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时间轴 05:32 莫言创作《红高粱》的原因 12:32 “我”奶奶和“我”爷爷的相遇 17:50 一个“吃拤饼的”改变了“我”奶奶的命运 23:26 “我”奶奶绝不向命运屈服,抓住一切机会逃出牢笼 32:08 《红高粱》中的土匪,也有亦正亦邪的可爱之处 37:51 “我”奶奶欲擒故纵,“我”爷爷抓住机会表现自己 46:10 奶奶在高粱地里死去,鲜血染红了整片天
你好吗?我们今天来讲莫言的作品《红高粱》。
我在想,这个讲书,应该放在山东高密——莫言的家乡,来二两高粱酒 ,一口气喝干,把酒碗“啪”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唱那首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
过瘾吧,那为什么过瘾?我一直在想,这歌好听吗?它好在铺天盖地的生命力,这就是《红高粱》的核心。高粱地明明是绿的,为什么说红高粱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感受,就是因为他的感情。
我们之前讲过《诗经》:赋、比、兴。兴是文学中最迷人的手法,“黛玉葬花”,花就有了灵魂,好像一朵花,会哭、会老、会说话。我当年好奇地说,莫言的高粱怎么就是红的?其实想想那首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这就是《红高粱》里面铺天盖地的画面感。
在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粱》里,巩俐穿着一身红袄,坐在毛驴上。那个齐人高的高粱地在风中沙沙地作响,她的身影忽隐忽现,然后姜文粗犷的、沙哑的歌声就追着她,海浪一般地摇曳,那个就是刺目饱满的生命。
影片开头就是一段热热闹闹、黄土飞扬的颠轿戏,新娘咬着嘴唇,穿着红绣鞋的小脚,死死地踩住一把剪刀,那是从她怀里,滑落的一把剪刀。然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就是黄土地带给人沉重的、深厚的、浓烈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红高粱》的创作背景 如果去看原著的小说,它的开头当然不是这个颠轿戏。那是一场大雾,弥漫着紧张、怪异和不祥的气氛,一支队伍,就在大雾中沉默的行军。天地混沌,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经响出很远。
里面有一句话:“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
这是莫言小说中的开头,这里面的余司令就是“我”爷爷余占鳌,奶奶的名字叫戴凤莲,大家都叫她九儿。我父亲那时候十四岁多一点,大家叫他豆官。而“我”,打引号的我,就是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我讲述的是祖辈的传奇,那这个传奇发生在哪里呢?
当作为全书精神图腾的高粱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有一支队伍在这里唰唰唰地往前走的。莫言是这样描述的: “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空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
这一段描述非常有莫言的风格,宏大、华丽而且很张扬,它可以看作是《红高粱》全书的总结。里面这个讲述者,“我”,用一种俯瞰历史的角度,没心没肺地讲述在我的家乡土地上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那是1939年,土匪司令余占鳌(也就是我爷爷)率领民间游击队,在高密东北乡墨水河边的胶平公路伏击日本车队,这是一场惨烈的战役。期间穿插了余占鳌和九儿(也就是我奶奶)的爱情传奇,荡气回肠;以及高密东北乡原始野蛮、强悍血性的民风。
应该怎么理解我的祖辈们呢?莫言的那句话“他们杀人越货,他们精忠报国”,这就是《红高粱》里典型的人物形象,我把他叫作草莽硬汉。
讲一点背景,青年时代的莫言放过牛羊,当过农民合同工,也曾经参军入伍。1978年,他开始进行文学创作。1984年,他考进了原来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那《红高粱》是哪一年发表的呢?1986年,在《人民文学》上刊登的,这个作品让莫言一举轰动文坛。
《红高粱》的创作是怎么被激发的呢?这要从1985年秋天的一次会议说起,这个会叫作“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 ,是军事题材小说座谈会,在北京召开。当时就有一批老一辈的军旅作家对军事文学创作表示很担忧,说新一代的军旅作家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体验,这就会大大限制了军旅文学的发展。
当时莫言就在会上,他是年轻人,他就表示不服,说:我们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是可以查资料,没有直接经验,那间接经验总也是有的。毕竟我们当过兵,也搞过军事演习。老作家们就表示这太天真了,嗤之以鼻。
莫言当时就憋了一肚子的劲儿,他觉得得有一个宣泄口。过年的时候他回老家探亲,就跟从前的工友,一个叫张世家的人喝酒聊天。张世家就质问他:“你是现在写作了,咱们高密有这么多题材,你为什么不写?非要去写什么海岛、湖泊,你根本就没去过,你能写好吗?”
