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诊所 夜,对于被病痛折磨的人,显得非常漫长。床垫每一次弹簧的缩展,都像沙漏细沙划过溃破的肠壁。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操着河南口音的司机却劝我不要去医院,说是非常时期,急诊人太多,交费、检查跑断腿。旁边小区有个诊所,所长董医生老道得很。新疆话“老道”就是本事大、很厉害的意思。我觉得自己不过腹泻,算不得大病,就听了他的劝告。 因为百米不到,司机坚持不收车费,还帮我打通了“董医生”的电话。我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看着他的车消失在晨曦里,才突然想到他义务服务还倒贴电话费的行为,就是“雷锋”的影子,后悔没把这两个字送给他。后来当我把这件事说给宾馆的服务员时,那小姑娘不以为然地说了句:“这有啥,我们这达的人就是这样。” 不一会儿,董医生来了。这是个长得很帅的中年汉子,典型的三庭五眼,看起来刚睡醒。半长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诊断我是患了急性胃肠炎,给了几片药服下,又让我躺在病床上打点滴。诊室里挂着好几面锦旗,都是些“杏林圣手”“仁者德医”之类的溢美赞扬。诊所除了他这个所长,还有一名护士。但时间太早,护士还没来上班,董医生就越俎代庖、延伸服务了。 我双目一闭,彻夜未眠的瞌睡虫,便纷纷爬了回来。恍惚之间,好像钻进了冰川。耳畔忽闻天山雪水叮咚,眼前浮现出赛里木湖的冰裂纹。脚下云气飘飘,头上光彩绚丽。从冰层上面折射下来的阳光,一束一束,橙黄赤绿紫蓝,不断更换方位,分光谱而下,极是变化多端。一个硕大的葫芦,悬空在冰棱之间,上面有鎏金镌刻的“济世”两个大字,其每个笔画都在折射七彩光芒。身边奇形怪状的冰柱,有的像溶洞的钟乳石,金钟倒挂,有的像水晶岩,层层堆叠。冰层的下面,到处是流动的琼浆,始平坦渐隆起,由丰腴而浑圆,再慢慢下垂,垂到头大脚小的时候,便纷纷掉落下来。坠落的冰晶化作一个个音符,落在脚下的云气里,转眼变成衣袂飘飘的娥眉,晶莹清丽,笑靥如嫣,一拨一拨逶迤远去…… ![]() 美梦总是很短,一如幸福的时光往往昙花一现。我的灵魂还停留在梦里,身体却沐浴在淡淡的来苏味儿里。董医生却嘱咐我不能睡着,要盯着看那液体,一滴一滴流进血管,想象有成千上万的“红斗罗”,披挂上阵,前仆后继,去驱赶身体里的病毒。他说这话时,目光掠过墙上泛黄的《人体解剖图》,那里用红蓝铅笔标注着“T淋巴细胞作战路线”。他的说法有明显的心理暗示,还有一些浅浅的诗意。我猜测他会写诗。他说:“小时候写过,但早不写了。”话音未落,就有人接了一句:“你不写,也不影响石河子是一座诗城!” 来的是一位文艺范儿的妇人!从深色的衣着和眼角的皱纹看,她应有六七十岁了。但身板直直的,步子轻快,皮肤很白,一头短发也不花。她不看病,也不拿药,只蹙着慈眉,用善良的目光盯着我问这问那,比医生问得还仔细。她弄清了我的身份和病因,了解到我以前也写过一些烂文章,便拿过一条小毛毯给我盖上,然后告诉我:石河子的诞生,有如诗的浪漫;后来又来了大诗人艾青,一首《年轻的城》点燃了这里的诗歌之火。以至于群众性的作诗、赛诗活动,在上世纪中后期形成高潮,并出现了杨牧、章德益等全国著名的新边塞诗人。那年他们在戈壁滩上办赛诗会,拖拉机前灯当聚光灯,棉田的田埂就是观众席。艾老拄着木拐杖来当评委,说他们的诗比坎儿井的水还清冽。 诊所里充满了文学的气息,犹如玛纳斯河的清水灌溉了沙漠里开垦的土地。老太太是董医生的母亲,来叫儿子吃早饭,也让我上她家喝碗米粥去。我自幼接受的教育是:“让人是个礼,锅里没下米。”客气婉谢。不料她认真地说:“叫你去你就去呗,石河子人没有那些虚与委蛇的做派!脾胃虚弱时,应该吃点易消化的东西。” 她的话很直,也很诚恳。听了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霖。我感激地注视着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发现她面庞上虽然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充满超越时光的美丽,甚至从她偶尔露出的笑容里,还能捕捉到几丝诗的韵味。转身之间,蓝色的碎花衫幻化成飘飘的衣袂,向着梦中的地方走去。我怀疑她就是从冰川走到人间的天使,她到人间就是来爱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虫,让世界充满博爱…… (未完待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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