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是贯穿在苏轼人生中的一件很重要的小事。 当然,洗澡是文明社会中个人卫生的常态,普通人洗澡,洗则洗尔,泡浴淋浴桑拿汗蒸,无非是身体在无包裹状态下一次次短暂的本真体验,但在苏轼的人生中,洗澡的状态和心境,与当时处境密切关联的。 熙宁五年初秋,初仕杭州的苏轼住到了临安的净土寺,这座寺院是吴越国王钱镠怀念其十九子所建,今已不存。 那天,苏轼的旅途很奔波,凌晨鸡鸣时分就已从杭州出发,正午时才到了净土寺。三十几岁的盛年苏轼,腹中饥饿,甚至把入院参禅的大事都放到一边,先找和尚要了斋饭填饱肚子再说。 酒足饭饱,在僧舍午休,一觉睡醒,用当地的石泉之水烹茶。到了傍晚,天意渐凉,就在寺院内沐浴,一顿大澡洗罢,苏轼的兴致不减,竟然放声高歌,在夜色之中走访村落,最后为这忙碌且充实的一天做总结陈词—— 废兴何足吊,万世一仰俯。 一年后,苏轼又到临安旅行,这一趟玩得有点野,他坐着竹竿轿床在临安的山里足足逛了三天(篮舆三日山中行),路上还遇到了不少猿猴(线路每与猿猱争),身体实在是吃不消了,屁股酸疼,饥肠辘辘(两股酸辛饥肠鸣),终于到了海会寺住下,听着佛门撞钟,开着浴室的窗户,洗了一个澡。 海会寺,大概位于今临安区锦北街道西墅村一带,也是钱镠所修。 这里,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常理讲,爬山野游后洗澡,身上肯定是比较脏的,可苏轼却说,“本来无垢洗更轻”。 有垢还是无垢,如前文所述,在心,不在肉身。 不过,这趟旅行真是累了,苏轼洗澡之后没有再出去K歌,直接倒头便睡,而且鼾声如雷,令别人都没法睡觉。 倒床鼻息四邻惊,紞如五鼓天未明。 诗情画意,字里行间,即便有些许的抱怨,但那时的苏轼,心情实在太好。 是啊,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沉浸/沐浴于江南秋色之中更加美好呢? 又几年后,乌台诗案发,出台狱,遭贬谪,初抵黄州后的苏轼哪里还有这样的好心情? 他就住在一处简陋的僧舍,每天跟着和尚们吃饭,都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甚自幸也。)这样的苏轼,早已心灰意懒,没了游览的兴致,每天死气沉沉、少言寡语,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到附近的安国寺浴池洗个澡,然后钓鱼采药,聊以自娱。公号:无犀之谈 (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 苏轼初到黄州时,才四十岁往上不到三年,却因境况的下行而产生了“老来百事懒”的心态,幸好,他还能洗澡,他还愿意洗澡,并可以在沐浴的过程中,洗涤着心灵中的尘垢。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 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在这种无拘无束的奔放之间,人的自我与自省被放大之后,才可以抵达忘我之境,并默然地洗刷着过去生命中的光荣与耻辱。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又十余年后,苏轼正在经历人生第二次贬谪,在惠州的他,心中早已云淡风轻,了然物外。 又一趟畅快的出游归来,在罗浮山东麓的白水山下,汤泉暗涌,东坡居士无法抑制心中的浴意,竟就在这野山谷间,宽衣解带,大浴其身。 彼时,老居士的沐浴,早已不再有什么尘垢、洁净的纠结,宽衣解带,沐浴身轻,人的一生,不过如此,罢了。 谓之—— 归路霏霏汤谷暗,野堂活活神泉涌。 解衣浴此无垢人,身轻可试云间凤。 谢谢观赏,再见 无犀 原创 《重新认识苏东坡》至今三载余,以地点或事件为章节,讲述苏轼人生片段。 不求全,但求心与坡公片刻共鸣。 苏学已是显学,本作不乞更多新颖之贡献,但求世人了解、理解这具历千年而不朽之伟大灵魂,不枉余生“苏写”。 是为跋 再跋 这一篇,实则承接上一篇文章《苏轼在泗州,洗一场如梦的澡》所述《如梦令》二首,但讲到沐浴,又实在是东坡一生中非常热爱的一件小事,此前数百篇章都未能详述,想今后笔者命途亦无定数,不如趁此好时机,浮皮潦草地梳理一下吧。 很不全面,只是几个片段而已,今后如果有可能,还会再考订。 最后,祝有缘读至此处的各位,都可以洗出人生最畅快的一场大澡。每个生命,生而无垢,消亡亦无垢,那么,垢从何来呢? 答案,就在你我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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