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庆德先生:丁沟中学退休教师。短身板,小胡子,常戴墨镜。喜掼蛋,爱网聊,好写作,情趣不寻常。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往事,这就想起我童年的玩伴小马。 他比我大三岁,因为属马的原因,乳名叫小马。跟我在同一个庄子,不同的队。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 他这个人比较霸道,喜欢别人听他的,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认怂。因为他个子比我们高一头,又脸生横肉,比他小的伙伴都怕他。 他特别善于使用恫吓的手段,动不动以“老卵”一词呵斥别人。要是有人跟他顶嘴,他就仰起脸,露出横肉,眼睛一翻道: “不要老卵杀鸡的,不要狗比叨叨的,不要找生活吃!” “老卵”是扬州话骂人的口头禅,“吃生活”是扬州话打人的意思。 跟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可以常常听到他改编的《东方红》:“你老卵,没好处,老卵叫你吃生活,老卵没有你好处啊,呼尔嗨呀,老卵叫你吃生活!” 不过,时间长了,我还是可以看出他多少有点虚张声势,有点外强中干。因为他也怕打。 有一次,我在他家吃饭。我先在米饭里嚼到一粒砂礓,“咯嘣”一声,我就直接咽下去了。他接着也嚼到一粒砂礓,“噗”地吐了一地,带出了很多饭粒。 他爸爸就训斥道:“败家子!一颗米,四斤三两水!” 他就回道:“砂礓也要吃下去吗?” 他的爸爸立刻道:“鸡子不也吃砂礓?” “我是鸡子吗?” “人家小定子不也吃下去了?” “他是他,我是我!” 他的爸爸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他头发鬓角的一撮毛,往上拔。就见小马咧着嘴、斜着头喊疼:“不得命了!” 他的爸爸居然板着脸道:“不得面,吃饺子!”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在我们这里有个生活习惯,做饺子的时候,由于是手擀面,最后总有边角料及多余的饺皮,这些就被切成面条,和饺子一块下锅。吃的时候,先吃面条,后吃饺子。面条也被称为“面”。说“不得面了”,就意味着面条吃完了,下面轮到吃饺子了。“面”,在我们扬州话里,和“命”有近似音。他爸爸用“讹听”的修辞手法,故意气他。 我和他妈妈都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他的爸爸,性格有点冷峻、阴损,他要打小马,从来不说“打”字。比如“烧饼店开张”,就是打嘴巴;“竹笋烧猪头”,就是拿竹竿打头。 他爸爸的这套手法,也部分地被小马拿来对付我们这些玩伴。如果有人不服,他也是迅捷地揪住别人鬓角的一撮毛,往上拔,别人喊疼“不得命”,他也是一句:“不得面,吃饺子!” 一次我们在玩“打老牛”的游戏,就是抽陀螺,看谁时间最长。他一边挥动着鞭子,一边得意地看着我,又一边唱着他的《东方红》:“你老卵,没好处……” 我就说道:“这个歌,你不要老是唱,《东方红》是歌颂伟大领袖的,你这样唱,被庄上造反司令晓得,恐怕要吃生活。” 他就气急脸红地走到我面前:“你蛮老卵的么!”一边就动手揪住我的鬓角,向上拔毛。 我没有喊“不得命”求饶,只是叫他放手。 他越发放肆:“你是嫌味道不浓啥?给你提点味!”说着,又用力向上拔毛。 我忍不住地用头猛顶他的下巴,又用脚勾他的绊子,他就倒在地上,我就倒在他身上,他用手抱住我的头,我就用膝盖顶住他的肚子,他又用双腿盘柱我的腿,接着又掐我的脖子。我卡着嗓子,呼吸困难。身边的玩伴看闹事,只嫌事小,不嫌事大,起哄地喊着:“加油!”我在喘不上气的时候,保持着清醒,一伸手就摸准了对方裤裆里的两颗蛋。用劲捏了一把,他就松了手,接着又捏了一把,就听到他喊疼:“不得命了!” 我就学着他,来了一句:“不得面,吃饺子!”最后我又捏了一把,站起身,拔腿飞奔。 后来,有伙伴告诉我,他疼了一会后,起身说:“下次遇到,把他屎打得掉到裤裆里!” 