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听到梅兰芳先生去美国演出,梦想自己将来也去美国演出。光阴似箭,自己不觉六十三岁了,看来要抱憾终生了。 不曾想,1998年葆姐约我去国看她。正巧当年在《智取威虎山》中扮演常宝、现在定居美国的齐淑芳女士,和她丈夫丁梅魁先生得到消息,也约我参加他们在美国成立的齐淑芳剧团成立十周年的演出。真乃天作之美,既可探亲又可如愿以偿地登上美国舞台。早先,齐淑芳和她哥哥齐英才、嫂嫂张美娟和我们在一个团。原来齐英才是唱小生的,后来成了团长。'文化大革命'当中,就是贴完童家班就贴齐家班的大字报,说我们是保齐派。就因为关系密切,因为一起合作多年,我们关系都挺近的。 齐淑芳个性也好强,有点男孩子性格。我现在就觉得中央的政策挺好的,但是有的时候具体做事的人不行。其实她还能够再干几年,就是有时候演出会被要求'让一让',感觉心里有点过不去,觉得在这里没有出路了。一次演出的时候就跑出去了。搞承包那时候她已经走了。那时候也挺可怜的,跑出去之后实际上在一个人贩子手里,有一阵子护照都不给她,后来是我姐姐一个学生帮助他们要回了护照。齐淑芳原来也有过一段婚姻,后面离了。在出去以前就离了,原来的丈夫是搞作曲的。丁梅魁以前跟我一个剧组,是《智取威虎山》唱武生的,第一场说'报告参谋长'的解放军战士就是他。他和齐淑芳一起出去的,后来就结婚了。 他们夫妻和我们商量了演出节目:南云演传统剧《百花赠剑》,再唱现代剧《沙家浜》,我和淑芳演出《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最后清唱第六场《打进匪窟》片断。戏的量不重,但是我和南云也有顾虑,毕竟几年没扮装演出了,年纪大,人胖了,扮成青年军人形象,行吗?如果演不好,我这京剧一生岂不是在异国画上了失败的句号。我和南云打心里愿意去。我们到美国也是要去看看,都说美国这么民主这么好,那我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可以了解美国风土人情和文化,同时通过舞台让美国人了解中国的艺术。还有一个原因,亲戚孩子们都在外头,真想能与分别多年的亲友相聚,亲眼看看他们的生活。特别是可以见见葆姐和姐夫颜木彬先生.葆姐1993年在美国与颜木彬先生结婚,此次他们热情邀请我们去美探亲旅游和演出,并且给我们做担保。更有意义的是与淑芳、梅魁重温三十多年前合作演出的岁月。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出国演出的机会了,因此我们决心要圆这个梦。 申办出国手续期间,我一方面准备一些演出化妆用品,一方面开始跑步和练功。谁知没几天,我就腰痛、腹痛,还有呕吐,瑞金医院医生诊断是肾结石。这下,我的心凉了半截。赶紧和淑芳、梅魁商量,他们不肯作罢,说可以推迟演出日期。我们已年过六旬,登上美国舞台演出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但是要去,就得在短期内解决肾结石,否则在美国发病岂不给人家添麻烦。 我向医生说明了情况,他表示尽可能使治疗一次成功,这增强了我勇闯威虎山的劲儿。那天去医院治疗,南云和我心情很紧张,能否如期到美国去,就在此一举。现在的医疗技术真是高明,经过二十多分钟的震动治疗,居然一次成功,我非常感谢医生。回家后不几天石头全部被尿出。医生要求我有三个月的恢复期。但是,淑芳那里演出日期已定,她和葆姐都希望我早点去。人到了就可进入实质性的准备,我们也可多些时间适应美国的环境。1998年10月1日,我们夫妻双双登上赴美之途。选择这天,是证明祖国在我心里。 我们从上海出发,晚上在日本东京转机,要在那儿住一夜。那时候齐淑芳派了个小伙子照顾我,上飞机前他先教育我一番,要怎么怎么样。担心我这不行那不行,实际上一路上都是我们照顾他了。齐淑芳让他带了好多道具,又是锤子又是剑,又是大箱子之类的,结果他头一个过磅就超重了,就傻在那了。我站在旁边,正好有个人出来看着我就说:'咦,这不是童老师嘛!'他一看那小朋友这么多东西,说这个怎么回事。我赶紧说,这是我的。这人就帮我打招呼,说过过过。 到日本转机,在检查口时我们排队候着。