张世家就给莫言讲故事,绘声绘色讲了一个公婆庙大屠杀的历史,就发生在高密乡。这给莫言提供了很多的素材和灵感,他提起笔写了一个叫余占鳌的土匪头子,怎么率队伏击日军的汽车队,怎么布置连环铁耙,扎破了日军的汽车轮胎,怎么样击毙少将,一个叫中岗弥高的人,这就是《红高粱》。
当时《红高粱》横空出世,写法是非常大胆的,为什么呢?那个年代,对于战争革命题材的处理,业界就有一个调侃说“五老风”:老题材、老故事、老典型、老主题、老手法。
但是莫言对于战争文学有自己的理解,他的理解跟别人不一样,他不追求逼真地去再现战争过程,而是把关注点放在了小人物身上,甚至是那些亦正亦邪,在现实生活中善恶参半的人。
比如土匪司令余占鳌,你能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算英雄,他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但另一方面,骨头硬、绝不恃强凌弱。在被命运选中的关键时刻,余占鳌不掉链子,能够奋起抗争,甚至以命相搏干出了荡气回肠的事。你看余占鳌,很容易想到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就或者是什么人猿泰山。就是这些人身上,有一种近乎蛮荒的原始野性,叫“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他不跟你说那么多,不讲什么道理,他甚至干出一些反常识的事,但他非常鲜活。
莫言的写作手法与风格 回到原著小说里面,那些在高粱地里、在大雾中行军的人,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书里说:“我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这是什么气息?就是鲜血。
紧接着莫言笔锋一转:“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沁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
这一段描述很魔幻,发生了什么呢?死人,残酷的战争就这样铺开在读者的眼前。这是《百年孤独》式的写法,马尔克斯对于莫言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他说七天之后,在当时,其实这种写法在小说中非常罕见。
那莫言写的是什么时间呢?就是1939年,古历八月十五,四百多日军和六百多伪军包围了这个村庄。从县城买了五百发子弹、准备找冷麻子报仇的余占鳌和豆官刚好回到村子,就在高粱地里和敌人交火,射杀日军伪军百余人,但最终势单力孤、无力回天。到了傍晚,村里的百姓出逃,遭到日军机枪扫射,几百名村民就死在了高粱地里,这已经是整个事件的结局了。
可是莫言在小说的一开头,就把这个后果剧透了,他的描写非常细致:“那时候,余司令牵着我父亲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息令人窒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亲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得手枪,甩手一枪,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又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呜呜地咆哮着,贪婪地望着死尸。这是毛骨悚然,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就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 儿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处走去。”
这就是莫言,这个写作风格没有变过,一直到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生死疲劳》里面也是这样,恣意张扬、大开大合,非常华丽又奇诡,充满了想象力。他写小人物、写家乡的事,但是你的阅读体验又很陌生,觉得天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整个的作品,都是沉甸甸的、是有分量的。
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相遇 我们现在回到故事时间线的开头,我奶奶九儿和我爷爷余占鳌相遇了。这个相遇发生在九儿十六岁的时候,这一年,九儿被父亲做主嫁了,嫁给谁呢?财主单廷秀的儿子单扁郎,他是个麻风病人。
单家开着方圆百里有名的烧酒作坊,也就是后来九儿和余占鳌一起操持的那个产业,九儿年轻漂亮,他的父亲怎么能狠心把女儿嫁给一个麻风病人呢?可父亲不这么想,自己还觉得是天大的福气,说到底就是贪财。
九儿当然不愿意,但在那个年代,父亲做主的婚事,她能怎么办呢。所以本来应该是欢欢喜喜地出嫁,但是九儿心里充满了悲苦,出嫁简直就跟送葬一样。
“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上方嗡嗡地飞着,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
当地抬轿出嫁有个习惯,叫作踩街。轿夫们迈着八字步,讲究步调一致,节奏还要应和着吹鼓手们吹出来的音乐。优秀的轿夫是不用手扶轿杆的,他们双手叉腰,走得大大咧咧又意气风发,非常嚣张和得意。耍炫、耍酷,这是在街道上走的阵势。为了什么呢?讨主家的欢心,也彰显出轿夫这个行业的优雅风度。
但是到了野外,情况就不一样了。轿夫们撒开了脚步,一是为了赶路,二要折腾新娘,最好是颠得新娘忍不住地呕吐。那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其实年轻力壮的男子们,看着别人家娶新娘,心中总归是酸溜溜的,所以就要折腾你一下,这是被压抑的一种心理。