以后,我还真的怕跟他遇见。可是,有一次,我们就真的遇见了。 这次是在庄上造反司令的家里,他儿子和我们玩“六张牌”的游戏。小马是后来加入的。六张牌,分别是:洋枪、老虎、农人、小鸡、蜜蜂、瘌子。每个人手里都有这六张牌,每次出一张牌,比谁的花色大,大的吃小的。洋枪打老虎,相遇的时候,洋枪大;后面的依此类推:老虎吃农人,农人捉小鸡,小鸡啄蜜蜂,蜜蜂锥瘌子,瘌子扛洋枪。一局牌到最后,只有一家有牌,其余都光头。 第一把牌,我出的“瘌子”,小马出的是“洋枪”,另外两个分别是“老虎”、“小鸡”,我一下子就吃进了“洋枪”和“老虎”的牌。几把牌下来,小马第一个成了光头。 他就闲下来看我们三个玩。他站在我后面,看到我出牌,就给其他人做手势。我输了一把后,就用心计,突然换牌,连续三次赢了对家。两个对家就叫小马离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小马闲得无聊,就拿起屋子里演样板戏用的木枪,坐在我对面,用枪瞄着我。大家玩得起劲,也没注意到造反派司令回到家。我最后看到了,放下了牌,站起身。其他两个人还在低头看着自己的牌,小马也一直拿枪眯着眼。 这时,就见司令一把揪起小马:“你拿枪对准领袖像啊,现行反革命啊!” 小马辩解:“我拿枪是对准小定子的。” “人家站在我旁边呢!”司令不由分说,一把拎起小马,拖到领袖像前,满脸横肉地对他命令,“跪下来请罪!” 过了一会,我就拉拉司令儿子的衣角,暗示他为玩伴说情。 “小马确实拿枪瞄的是小定子。”他儿子说。 “我站起身,他没有注意,或者就瞄着屋角的小猪了。”我接着说。 “是的,是的,后来我瞄的是猪子。”小马跟着就说。 司令也不听,叫他儿子去烧饭。 过了一会,我对司令说:“小马在家里也是要烧饭的,他爸爸看不到他,恐怕要找的来,我们都要挨骂。这样吧,他得罪你家猪子,让他铲一篮子马齿苋,给小猪补充营养吧。”司令没有反对,我就拉小马起来回家。 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好,他没有把我“屎打得掉到裤子里”。 后来成年之后,我们各奔自己的生活。恢复高考后,我考取大学,为自己挣得一个“铁饭碗”。他先是入伍,退役后做了一段时间大队的民兵营长。再后来,办厂发了财。 在2000年后的某一天,我们路上相遇,他开着“别克”轿车。他先认出我,邀我上车,顺带我到县城。我告诉他,当下,我在丁沟中学做教师。他还在办厂,估计状态不错。车上还有一女子,中年,漂亮;不是他老婆,说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那天他喝了不少酒,满身酒气。那时候查酒驾还没有立法,我还是友好地提醒他:“喝酒开车,容易有事啊。” 他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事啊,拿钱摆平的都不是事!” 我有说不出的感觉,又有莫名的担忧。有若干年,我们没有联系。后来他真的出了事,赔得精光。又有若干年我们没有联系。 后来的一天,那个保险公司女业务员在我老家邻居家吃饭,我也去了,于是打听小马。 “后来我们合伙做生意,也败了,他欠我三万多,到现在也没有归还。”那女业务员说,“现在在市党校学习,估计回来要做村里一把手,以后到镇上做官。他的哥哥在市里有背景。” 再后来,就听说小马出了人命案的大事了。那个女业务员,一次骑摩托车去党校看他,傍晚回家的路上,是雨天,他们出了车祸。女的不省人事,小马却无大碍。他居然将女人拖到附近农田水沟里,自己回家若无其事。 命案发生后,他的做官梦也就结束了。好在他的哥哥找关系,这件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他也回了家。 我退休后,已经得不到他的消息,只是时常想起我们的曾经。尤其想起童年,他在树上摘毛桃,咬一口,是甜的,就丢下来给我吃;我擦一擦咬痕上的牙垢,吃了觉得确实甜。 人生无常,真的是:眼见你起高楼,眼见你楼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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