小伙子先进检查口了,他背着演戏的大锤,手里握着枪把子,人家问他这都是些什么,不停地比划,又打开他背的那些东西,正在翻着检查。我和南云在一边着急。一个穿制服的日本老头看见我了,就跑过来跟我说话。我也听不懂,只看他在那比划着指指那个人,再指指我。我明白了,他在问我们两人是不是一块的。我点点头。他就跑到检查员跟前,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不检查了,就算过关了。这一路上尽我照顾他了。 那天,在东京的宾馆住了一晚上。吃完夜点,南云说我们没有日元,看不了电视。我就穿起睡衣,哼着日本歌的调子,再加上动作表演,对南云说我就是电视,她乐得前仰后合,我已多年没见南云这么高兴了,我们老两口此时才有属于自己的轻松一刻。 第二天上午从东京乘机,经过一天一夜我们到达了美国纽约。由于时差的关系,旅途中我们也没睡着,我俩都有些疲劳。当我们走出舱口,抬头仰望,啊,碧蓝的天空飘游着朵朵白云,看得人胸中豁然开朗,使我们忘却了疲劳。 我们于1998年10月3号抵达的美国。到美国怎么进关签护照,小伙子又教育我一番,应该怎么怎么说。我说知道了。到了美国,我观察着美国人的待人接物。一下飞机等候过关的时候,就感受到服务了。一个穿蓝西装的黑人跑到我跟前,好像知道我不会外语,很有礼貌地用手势告诉我,那意思就是你跟我走。我跟着他走了。他把我领到关口,让我就在那儿等,我明白了。过关口时检验护照的官员对我大说了一通。咱也不懂英文,可就会一句: English No !他明白了,看了看我和南云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给我们盖了半年有效期的印章,就让我过去了。等我一回头,那小伙子没跟过来。他护照有问题,相片不像。可是我已经过去了啊。机场里人都走光了,就剩我俩,几件托运行李也堆在那儿。只见一位黑人工人开了一辆运行李车,把我们的行李往上装。我心里着急,一把拉住他的车,指指出关口,说了一句中不中洋不洋的中国话,告诉他还有一个活的。没想到他居然明白了,就坐在车上说, OK , OK !南云已笑得站不起来了,紧张的环境被幽默、和谐化解了。美国人随和、礼貌的工作方式与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了半个钟头,他老人家出来了。我说您辛苦了!他这护照要从美国传真到中国,中国核实了再传回去,就这么耽误了半个钟头。我说,我一分零钱都没带啊,你让我怎么办。那时候我身上也没有零钱,换的都是一百一百的,如果给人家,人家当小费了怎么办? 我们出了机场,看见淑芳、梅魁,还有与他俩一起去美国定居的上海京剧院的韩奎喜三位来接我们。多年未见,大家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岁月荏剧院的韩奎喜三位来接我们。多年未见,大家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岁月荏苒,大家都年过半百,一样发福发胖了。梅魁与奎喜熟练地开着自己的车,一口流利的外语,不过岁月刻在他们脸上的风霜,显示出他们在美国创业的艰辛。 一路上,大家交流着离别后的情况。当年大家风华正茂,团里同事关系融洽,远离物欲,一心为艺术而创造。今天只剩下回忆,大家感慨万端。不一会儿,汽车驶入一个新区,马路两边大树林立,山坡下还有双人座椅。汽车拐进一条小路,两边都是三层木结构的或者砖砌的楼房,各具特色。我们在一幢白色楼房前停下,这就是齐淑芳的家。奎喜跟我们打个招呼后就赶去厂里上班,在美国工作是按时计薪的。 淑芳家里的风格是中西结合,墙上挂满了戏照,这说明房子的主人是热爱京剧艺术的。淑芳、梅魁告诉我们,他们初到美国时无依无靠,并且受到别人的控制与摆布,后来得到一位美籍华人周荣章先生的帮助,才摆脱了困境。历尽千辛万苦,美国人对他们的艺术才逐渐有了认识。现在他们有经纪人,给她联系美国各州市的中、小学生,演出一些小节目,每年的演出安排基本上有保证。如此一来,凭借演出,他们的生活既有了基本保障,也能使美国孩子们从小就接触中国京剧。美国觉得她做这些工作比较有成绩,就给她一个免税执照。 她家的三楼租出去了,二楼他们夫妇居住,一楼地下也有卧室和卫生间。淑芳和梅魁打算搬到一楼住,让我们住二楼。