今天九儿作为新嫁娘,她也不例外,被折腾得颠三倒四,又遭受着轿夫们粗野的言语调笑和羞辱,九儿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并且放声大哭。她这一哭,倒是打动了抬轿子的大老爷们儿,尤其是我爷爷余占鳌。对,他是轿夫中的一员。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他们也知道,这个轿子里的女孩子如花似玉,可是要嫁给一个麻风病人。此刻心里头还是有一点点同情的,所以他们安静了下来。
走在高粱小径上的已经不像是迎亲的队伍,倒像是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面的那个轿夫,就是后来我爷爷余占鳌,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这是我爷爷爱上我奶奶的契机。
那么我奶奶呢,她是在哪个瞬间动了心呢?当轿夫停下轿子休息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哭得昏昏沉沉了,她不知不觉就把一只穿着红绣鞋的小脚伸出来,露在了轿帘的外面,这是很不体面的行动。轿夫们看着这美丽的小脚,一个个都失魂落魄,而我爷爷余占鳌他就弯下腰来,轻轻地握住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送回到了轿子里。
正是这种温柔触动了我奶奶,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那当然,是种子也不一定都发芽。戏剧性的变故发生在接下来的一幕,九儿在蛤蟆坑这个地方被劫了,这才真正地拉开了我爷爷和我奶奶之间情缘的序幕。
你听听这个名字,蛤蟆坑,就知道它肯定是脏兮兮的,让人看着不太愉快。它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高粱尤其茂密。在这种地方,就容易有十面埋伏。
“奶奶的花轿走到这里,东北天空抖着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你看莫言的这个词,就特别有动作感,而且显得很厉害,对吧?力量感很强,它一点都不柔弱。
走进蛤蟆坑,空气浓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在高粱的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悠怅。不祥的气氛铺陈到极点之后,一个劫匪跳了出来,这劫匪当地叫作“吃拤饼的”,大喊一声:“留下买路钱!”
戏剧化的一幕发生了,九儿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呢?听到劫匪的吼叫,“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很有意思,忧是真的,这喜从何来呢?
在那一瞬间,九儿直觉般地感到,自己被迫嫁给麻风病人的悲惨命运可能有了一线转机。于是,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劫匪,看着眼前的一切,劫匪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布包,像是揣着一把枪,轿夫和吹鼓手们纷纷扔下铜钱。
随后,劫匪看见了九儿,立即惊为天人,见色起意,就对九儿动了歹念。他把轿夫们都赶到了轿子后面,蹭到九儿跟前,伸手去捏她的脚。九儿什么反应呢?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的紧身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这就已经开始荷尔蒙膨胀了。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眼看着吃拤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下轿,跟我走!往高粱地里走!”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这就是九儿在面临突然变故时候的表现,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哭喊求饶,大大方方、粲然一笑,这就揭示出九儿骨子里的那种勇敢、镇定、抗争的意识。她和别人不一样,这个人物非常骄傲地立了起来。
然后,九儿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与其说是在求助,不如说是在测验,在期待,看看眼前这个精壮的汉子,除了温柔地握住她的那只小脚,还有没有胆识。
好了,这个球打到了余占鳌那里,那余占鳌怎么接呢?他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直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这是紧张的。接下来就是虚张声势的劫匪形迹败露,他哪里有枪啊。红布里包着是一个木头疙瘩,而之前因为被他吓住的人觉得格外窝囊,就更加愤怒,围了上去,把这个劫匪活活打死了。
至此,九儿心中对余占鳌的情感,已经开始发芽了。但在莫言的笔下,这种情感并不是感动,或者是立即奔赴幸福,而是带着一种豪迈的情绪。莫言是这么写的:
“奶奶站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的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依然是那种粲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
莫言在写什么?在写感受。谁的感受?就是我奶奶九儿的感受。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亢奋、激动?
