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法洛斯作为我们大多数人的代表首先出现在对话中。在年轻的时候,我们挣扎与生存,无暇他顾。只有逐渐老去,意识到距离死亡的门槛越来越近,我们才开始向自己提出灵魂的问题,即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没有,那么肉体的消亡就意味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什么都不会留下;如果有的话,是否存在灵魂的审判?我们是否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无愧于心?第三个问题是——我们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假设没有灵魂这种事情,更不会有审判之类的事情?因为哲学从未说清楚,而“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王制》是苏格拉底对雅典德性的一次值得追求的重建。”朗佩特说。如果我们对第三个问题心存疑虑,那么德性和灵魂之类的东西就不但不可轻视,更无法逃脱。 ![]() ![]() 苏格拉底指出是克法洛斯的钱财和物质而非性格,才能令他舒适地享受晚年。钱财增强了他的话语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句话从穷人和富人口中说出来截然不同的原因。穷人的是夸张的、玄想的、庸俗的,不是自甘堕落就是不切实际;富人的是哲思的、乐观而理性,既敢于冒险又谨慎持重。钱财具有公平分配褒义词和贬义词到不同人身上的法官般的力量和权力,我们无一不承认这种权力,因为财富是世界上我们唯一承认的权威。 ![]() ![]() 克法洛斯对钱财的理解超过我们大多数人,尽管他的理由是出于恐惧。“当一个人逐渐意识到他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关于那些他此前没有想过的事情的恐惧和思虑,将进到他心里来。”克法洛斯随后的话将“正义”引入《王制》,他不断重复对做了“不义”之事与“受到惩罚”的恐惧。对于冥府的惩罚的传说,“以前他视这些故事为笑谈”,但现在“他的灵魂辗转反侧,因为他怕这些故事说不定都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我们藐视一切,破坏一切,以为自己即使不是世界的主宰,总有一天也会是。我们嘲笑所有现成的和被视为真理的东西,包括冥府的审判,正义与不义只有在我们的定义下才具备标准,一方面我们不相信行不义会受到惩罚(神在哪里?你们是在指望我相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么?),一方面不义往往被认为不是正义的反面,而仅仅是残缺(凭什么由你们来定义正义?“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才是真的,不要指望我们会相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 ![]() ![]() 一旦迈入老年,我们就会面临克法洛斯的恐惧:“年老带来了衰弱,或者让他对'他快要走到之处的事情’洞察得更为清醒。”身体和精神突然发现了不可调和的对立,年轻时它们携手并进,无所畏惧,此时精神意识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发现自己一生中做过许多不义之事,从此他常常会像小孩一样,在睡眠中惊吓醒来,而且一直生活在不祥的期待中”。对于克法洛斯而言,唯一的慰藉在于金钱,“这种能让人不亏欠人和神的偿付能力,或许能让人以'甜蜜而美好的希望’代替疑虑和恐惧”。“钱财最大的好处是,'当他要到另一世界去的时候,将用不着因为亏欠了神的祭品和人的钱财而恐惧了’——说这话的是一位站在老年门前的人,时值献祭的间歇,为了给自己铺设前往冥府的道路,他必须去献祭”。 克法洛斯的指望像极了去往五台山烧香许愿的我们,希望菩萨保佑我们娶到/嫁给合心意的一个人、考上大学、爬上更高的官位、从绝症的牢笼中被释放、不会被发现或小或大的恶行(那只是个误会或者偶然)⋯⋯如果实现了,我们会去还愿,感谢菩萨;如果没有实现,我们迅速回归到无神论、宿命论或不可知论,回到相对主义。相同之处在于我们和克法洛斯一样都是功利主义者,只要能达到目的,不论是菩萨、佛祖还是上帝或真主,甚至刻着“冰凉的狮子”的白桦树,都可以成为工具。 如果说我们渴望得到解脱或盼望,那也只是一种信以为真但其实海参蜃楼般的幻觉,因为问题永远在我们自己身上。神的本质性在于赐予我们自由,他让我们自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是辜负了他,就是不信神,不相信人类的有限性、劣根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性,不相信正义和善这些永恒的主题所具有的力量。 ![]() ![]() 克法洛斯抱怨说冥府的神话从未被人相信。在他离开后不久,阿德曼托斯就大声说那些老年人只是“以冥府的恐怖来威吓年轻人,以之作为劝服年轻人成为正义者的最后手段,这样的做法荒谬而愚蠢”。对于他们在自己这儿听到后曾经加以嘲笑的东西,克法洛斯指望苏格拉底将教导他们去相信。后者同样以一个冥府神话结束了当晚的谈话,并让格劳孔这般的年轻人开始信服。 克法洛斯很快就会退场,正义问题却从此时开始贯穿《王制》的始终。 “他关于冥府的恐惧和希望暗示了一种现实的道德观,即相信人类行为有着最终的清算偿还。克法洛斯所怀揣的恐惧与希望若被证实,则人类必须居住在一种惩恶扬善的秩序之中,其中,公正的神明俯察着不朽的灵魂。《王制》第一幕所表达的东西暗示着一种信念:苏格拉底将说服年轻人认为,正义是一种赏罚分明、报应不爽的秩序,而这秩序被构筑在事物的天性中。” ![]() ![]() 克法洛斯的恐惧和希望都是不得已为之,就像他说老年意味着得以“从诸如性爱以及其他自己曾经一度臣服的'狂暴野蛮的主人手里’逃脱”,很可能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欲望的能力。我们大多只有在失去或得不到某种东西的时候,才“豁达地”将那些东西看得无足轻重。 不过完全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视角:其实衰老如影随形,而且我们随时都会死去,审判和惩罚的问题从未像我们以为的那样遥远;其实正义总是紧紧纠缠着我们,金钱和许愿都无济于事。正义总是如同寺庙中双目圆睁、凶神恶煞的护卫,仅仅目光就已经扎得我们如芒在背,大汗淋漓,疲弱不堪,如果我们的词典中有“正义”一席之地的话。 大多数时候,正义只提出一个问题:“你敢不敢冒这个风险?” 我们如何回答,我们就如何生存。 ![]() ![]() 评价:5星 (本文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对本稿件的异议或投诉请联系26071432@qq.com。) ![]() 微信号|琴弦在雾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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