我们不肯,因为电话在二楼,他们从早到晚不停地打电话忙于工作,我们住下面更合适些。梅魁忙上忙下,给我们搬行李,整理房间,当满头大汗上楼来时,淑芳突然来个脑筋急转弯,智答提问,问他在干什么,梅魁一愣,竟答不出来,看着他们俩的样子,我和南云乐不可支。 当天他们夫妻对我说,有位中国气功大师,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要为他举行一个大型集会,听说我届时抵美,欢迎我去参加并表演一段。我刚到,时差还未倒过来,人还迷糊着,再说也没伴唱带,婉言推辞了一下。但是他们一定要求我和大家见面,梅魁也准备好了伴唱带。情面难却,我只好答应。伴唱带不知是谁的,与我的唱段有点区别,我只好在吃过午饭后,就开始跟'录(音带)老师'学了,一直学唱到演出的地方﹣﹣纽约华道夫宾馆。夫宾馆。 我们走进高大古雅华丽的大厅,几十张大圆桌已经摆好,估计观众有几百人之多。我们先在大厅边上休息,吃过饭就到化妆间扮戏。淑芳他们一切都是自己干,动作极为熟练,我和南云不得不佩服。淑芳说,你们没想到吧,在国外生活,什么都得会,不像在国内团里的角,什么都让人伺候。他们的节目,是以《借扇》为样本,加以精简融化的小武打节目。淑芳年过五十,人发胖了,但踢枪、开打、出手等功夫仍然灵快稳健,梅魁也是,看得出是经常苦练和演出的结果。刚演下这个,淑芳又得紧赶下个节目,因为钢琴演奏的节目一完,就是她的清唱,听得出淑芳的嗓子保持得不错。我在候场时不由自问,美国人和华侨对我的了解有多少,对现代京剧看法如何?摸不准,尽量发挥吧。 当主持人介绍到刚从中国来美探亲的著名京剧艺术家童祥苓时,台下响起了热烈掌声,听到主持人报出《打虎上山》时,又响起一片掌声。我从出场到开唱倒板,观众掌声一直不断。特别使我吃惊的是,演出时我担心美国人挑剔,说我们搞输出革命,临时把'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改成'愿人民幸福生活能美满',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观众竟连唱词都记得极为清楚,这使我感受到艺术是不受国界地域限制的。在观众持续的掌声下,我又唱了一段《今日痛饮庆功酒》。 与依依不舍的观众作别,我刚走下舞台,便听到有人叫'童叔叔'。只见一位年轻女士走到我面前说,您还认识我吗?见我一时愣住了,她马上接着说,您忘了,我小时候想学提琴,您帮我买的琴,还给我请老师,我是倍倍呀!我顿时想起1970年我住在五原路时,倍倍母亲在居委会工作。我到她家玩时,她还很小,现在已是位漂亮、成熟的女士了。她拉着我和南云边走边说一些朋友想与我们合影。不久,演出结束了,我们演员都到台上谢幕,观众的掌声久久不歇。 集会散后,在门口又有观众要求合影。加拿大一些华侨对我说,在加拿大有许多人想听我唱戏。虽然此愿难偿,但一股暖流涌人我心田,国内外还有那么多观众记得我,这是对一个演员的莫大回报了。 回到淑芳家已是晚上了,旅途加演出,使我疲惫不堪,但我却难以人睡,刚才那场演出依旧历历在目,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观众经久不衰的掌声。 葆姐是我去美国最想见的亲人。我与她联系后,四姐的儿子陈吉开车来接我们去曼哈顿看葆姐。一看到六十八岁的她,我们就相拥在一起了。葆姐虽不显老,但是人消瘦了,为供女儿读书也不容易,我理解天下父母心。侄女小捷在学英语、电脑,也很瘦弱。姐夫颜木彬开朗随和,虽已八十五岁却精神抖擞,很健谈。他是个戏迷,每星期去票房玩。南云的《诓妻嫁妹》唱片,我的《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录像带在美国都能买到,他都头过看了。他说,现在该是我在美国亮亮相了。 葆姐一家都建议我们在美国好好逛逛玩玩,说美国纽约十月份气候最适合旅游,十一月天就冷了,玩起来不方便,还为我们安排了景点。我也想好好玩玩,但在这次登台机会难得,特别美国是从未有过的大型演出,代表一流京剧水平,所以我一定要成功,否则会抱憾终生。这样一来,只能把排练和演出放在首位,演出之后才可轻松地玩。大家理解我,作为一名演员,为了艺术就得有牺牲精神。 葆姐非常关心我们的健康,领我和南云去医院打感冒预防针,又备好水果、果汁,说纽约的天气干燥,多喝果汁不上火。 