“她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就一切都被打乱了,我们得把它打乱了重来。余占鳌的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也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通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这就是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初次相遇。
《红高粱》中人物蓬勃的生命力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们来说说这个余占鳌。他是后来的土匪头子、游击队司令,一开始只是一个轿夫。那会儿,高密东北乡有名的土匪头子叫作花脖子,因为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白皮肤。
那时候的余占鳌尽管血气方刚,有勇有谋,用莫言的话来说,虽然具备了一个土匪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但离真正的土匪还有相当的距离。有人说,莫言是在赞美土匪吗?当然不是,他也不是在赞美快意恩仇,他的《红高粱》是在描述人的激情,那种高亢的、蓬勃的、足以对抗命运的强悍生命力,这就是生命本身的光彩和力量感。
他讨厌那种哼哼唧唧的、非常柔弱的事情。而九儿就像一株威风凛凛的红高粱,北地胭脂,她可以是一把刀。
我们接着来看故事。轿子抬到了单家,新娘九儿在洞房里见了自己的丈夫,一个身患麻风病、眼睛的周边已经溃烂、手像鸡爪子一样缩着的丈夫。
九儿讨厌这个人,她早已经想好了,此刻就摸出了贴身藏着的剪刀。如果你上前来,我就跟你玉石俱焚。九儿连着两夜没有闭眼,手持剪刀坐到天明。第三天,按照风俗,九儿的娘家来人了,是父亲接她回娘家。
父亲和亲家喝到烂醉,亲家答应说:“我会送你一头骡子。”父亲一下子就兴高采烈了。
九儿说:“爹,我再也不回他家了。”
她爹说:“闺女,你好大的福气,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
九儿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
她爹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很悲哀,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九儿万念俱灰。在父亲的心目中,女儿和骡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拿女儿换了骡子就是占便宜了。
九儿就在回娘家的这条路上,默默地一颠一颠地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路边的高粱地里窜出一个人,余占鳌来了。他一把挟持了九儿就奔进了高粱地。
九儿的父亲喝得醉醺醺的,竟然毫无察觉,书里写:“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意挣扎,三天的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奶奶在这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的禅机。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搂住了那个土匪的脖子,以便让他抱得更轻松一点。”
接下来,就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名场面,余占鳌和九儿在高粱地里一场欢爱。电影的画面里,高粱的翻飞来表现了人类蓬勃的欲望。小说里是这样写的:
“那人把奶奶放在地上,奶奶软得像面条一样,睁着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的黑布,露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苍天,一阵类似幸福的强烈震颤,冲击得奶奶热泪盈眶。
余占鳌把大蓑衣脱下来,用脚踩断了数十颗高粱,在高粱的尸体上,铺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就在这里当场洞房,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仿佛看到强劲彪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目的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
高粱又一次做了见证者,这个哑巴植物,见证了后来所有惊心动魄的情景。按照习俗,回娘家的女子要在三天后返回夫家,没有人知道就在九儿回娘家的路上,在高粱地里,她已经经历了一场意外的欢愉。
余占鳌跟她说:“三天后,你只管回来!”
九儿记着余占鳌的话,心里预感到等她返回夫家,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大变数。果然,三天后她得到消息,单家父子死了,余占鳌干的,放了一把火,趁着人慌乱救火之际,先杀了动弹不得的麻风儿子。书里说:“他不后悔也不惊愕,只觉得难忍难挨的恶心。”
随后,一不做,二不休,余占鳌又杀了救火回来落单的老爹,趁夜把这父子俩的尸首丢到了村西头大水湾子里,尸首还是被发现了,案子报到县长曹梦九那里。
曹县长可不是个糊涂官,他致力于禁烟、禁赌、剿匪、为民申冤,那曹梦九就亲临现场,然后让人把九儿和他爹带来问话,这就算惹上了人命官司了。九儿怎么样呢?她谁也不怕,直着腰杆、挺着胸。
烧酒作坊里有一个伙计,叫他罗汉大爷。他原本认定是九儿沟通奸夫,放了一把大火,杀了单家父子。可这个时候,罗汉大爷看了一眼驴上的我奶奶,又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他心想:
“但凡杀人的人再怎么掩饰也会一脸凶相,可这驴上的女子……我奶奶像个蜡制的美人一般塑在驴上,挑衅地翘着两只尖脚,脸上的表情庄重安恬悲凄,不像菩萨,胜似菩萨。”
曹县长就叫九儿:“你下来说话。”
九儿不动,又好言好语地请了一遍,还是不动。九儿的父亲就把她拽了下来。
“是不是认识门板上这两具尸首?”九儿摇头不语。曹县长猛喝一声:“那是你丈夫和你公公,让人杀了!”
