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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朋友们

 薛十三 2024-09-13 发布于山东

岭生

真正的悲伤

藏在随时涌上来的记忆中

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埋在抬眼便能望到的山岭上

李逵拜了宋江

给还了两把板斧

诉说取娘至沂岭

被虎吃了

因此杀了四虎

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

众人大笑

《水浒传》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图:Kanye West《ye》专辑封面

封面图:给我一杯卡布奇诺《游到海水变蓝》专辑封面

PART-01

兴安岭冬去

四月甫过一半,老解就问我要不要去找他。

我以为是他又兴之所致,要拉我做什么三分钟热血的勾当,当即就拒绝了。

他隔着手机发来淡淡一个“嗯”。

几分钟之后,他弹来语音,语音中的声音平静又脆弱,呼吸间带着隐约的哭腔。

“姥爷走了......”

我原本还躺在沙发上,下一刻直接跳起来,一边胡乱套着衣服,一边看最早一班去东北的飞机。

老解身在东北之北一座小城的小村里,村子恰处在大小兴安岭的交界处。

四月下旬,我所在的城市冰雪业已全部消融,而老解所在的地方,不过刚刚告别深冬。

转天下午下了飞机,直接打了辆车往老解的村子赶去,路上我沉默,司机也跟着沉默,经过的一片片起伏的山也沉默着,构成一部色彩艳丽的公路默片。

四月下的东北,天黑的还很早,在路上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慢慢变为灰红色,等到了村口,太阳落下,天空也就变成了只能隐约看见剪影的偏黑的蓝灰色,暗暗地笼罩下来。

村口有一点微光,一座高耸的孤茔一般的人绰绰地站在那里,与身后渐沉没于夜色的山融为一体。

那是老解,他咬定我会来,自午后便站在村口等候。

“来了?”老解声音沙哑,声带摩擦如钢似铁。

我点头,随后叹气回答:“来了。”

老解未多与我寒暄,转身提着一盏幽暗的灯朝着村里走去,我跟在后面,呼吸着村里渐渐消散的炊烟火气。

到了家后,老解先将我安顿下来,随后才带我到堂屋正中,那里面早就收拾利索,老人面色平静,身上衣服穿戴整齐,我过去磕了三个头,不觉间脸颊眼泪划过,吸收未尽的冬夜寒气后,留下两道寒痕。

老解在院墙外抽烟,屋外没张灯,烟头在夜里呼吸般一明一暗。

“怎么回事?”我声音也忍不住地嘶哑,没流出来的泪水此刻都凝结成郁气堵在喉咙。

“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老解长长吐了口气,将剩下半支烟扔在脚下,“好在走之前没受多大的罪。”

我看着那半支烟,渐渐被雪水浸湿,失掉最后一点暗芒。

“本以为今年春天来的早一些。”老解在黑暗里没头没脑地说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听,“等雪都化干净了,去林子里打桦树汁、采桦树茸,只可惜雪没化完,冬天就不算过去......”

老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就变成了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嚅嚅细语。

我看着四周,落叶的桦树与乔木带着枝干笔直指向天空,在黛色的夜空里留下一片蔓生的树影。

小村安静,细语着的老解像是上古的大傩。

在挽留着将要逝去的魂灵。

PART-02

青山飞鸟

后来就是我陪着老解去火葬场。

眼看着推进去一个整完的躯壳,等再出来的就是一抔灰白色的骨渣。

老解最终选了一个三千八百八十八的黄玉骨灰盒。

火葬场的角落有一处接地的烟囱,那是专门为那些家属烧纸钱元宝准备的,那天火葬场里面的人不止我和老解,另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也在。

大多数哭天抢地,一部分木然沉默。

我和老解等他们烧完才过去。

烟囱里火弱弱地燃烧着,里面有还没燃烧殆尽的纸马的一角突兀的立在灰烬上面。

老解跪在烟囱前面,将手里的纸钱一把把往里面撒去。

火势爆发式陡然一旺,无数灰烬化作的蝴蝶纷飞涌出,落在我和老解身上。

老解一直沉默着,仿佛躯体里生就未有语言这个系统。

后续回到村里准备戴孝、出殡到下葬,连同前面在火葬场里面的所有沟通,都是我在负责。

村子里的人热心,于此事上,家家都来帮忙,一时间白色的灵棚里热闹非凡。

几个叔叔伯伯辈的男人凑在一起,胳膊上缚着白布条,分完烟后闲聊,烟气和雾气搅成一团。

他们问我:“你是岭叔孙子的朋友?”