外甥陈吉经常来看我们,有时怕我们孤单寂寞,请假领我们去玩。我知道,在美国请假是要扣薪的。我们也不能拂了亲友的好意,忙里偷闲,挤了点时间去领略美国的风光。首先参观的是自由女神像。我们欣赏着美丽的海边景色,开阔的绿草地一群群鸽子自由自在地漫步觅食。南云想与飞翔的鸽子合影,可鸽子就是不飞,她奔跑着去轰鸽子飞起来,那股劲儿,犹如活泼的少女。我的兴致被激发起了,忘却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年龄,也奔跑起来。这时,一个军人抱着一个妇女的雕像落人视线,我下意识中模仿了一把,一下子把南云也抱起来了。南云惊叫着,陈吉一下就把这绝版镜头抢拍下来。看到相片时,南云笑嗔,你这么大年纪,怎么像个疯子一样,多难看哪!我却感慨,这迟到的激情难再续啊。人的一生中该遭遇多少激情,而年过半百的我这一次激情却是迸发在异国他乡。 为了我们的到来,淑芳在家里安排了一次上海京剧院老同事的聚会。李维汉夫妇、李金鸿、张秋伟夫妇、韩奎喜全家、黄世荣全家、黄承琳、黄正勤等人都来了。这是我们分别多年后在美国的聚会,大家见面分外激动,相互交流着离别后的生活。各家都带上几个拿手菜,边吃边聊。他们非常关心我们,知道我们为孩子谋生而开店时,盛情邀我参加在美国的演出,这不仅使我能补贴家用,同时也能重温大伙儿当年的旧梦。 大家非让我说几句。此情此景,我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言表,只能单地表达了几句:今天不仅仅是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而是情谊让我们又聚在一起,让我们回到了难忘的青年时代。我衷心感谢大家,在我六十三岁之际,给和妻子南云的生活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快乐日子。 我知道,这样的聚会很难得。平时大家为了生计东奔西跑,难得有个休息日还得忙家务。一下子能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靠的就是那么多年斩不断的情分。 淑芳和梅魁带我们去拜会周荣章先生,一见面周先生就对我恭敬有加,又是深鞠躬,又是童老师地叫着,我可实在不敢当。周先生为人非常随和亲切.而且对在美国的京剧演员,都是竭尽所能地相助,我们这次的演出他就给予了鼎力支持,服装道具缺什么就到他家去拿。他不仅是戏迷,戏也演得很好,家里全是演戏的道具。他还为我们安排了记者招待会,以便通过新闻媒介让在美国的人们进一步了解我们的演出。这个主意是好,但是也最难受,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我辗转反侧,考虑着自己的任务。发言的开头最要紧,关键是使记者招待会顺着我的思路走,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可这会儿,我却连片刻宁静都没有,历经各次政治运动的夫人在耳边左一个小心,右一个注意,把我的思路全弄乱了。算了,兵来将挡,学杨子荣胆大心细不就得了。心里踏实了,也就不觉入睡了。 记者招待会在周荣章先生办公大厅举行,在那里我结识了第一个成功打进美国百老汇担纲主演的王洛勇先生。个儿高挑的他,清瘦的脸上留着西式小胡,谈吐斯文高雅,与淑芳、梅魁交好,也是我们这次演出的艺术总监。 记者到齐,招待会开始了。王洛勇先生和淑芳女士向记者介绍这次演出目的之后,周荣章先生提出由我向诸位记者说几句。此时全场一片寂静,显得格外肃穆。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拉家常似的,开始讲从小时就立下愿望,要学梅兰芳先生到美国演出。讲着讲着,居然把淑芳说成先生,把梅魁说成女士了,这下引起哄堂大笑。没想到这个口误,却使招待会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我继续说道,我和南云六十三岁时在亲友帮助下圆了这个梦,就要在美国舞台上演出了。这次机会来之不易,因为邀请我们来演出的,是一个各方面都得靠自己艰苦奋斗的私人剧团,组织这样大型专业性的演出,更得花费无数心血。