我奶奶晃荡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众人上前扶起,手忙脚乱,碰掉了银簪,一团乌云,如瀑布一样地松懈下来。奶奶满面惊慌,呜呜地哭了几声,又嘻嘻嘻地笑了几声,一行鲜血,从下唇正中流下来。看这个样子,那可真是惨,觉得惊疑不定,好可怜。
曹县长也被打动了,他有意成全眼前这个又美丽又命苦的女子,当场就下了一个判决:“戴氏女子,弱柳扶风,大度端庄,不卑不亢,一听到亲夫罹难,大痛攻心,吐血半斗,乌云披散,为亲示孝。说这样的良善女子,怎能沟通奸夫,杀害亲夫?”
很多人和事都是这样,仅凭表面上看上去的状况,就做了判定。那九儿被宣判无罪,但总要有人来当替罪羊,毕竟是出了人命的。曹县长不由分说,将罪过栽赃到庄长单五猴子头上,鞋底掌嘴,逼着他承认凶手是他找来的,杀人的就是土匪头子花脖子。
总之,把所有的坏事栽赃到土匪头子身上总是没错。曹县长就慷慨陈词,号召良民和政府合作剿匪,然后又把单家的财产判给了九儿,警告众人不能欺负她,否则以土匪论处,那这个判决应该说是大大地便宜了九儿。
那她作何反应呢?又一次出人意料。我奶奶上前三步,扑通跪在曹县长面前,把一个粉脸仰着,叫一声:“爹!亲爹!”
曹县长说:“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那儿牵着毛驴呢!”
我奶奶就跪着走上前去,搂住曹县长的腿,连连呼叫:“爹,亲爹,你当了县长就不认女儿了啦?十年前,你带着女儿逃荒要饭,把女儿卖了,你不认识女儿,女儿可认识你……”
“这是哪里的话?纯属一派胡言!”
“爹,俺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吧?俺弟弟十三岁了吧?念书识字了吧?爹,你卖我卖了二斗红高粱,我拉着你的手不放开,你说:'九儿,爹闯荡好了就回来接你’……你当了县长,就不认你女儿了……”
我奶奶搂着曹县长的腿,摇来摇去,满脸珠泪莹莹 ,一嘴玉牙灼灼。这一通天才的表演,这么逼真,搞得曹梦九手足无措,不得已,就当着众人的面认了九儿做干女儿。
你说九儿到底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认干爹呢?接下来好戏来了,正在仓皇之际,花脖子抢人来了。这个土匪头子使出独家绝技“凤凰三点头”,“啪啪啪”连放三枪,把曹梦九在手指头上攥着的礼帽打出三股青烟。
这枪法准,但毕竟给县长面子了,这枪子没有打在你的脑袋上。刚才县长还在这里信誓旦旦,让大家跟着他全力剿匪,这三枪打穿了礼帽,他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地就跑了。
看到这一段,你可能就醒悟了:原来九儿是要抱大腿。她觉得认了县长做干爹,一口咬定我跟你是一家人,那将来我就孤身一个小女子,撑住这个作坊的产业,自然你就得给我当保护伞,自然你就得站在我的身后。可是这土匪头子一来,她的保护伞不见了。
九儿又独自面对这个大场面,怎么办呢?很镇定,她站那儿没动,罗汉大爷也站在原地没动,那花脖子又是三枪,“啪啪啪”利落干脆地崩掉了刚刚诬陷他的庄长单五猴子。对!这人不是我杀的。
九儿看着单五猴子流了一地的脑浆,依然神色不变,凝视着子弹射过来的方向,好像在等待什么。等待谁呢?花脖子来了,他走到九儿跟前,逼视着她,九儿直直地和他对视并不躲闪。好胆量。
花脖子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单扁郎睡过你了?”这是个问题。
九儿说:“睡了。”
“他娘的!”那人骂了一声,转身向高粱地里走去。
这是九儿第一次跟花脖子见面,人物性格清清楚楚,这些人全都立住了。九儿的勇敢、沉着、与众不同,土匪头子狠辣但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以后他们两个人还会交手的。
我们说说余占鳌,他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在村西头大水湾子这儿,余占鳌枪毙了自己的亲叔叔余大牙。那个时候,余占鳌刚刚拉起大旗,招兵买马,聚了一支队伍,五十多个人。训练教官任副官是个英俊的青年,村子里的玲子姑娘就爱上了任副官。有一天,她壮着胆子去找任副官却走错了路,误入了军需股长的房子。
这个军需股长就是余大牙,余占鳌的亲叔叔。余大牙也不是什么好人,四十多岁,贪财好色,那天正好喝醉了酒,看见送上门来的一个美娇娘,就强行把人家给糟蹋了。任副官就叫人把余大牙给绑了,去找司令余占鳌告状,坚持说要枪毙。
余占鳌想要卖个人情,说:“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 ,行不行?”