随后又叹气,说些命不由人或者人生之类的话,细听之间,能从里面听出一些的人生哲思。

村里会看事的人是个瘸子,眯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山,最终选定一处他认为风水极好的宝地。

那是一处连绵的岭间独立在村外的矮山,山上都是乔木,独在半山腰生长着一片松林,松林开口向村外,对着另一道绵延的兴安岭。

老解抱着骨灰盒沉默的走在中间,前面是开路的叔伯和那位瘸子,后面是拿着锄头及抬着碑石的人,我走在最后,提着纸钱、拿着铜盆。

山下冰雪仅仅初融,稍微往山中走一段路,就又迎头撞上满地积雪。

那些穿出冰雪的枯木挣扎着刺向暗青色的天空,一行人都沉默地在这片青色下的林间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那片松林——准确的说是那排松树——在落叶的乔木与梧桐间极为醒目,伫立在半山,瘸子快走两步,四处打量,指了一个方向后,众人就开始向下挖掘。

雪未化干净,土层坚硬,不算好挖,但好在人多,很快就挖掘出一个小而深的坑。

老解按照瘸子的指示一步步去做,我在后面提着东西看着,他的背影似有些无助。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亲人离世,也可能是最痛的一次。

天色亮了一些,由原来的暗青色渐渐转为掺杂着一抹紫的海蓝色,映照下来,整片山的雪都呈现一种活泼的青蓝色。

村中来帮忙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松林外只剩我和老解。

一茔土丘突兀地矗立在碑石后,新被掘出的土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发着特殊的腐味。

我印象里那个眉长而白、慈祥模样的老者,上一次见面还叉着腰立在门口,一边笑呵呵地看着我和老解打闹,一边拨弄着所剩无几的白发。

老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长拜不起。

随后沙哑大哭,发出怪兽般凄厉的吼叫。

惊起三两只鸟,绕着山巡飞一圈后又悻悻落在枝头。

山寂静,却又没那么寂静。

人下山,人埋在山里。

PART-03

岭生

老解,音为解放的解,取自他名中第二个字。

老解的姥爷,名岭生。

老解和岭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岭生出生于四九年的兴安岭,兄弟四个他是最小,老家原在山东,后因为吃不饱饭,全家便又重闯关东,回到东北,岭生便是那时出生。

岭生父母相继离去于甫至东北的十几年内,三位哥哥又燕飞各地,岭上只留下岭生一人。

他从一个青年,独到一直到该成家的年纪,再鳏居至中年,才匆匆和一个带着女儿的外来女人成了家。

那女人在几年后的某一天去洗衣服,就再也没回来,只找到冰上一个大洞,和四周散乱的衣物。

有人说她掉进了冰窟窿,有人说她假死逃走。

总之,人是不见了,只留下那个女孩。

岭生便抚养那女孩长大,那就是老解的母亲。

老解的母亲读书伶俐,很快便考上大学,然后便是在大城市落地生根,一年难能回来一次。

再见面时,她怀里便抱着一个婴儿,也就是老解。

彼时岭生年已花甲,看着这个与自己无有血脉的男孩没由来的喜爱。

他母亲见岭生如此,便放心离开,出国,至此再无音讯,消失于人间。

老解经常与我说,幸有岭生,岭生亦如此想。

两人一老一小,相扶相持,在岭边小村倒也怡然。

岭生勤劳热心又肯干,在村里是出名的,老解耳濡目染,深镌于心,加之继承于母亲的伶俐,在村里很是讨喜。

生活似乎是一个糟糕的编剧,总是会在日子慢慢变好的时候给人出些岔子,一波三折的太过套路。

老解的母亲突然从国外回来,誓要带走老解,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岭生却罕见地发了怒,说什么也不肯让女人带着老解离开。

老解也不愿意走,一老一少都铁了心留在这片白山黑水,组成了统一战线。

女人最终悻悻离去,时至今日再无消息。

老解当初和我讲述此事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和女人离开,说不定现在就不用待在这白山黑水间了。

老解白了我一眼,说他不是没想过,他上过学,了解过国外,知道外面好一些,更自由、更适合发展,但他舍不得岭生,舍不得岭生陪他长大的这片兴安岭。

况且,走出去、留在外面就是成功吗?