这次演出涵盖了传统戏与现代剧,将使美国观众和华侨全面了解中国京剧的发展过程。 这样就把话题很自然地引到了现代剧上面。当时的京剧工作者,都想把新中国的成立,以及社会主义建设进程用京剧形式在舞台上表现出来,在更新内容的同时,还创造出新的表演艺术程式。那时候,上海京剧院就涌现了大批现代剧:李仲林、纪玉先生就是《智取威虎山》的创始人,我姐姐童芷苓很早就排练了《赵一曼》,青年团创排了《红色风暴》。1959年我和我夫人及其他青年演员排了《战海浪》,在参加上海青年汇演中,获得了集体创作优秀一等奖。以后又有《送肥记》、《社长的女儿》等新戏问世。这些现代京剧,虽然各方面还不完美,但是得到了观众认可。1958年,我们在沈阳演出《赵一曼》,许多观众看完戏,到后台握住我姐姐芷苓的手,流着泪说,你们把我们的抗日英雄赵一曼重现在舞台上,谢谢你们。在天津演出《红色风暴》,谢幕时观众把水果送到演员手里,感谢我们把工人形象塑造到舞台上。他们久久不肯离去,演员就下台去送观众出场。这使我们真正感受到京剧应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增强了我们着手艺术改革的信心。由于《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更适合京剧艺术唱、做、念、打的形式,通过不断修改,1964年参加全国汇演时得到了好评,此后又经过剧本修改及演员更换,于1970年终于较完美地被搬上舞台,并且拍成电影。 我又列举了现代京剧在艺术上的多种改革:比如伴奏以民族乐器为主,又加上西洋乐器配。这一来,就不像过去传统戏,胡琴只是给演员的唱腔垫衬过门,而是在演员唱腔完成之后,延续深化人物的内在情感。我在叙述《打虎上山》的马舞,以及小分队滑雪的舞蹈时,还辅以动作表演,证明了现代京剧艺术发展了传统的表演程式。这些进步表明,中国一代一代京剧工作者付出的艰辛劳动、大胆创举、勇敢实践,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至今我还尚未听到和见到其他国家把滑雪舞蹈形象地呈现在舞台上,这是中国京剧发展史上的骄傲。我们的成功也是李仲林和纪玉良先生的心愿,这是两代演员的血汗,而不是某一个人的业绩,现在应当归还历史本来的面目。 那天谈了三个小时,我先坐着后来又站起来说。我就聊现代剧怎么出现怎么发展的,不谈政治,我就说艺术,没有给记者一点机会。谈完了,我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该吃饭了。那天我最不高兴的就是,所有的记者包括台湾记者都没有问,就中国记者问我,您这次来是齐淑芳邀请你来呢,还是您探亲来了。我说你等会儿我上个厕所,我就走了,没有回答那个记者的问题。 招待会结束了,周荣章先生满意地说,这是一次精彩的招待会。南云告诉我,当时我越说越激动,都手舞足蹈了,记者们不断地给我抓拍。招待会结束后,记者请我们每个人表演一段,最后以我的《今日痛饮庆功酒》来压轴。 晚上我收看中文新闻版节目,看见自己胖乎乎的,还在那里手舞足蹈,忍不住笑了。 到美国的第二天,大使馆就给我打电话,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来美国的。他们挺关心我的美国之行,说你来了,有什么要求困难都可以说。但是,这次我到那里去不是缺钱花,就是看看玩玩,我不是来打工的,是来享受的。我在美国接触这些人,这么些年他们好多没有人美国国籍,齐淑芳和梅魁到现在也没有入美国国籍,他们还留恋自己的祖国。 我们住在淑芳、梅魁家里,近距离接触对他们有了比较深人的了解。他们夫妻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就凭着'实干'两个字。单说这次演出吧,从开始到准备,全靠他们自己。淑芳管售票,她用三种方法,一是在一些商店设售票点,二是家里电话售票,人家来电话定好票,寄来支票,她就把票寄给人家,三是定好票付了款,在开演时到前台按姓名取票。 大哥的女儿童莹也来买票,由于要买各种不同价位的票,日期也不同,侄女天生活泼好动,一会儿要这个座位,一会儿又换那个,把淑芳的票都弄乱了,急得她直出汗,看着那胖胖的脸由于着急瞪着两只圆眼睛,真像卡通里的洋娃娃,我和南云在一旁直乐。