任副官冷冷地质问道:“就因为他是你亲叔?”
余占鳌说:“那打八十马鞭,再罚他把玲子娶了!”
任副官听了这话,解下腰带和手枪,摔到余占鳌怀里,拱手说:“司令,两便了!”这是要跟他藕断,说完就大踏步地走了。这是你的准则跟我的准则,对不起,我不跟你玩了。
余占鳌气急败坏,骂了任教官一通,本不想管他。但此刻九儿出现,指着余占鳌骂他窝囊废,余占鳌长叹一声,转过身出门去找余大牙。余司令看着对面的人,说:“叔,我要枪毙你。”
余大牙吼叫着:“杂种,你敢毙你亲叔?想想你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挣钱养活你娘俩,要是没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
余司令扬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脸上,骂一声:“混账!”
这一鞭子打的是什么?打的是我们的身份,你以下犯上,不从军令。接着余司令双膝跪地,跪的是什么?跪的是恩情。
他说:“叔,占鳌永远不忘您的养育之恩,您死之后,我给您披麻戴孝,逢年过节,我给您祭扫坟墓。”
余大牙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了,他也死有余辜。临死之前,他依然表现出了英雄气概,面向大水湾子放声高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嘣一枪,余大牙命丧当场。枪决之后,任副官回来了,他设法弄来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这就是乱世,人们做事正邪难分,撑住的是什么呢?是自己心里那杆秤,秤上放的是人心,是他们认为的公道,是乱世里的那一口气。
那接下来,九儿的命运怎么发展呢?曹县长把单家大院判给了九儿,这位少奶奶立刻展现了当家的魄力。她先是赶走了自己狠心的亲爹,然后慷慨大方地留住了烧酒作坊的伙计们。酒锅仍然让罗汉大爷牵头,所有的钥匙也都交给罗汉大爷掌管。烧锅停火三天,整个大院泼酒消毒,重新粉刷。九儿还亲自剪了窗花,她这是要挽起袖子,创造自己的生活了,一派红红火火的气象。
就在这个关节,余占鳌找上门来,他要来当伙计。本想着寻个机会留在九儿身边,就能跟九儿重新好上了,谁知道进了这个门容易,可是沾九儿的边很难。九儿虽然内心荡漾,但是表面上却装作不认识余占鳌,只是打发他去干活,平日里见到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余占鳌就这样被晾了两个月,他气急败坏,心里躁动,按捺不住。某一天晚上,想翻墙摸到九儿住的院子里,但是不慎从墙头上掉下来被看家护院的五条大狗团团围住。九儿就叫来了罗汉大爷,当着一众人的面,用柳棍把余占鳌抽了个结实,打得余占鳌连叫亲娘。从这一天起,余占鳌破罐子破摔,他也不干活了。每天喝酒,喝醉了就跟大家说,九儿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种。
有一天,九儿亲自过来作坊里,想看看大家是怎么出酒的,伙计们人人都使劲,想要当着少奶奶的面出个彩,那新出的酒装满了一篓又一篓。
但余占鳌这个时候从柴火堆里站了出来,他已经蓬头垢面,但改变他命运的举动发生了。余占鳌爬起来,解开裤子,对着一个酒篓撒了一泡尿。伙计们一脸麻木,看着那道清亮的尿液滋到满盈的酒篓里,溅出一朵朵酒花,都傻了。
撒完了尿,余占鳌对着我奶奶咧嘴一笑,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奶奶满脸红潮,立着不动。余占鳌伸胳膊抱住了我奶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奶奶脸色顿时刷白,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
余占鳌气汹汹地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奶奶流着眼泪:“你说是你的 就是你的……”
余占鳌双眼放光,全身肌肉紧绷,像打滚后爬起来的骡马。他活过来了,为什么?他被他的女人认可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有自己的孩子。
那九儿是怎么被打动了呢?突然发生这么戏剧化的大转折,就是内心的欲望已经无法再压制,她被爆棚的荷尔蒙撩到了,一泻千里。九儿就看着我爷爷脱得只穿一条裤头,对她说“你看着我出甑!”