老解反问我。

赚大钱就是成功吗?出人头地就是成功吗?按照别人规划好的道路一条道走到上层再上层,就是成功吗?

我摇头。

老解嘿嘿一笑,当然是成功了,这都不算成功那什么算呢?

不过要是这世界,人人都追求成功,那未免太无趣了!

这么好看的兴安岭谁去看呢?

老解坐在平房上,指着屋后的山岭,彼时秋暮,岭上层林尽染,赤潮遍山,好一片枫色海洋。

岭生在屋内炖着酸菜大骨头,香味顺着炊烟飘出来,绕屋几周后才往四处飘散。

有的人是注定没办法成功的,在追求成功的路上,是注定要成为别人的垫脚石,与其狠狠地被别人踩在脚下,不如自己提前找个舒服的地方躺好,看看风景,睡睡懒觉。

老解撑开手脚,大字形躺在平房上。

天高云爽,秋气宜人。

PART-04

初见岭生是在几年前的夏末,彼时老解从杭州回东北,路过山东顺便将我带了回去。

老解并未提前通知岭生,到村里的时候正下午,岭生在代销点打牌,家里大门落了锁。

老解脑回路清奇,不去找人,偏偏要从墙头翻进去。

他翻过墙头后,然后发现从里面也打不开,于是便叫我也翻过去,我正跃跃欲试间,就被热心的村民发现,聚而围之。

好在老解在里面调解,我才避免了被扭送至派出所的命运。

岭生知道外孙回来,抛下一副好牌回来,乐呵呵做饭,吃完饭带着老解乐呵呵在村里散步,喜欢听人夸他好个大外孙。

我跟在两人后面,像部摄影机。

其实他的外孙并不好,在南方职场摸爬滚打,终是受不了那种压力与折磨,灰溜溜跑回家乡小村,打算就此蛰伏。

但岭生不在乎,在他眼里,这个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健康开心就好。

夜色渐浓后,我们就回家去了,东北人好睡炕,一道大炕自南通北,上面人头东脚西,一人一个被窝。

岭生怕我睡不着,就像哄孩子一样给我讲故事,讲了两个故事,都是水浒里面的。

一个是武松打虎,另一个是李逵打虎。

讲着讲着,自己反而悄悄睡去,然后又打着响亮的呼噜。

我则和老解头凑近,说着悄悄话。

他和我说,这两个故事他听岭生从小讲到大,原本还有一个林冲风雪山神庙,但后来岭生渐渐不讲了,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岭生喜欢虎,或者说独对虎印象深刻。

这可能和他以前亲眼见过虎有关,那时的岭生刚三十岁,正处在一个拨乱反正的年代,那时东北虽然黑土肥沃,但偏他们村生在两岭之间,坡连着坡,地少且石头多,种的粮食刨去要交的,剩下的也就刚够个温饱。

不过那时候,保护政策还未完善,村子又靠近林子,兴安岭里物种丰饶,大家索性呼喇喇进山。

老解和我说,岭生曾对他讲,那时在冬季,于林中寻野鸡脚印,而后与路径上下套,多的时候一日便能收获十多只。

不过大家都这么竭林而猎,近处的林子很快就少有兽迹,想吃肉,就得去深一点的林子。

岭生就是在那里面与一只老虎对面而遇。

具体如何惊心动魄我倒是忘记了。

可能那时候已经夜半,我听着老解平淡的讲述,窝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几要睡去。

我只记得后来岭生回去之后,似乎并未有劫后余生大病一场这类的戏码,甚至都没什么大变化,该干什么干什么。

倒是总结出一小套道理,饿的时候先想吃饱,吃饱了之后先想健康,健康了以后,多求开心。

书至此,回头看,发觉写的很乱,没头没尾,无篇无序。

记忆中只剩下这些片段,老解早已从岭中走出,去另一方天地求生活,岭生老人也去了几年了,回忆里音容笑貌渐渐淡化,此片行文至此,凭我的记忆,再难拼凑出更多片段。

标题的虎,则是源于最近重温了一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而起意。

这个故事本来想写的人是老解,却拐弯到了岭生身上,连带着标题一起更改。

想起老人,无尽唏嘘,不觉泪盈盈。

想起那个夏末的夜晚,老人半睡半醒间,用夹杂着沉重鼻息的浑音一点一点讲述着那个故事:

“李逵拜了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

与数年后的秋,重彻于脑海,是夜难眠。

无条件讨厌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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