梅魁是一天也没歇的时候,一会儿是司机,一会儿是秘书,又管服装又做道具,又是采购又当翻译,又制录音。我对他说,看着你忙我都累了。他说他的职务还多着哪。即使这样忙,他每天仍要抽出时间在院子里练功踢枪。没时间做饭,午饭就吃汉堡包,用面包夹上肉肠、青菜做的,再喝点水果汁或牛奶。晚上他们出去工作,回来买点熟菜就是晚饭了。我们在的时候,他们还赶到外地演出,早晨五点多钟起床,吃点早饭就开车上路。赶几个小时路,到达后就化妆演出。演完一场,吃过午饭略加休息就演第二场,返程中买点熟菜就当吃饭了。 南云看他们实在辛苦,我们商量每日做点家常菜,他们吃了很高兴,淑芳说我们简直就是她的哥哥嫂嫂。和他们相处,方知他们生活不易,然而他们为了艺术而拼搏的精神,不得不让我佩服。 因为大多数人有工作,必须休息日才有空,我们的排练就都安排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特殊情况下他们也要放弃工作,但在工作日里的排练大都被安排在晚上,演员们下班后再赶来。排练场所,我们借租了华人老年俱乐部。最后一次彩排时,要求所有人员都要到齐。因为两天的戏都要排完,大家从上午九点一直排到下午五点,连续工作了八九个小时。我和南云已累得腿脚无力,但他们还有武戏要排,乐队也一直坚持着。在排练中大家一直极为认真,大概是在国外生活惯了,知道时间的宝贵。 排练中气氛和谐,来自各行各业的演员、乐队能够这样协调,出乎我的意料。有位演挡马的演员,排练时摔坏了脚。当天晚上淑芳、梅魁和我们去看他,淑芳为他请了外科王医生,王医生非常热心地驾车去为伤者治疗。当知道伤者刚到美国不久,他不但不收治疗费,还送药给伤者,其他探访者也送东西,那场景感人肺腑,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1998年11月18日我们演出的日子来到了。我和南云都难以平静,好几年没化妆登台了,如今在美国重新粉墨登场,这恐怕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登台了,我们艺术生涯的句号能否画得圆满,就在此一举了。为了准备演出,大家吃过午饭就去剧场集合。佩斯大学剧场很讲究,后合条件相当好,灯光均是由电脑控制,美国前后台人员准时到位。舞台的背景是淑芳为演出制作的特大天幕,还有《智取威虎山》的三场幕景及舞台立体布景,可想而知淑芳为这次演出投资之大,而她自己的日常生活是那么节俭。 我们在后台各尽其职,负责化妆的杨桂英、凌佩芝和她丈夫忙着化妆,大家特别关心我,琴师黄承琳还为我买了许多点心。我一边化妆一边犹如梦中一般,自己好觉得好笑,怎么又扮上戏啦。 临出场前我的心跳加速,浑身血液在奔流。我随着主题音乐出场时,观众的掌声掩盖了我的演唱,观众的鼓励使我进入最佳状态。两天的演出结束了,当大幕落下时,我们在舞台上相互握手,拥抱。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鲜花一把一把地送到演员手中,演员也向观众挥手致意。原计划完戏后大家到前台集体留影,结果我们都被拥上台的观众亲友冲散了,欢欣交流的人群使我们无法聚在一起合影,留下了一个遗憾。 演出结束了,我和南云谈着这两天的演出,非常感谢担保我们去美国的亲人,感谢淑芳、梅魁给予我们的这次机会,感谢所有朋友给予我们的关心支持,使我们俩在六十三岁时了了心愿,为我们的艺术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尽管是晚了些,但毕竟是如愿以偿,终生无憾了。 该是放松放松,好好地观光一下纽约的时候了。外甥陈吉接我们到他家去住,我们在那里过得很愉快。我很喜欢他家的狗乒克,才八个月,站起来就和人一样高,它喜欢人搂抱它,不过它调皮起来一扑就能把人给弄倒。南云喜欢它却不敢惹它,我看着它就想起我最心爱的狗﹣﹣妮妮。我离开几个月,她过得还好吗,大概她正盼我早日回家呢。 在中央公园,许多人牵着狗散步。有一只大头斗牛犬,胖胖的,小腿滚圆,傻乎乎很好玩,我忍不住让陈吉和狗主人去讲,让我们牵狗拍个照,外国人听到喜欢他的狗很高兴。 