更是投入全副身心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将24座山共计122处僧安道壹的摩崖石刻榜书,以原大无缺的方式呈现给世人,便于后人传播、继承、弘扬。刻经历千年风雨,很多文字已漶漫难识,于此更可见安先生对书法史重要一环的补遗抢救之功。 写过书法的都有这种体会,大字不易写,榜书更是难上加难,何故?因大字更见基本功,哪怕一笔生疏便卓然现于纸上,虽童子可察也。安济铭则不然,书大书小已无分别。书写时,身体极其舒展自然,笔由心使,意贯笔端,“胸之使臂,臂之使指”,安老师乐在其中,自在其中,并谓之曰“纸上太极”。信然。 从书法蕴涵的审美价值着眼,安济铭认为僧安道壹的书法作品与千年后另一位著名的“书僧”弘一法师暗相契合,两人都以般若为心本,以书写心,都在书法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不知在弘一法师的心中,对僧安道壹是否有“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的隔代知己之感? 博采众家所长,如同一口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熔炉,安济铭卓然淬炼出了印刻着自己独有面目的书体,他自谦曰“糊涂体”。粗看之,随手写来不见出处,落笔浑然,如同梁楷笔下的“泼墨仙人”,淋漓挥洒,憨态可掬;细察之,一笔一划尽是功夫,非楷非隶,非草非行,点画间见师法宗承,道法禅意如盐入水。正是安先生寄字以浇胸中块垒,亦其安道立世之风无疑。 水平所限,一支拙笔,或未写尽安济铭先生的本来面貌。面对他的书法作品,也时常心生文字不能达其传神处的无力感。“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若要完全领会安老师书法作品的非凡魅力,诸君必非身临目睹所不能。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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