芷苓姐的小女儿陈功家对面马路上有一个像熊一样的狗,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原以为是假的,过去一看,它吐出舌头才知是真的。他们告诉我这狗知道经常有人和它拍照,所以不动,我们和它拍照时它真的不动。我对狗说,记住,你和外国人拍过照。南云说咱们怎么是外国人。我说在美国我们不成了外国人吗! 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们赶上了鬼节,家家户户把门窗装扮成鬼府的架势,这实际上是一种艺术风格的竞赛。我原本想光临鬼节的游行,大家劝我别去,因为有许多小孩会往人身上扔鸡蛋。我想鸡蛋乃重要食物,怎么舍得用来掷人。鬼节时陈吉开车回家,听得'砰'的一声响,原来汽车受到鸡蛋袭击,我这才相信果真如此。 我们还赶上在陈功家过火鸡节。虽与外国女婿语言不通,但他人很热情,喜欢中国京剧,我问他看戏感观,他指手画脚说了半天,还是葆姐的先生在旁翻译说,我在舞台上一出场就像块磁石吸引住了他。小外孙叫安丘,中国话说得不错,一看见我就拉开架势,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杨子荣,又把弓背在肩上,告诉我是花木兰。然后安丘把弓给我,又递宝剑,又塞马鞭,叫我花木兰,我说我这不是花木兰,他问我是什么,我说爷爷成了卖货的啦。最后我品尝了陈功做的火鸡,挺好吃,鸡肚子里放着糯米、香菇、火腿等,像中国的八宝鸭。 陈吉抽空开车带我们去看大西洋。一路上,我们饱览了路边美景,那林立的红、黄、绿等各色的树木,构成一幅幅精美的图画,使我们目不暇接,因意顿失。来到海滨,我们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放眼望去,一幢幢古典的、现代的建筑点缀在碧海蓝天之间,显得那么完美和谐。南云看见一群群鸽子走来走去,她刚蹲下,一只鸽子便飞到她手上,还张开翅膀扇了几下,大家都说鸽子会给她带来好运。 说起好运,不由得使我们想起了赌运,于是找了一家赌场。进去后先参观各种赌台,根据财力,我们决定还是玩玩老虎机。美国人告诉我们一次可以放三个硬币,我们只投一个,他们是赌我们是玩,各来各的吧。有时拉了,哗啦啦地流出硬币倒也有趣。玩了一天,我和南云只输了十来元,陈吉问我们战况如何,南云说她输我赢,我说这才是夫妻搭档,一个进一个出,否则如何能均衡呢。 到了美国,我就想知道美国人是如何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看到骑警,想跟这人拍照。陈吉就要去打招呼。我说算了,骑警是女的,待会儿你舅妈吃醋。我们在美国老吃面包也不行,就想买点面粉自己做饺子,自己做饭吃。我们到了超市不会说英文,看到外国面粉很多种,也不知道哪个是包饺子的。我夫人想了想,就比画了和面、擀面的手势,等于在说是要包饺子用的,结果人家也看不懂啊,外国人哪知道包饺子。正好有一个人懂中文就过来了,我夫人就告诉人家了,人家就领我们买到了。在外国我感觉很多不一样,比如说过马路,我们俩刚走到马路中间,汽车马上停下来,让我们先过。 葆姐和小捷陪我们购物。外甥陈吉夫妇、侄女童莹两口都分别亲自开车带我们了许多商店。那里的餐饮服务都很好,外国餐馆非常安静,不像国内的很吵,服务也不对。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长岛的厂家直销市场,一个个各种特色的店面各种名牌都能找到。由于物美价廉,顾客很多,连找个停车位都很难。我就看人家外国人是怎么做生意的,观察下来,美国商店有一种经营方法是应当学的,就是实在,名牌真货假货都标明、哪国生产的也注明。买东西时你若挑出毛病,他不与你争,如果你要,他就立即给你打折,你若再挑出毛病,他就再打折。信誉可靠是经商长久之道。有一家店专门卖衣服,陈列在那儿的绝对是好东西,都是名牌。我看到一件女大衣,是意大利最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料子很好,我就想买。我不懂啊,侄子拿衣服翻了翻,看到衣服领子上有灰尘,就指给老板看。要搁中国,碰到这样的情况,他肯定说什么时间长了很正常之类的。但是,这老板一看就认可了,计算器一拿,九折!然后我侄子又翻,发现底线有点开线,老板又认可了,八折。买好了衣服,老板还告诉我们这东西不是美国的,要买美国的就去哪个店。我就觉得这些地方美国处理得很好。 在美国,侄女童莹夫妇也陪我们参观了联合国大厦、帝国大厦、博物馆、中央公园等名胜。 有一天,王洛勇先生请我们去百老汇观看他主演的《西贡小姐》。为了把观众的距离拉近,演员脸上都不化妆,但服装极其考究,王先生在舞台上穿的一件红西装上衣就值两万多美元。他们的音响效果极好,王先生告诉我,有位中国歌星想买一套他们演出用的音响,一问要九十万美元,只能打住。这里音响、灯光、舞台换景均是电脑控制,这些先进的设备使我也羡慕不已,从这儿看得出美国科学和文化方面的发达。百老汇的剧目不断更新,他们的演出也是一流的,这正是百老汇演出百演不衰的原因所在。通过参观百老汇,我切实感到,在中国大陆,艺术也已不可避免地进入市场经济,这就要求艺术团体与个人有真正的竞争实力,光靠虚假吹捧或空壳包装,最终将失去观众。 我们临回国时,由于快到圣诞节了,纽约市大街布置得很好看,许多高大的圣诞树都是用几千只彩灯挂在上面的,尤其在夜里,火树银花,五彩缤纷,壮观漂亮。商店的橱窗装饰得极精美,在里面还上演着古典故事呢,里面的景和人物都会动。大街上的高楼广告也极有诱惑力,咖啡杯里冒着热气,啤酒瓶自动倾斜流出啤酒来,确实是一种商品艺术享受。 亲戚朋友们希望我们多住些日子,姐夫准备给我订到别的城市的旅游票,童莹也给我定了圣诞节最好的歌舞票,陈吉还非要陪我去华盛顿玩,我知大家的情意,我们来美国一次不易,我们也想多玩玩,不过,一是太麻烦亲戚,又让人家花费,我们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惦记家里的孩子们,还有我的狗。我和南云商量后决定在圣诞节前回家,我们虽没去其他城市看看,但亲朋好友的心意我们领了,也满足了。 回来的时候没人跟着了。我跟外甥说,带这么多东西,到时候过关我一个人可怎么弄啊。他说你别管别担心,就到柜台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然后告诉我说已经安排好了。我就在那喝咖啡等着,过了一会儿来了个穿西装的,外甥就指指我们俩,就跟着他走。他提溜我们箱子把我们领到登机口,那有座位是专门给老弱病残的,让我就在那等。一会儿飞机门打开了,他就跟负责登机的空姐交代了,什么时候喝茶,什么时候签护照,都给写清楚了,如何过关什么的都交代了。从日本下飞机的时候,一下飞机就有人在外头等,帮我们拿箱子了。我过关的时候,他在外头接,接完之后就一直在那等我。就这些东西,我觉得他们做得比我们细,美国的航空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等我们一回国,就感觉到明显不一样,我们这航空公司就跟谁欠了他八百年账似的。 我们在1998年12月上旬返回了祖国上海,美国之行是我和南云婚后四十五年来一次最愉快的旅游,虽然不到三个月,但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却是浓重的一笔。 ![]() 【童祥苓(1935年3月-2024年12月2日),江西南昌市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京剧演员,工老生。童祥苓8岁时开始学戏,先后向刘盛通、雷喜福、钱宝森等学艺,后又拜马连良、周信芳为师。1957年童祥苓调到上海。1965年童祥苓奉命调到京剧《智取威虎山》剧组,饰演该剧主角侦察英雄杨子荣,这也成为他艺术生涯最有代表性的角色之一。1970年在全国公映的彩色影片《智取威虎山》,是第一部被搬上大银幕的“样板戏”,童祥苓在该片中饰演侦察排长杨子荣。1976年5月11日童祥苓随上海京剧团赴日本演出。1993年童祥苓决定提前退休,回家开店,面馆开了8年后,2001年因为饭馆生意越来越难做,童祥苓把它转了出去。2008年5月29日,参加四川汶川地震全国戏曲界抗震救灾义演。晚年的童祥苓不时参加京剧演出。2024年12月2日,童祥苓在上海去世,享年89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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