什么叫出甑?甑就是一种蒸东西的器具、炊具,上面有好多个洞,有点像蒸笼。在烧酒作坊里出甑是最苦的活,就要承受着炎炎的蒸汽,花大力气把那个木甑里的酒糟给铲出来。所以干这事儿,你得有手艺,你还得有力气,你还得吃得了苦。余占鳌干得干净利落,让所有的伙计打心眼里佩服。
出完了甑,余占鳌又建议,在流子,也就是流出酒的那个小口上,装一个小甑,这样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你看,所以说爱情就是一个男人的春药,余占鳌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领头人。罗汉大爷很怀疑:“这恐怕不行吧?”
余占鳌说:“不行,割我的头!”
罗汉大爷就看着九儿求助,九儿就抽泣着说:“我不管 我不管,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很明显,九儿压抑了几个月的情感,彻底决堤了。从此以后,我爷爷和我奶奶相亲相爱,余占鳌的技术革新也大获成功,尤其是他撒过尿的那篓酒,更是鬼使神差,格外得芳醇浓郁。这一幕在电影里面也有表现,后来还被很多人讨论和争议,专家说怎么可能?
但莫言在书里是这样写的:“经过摸索,用老尿罐上附着的尿碱来代替尿液勾兑就能产生出好酒,这成了我们家传承下来的独门秘籍。”
随后发生了一件事,花脖子绑了九儿,他索要一千块大洋的赎金,就是绑票。那余占鳌呢,先拿两千块大洋,赎回了九儿。然后这一幕刺激了他,他开始偷偷地苦练枪法,练成了比花脖子的“凤凰三点头”更牛的招式,叫作“七点梅花枪”。
后来,他又智勇双全地设了一个局,余占鳌打死了花脖子,自己做了土匪头子。再往后,日本人就入侵了高密乡,余占鳌率领队伍去伏击日本军队的夜行军。在全书的开头,莫言就写到了战斗的结局。
战争中的人性 那么多年后,我,这个叙述者回到高密东北乡去调查,村里有一个92岁的老太太,是当时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她用一种快板说书的腔调,对我唱道:
“东北乡,人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风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请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
这就在讲当年那一幕,这是民间叙事。县志上是这样记载的: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到高密、平度、胶县民夫累计四十万人次,修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侧的村庄中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趁夜潜入,用铁锹铲伤骡蹄马蹄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刘面无惧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刘罗汉,就是九儿家的罗汉大爷。日本人抓住了罗汉大爷,把他绑在拴马桩上,让村里有名的杀猪匠孙五来活剥他的皮,这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然后把所有的村民都赶到现场,来看这个剥皮的场景。小说里写得非常惨烈。这里没有办法讲,骇人听闻。
莫言另一本著名的小说《檀香刑》也描述了这样的场景,你说他为什么要写这么残忍和血腥的东西呢?在我看来,这就是人性的异化,人竟然能对同类残忍到这种地步。所以经典作品读得越多,你就会越警惕这种异化,对于没有人味、不干人事儿的恶就格外敏感。
故事最后的高潮,就是余占鳌率领游击队伏击日本车队。战斗非常惨烈,高粱像英雄一样纷纷地倒下。关于战斗的筹划有这么一段情节,罗汉大爷死后,抗日情绪日渐高涨,余占鳌就拉起了队伍四处游击。
有一个人物就出场了:冷支队长。他有国民党的背景,人家都叫他冷麻子,他就前来拉拢余占鳌,想要把这支散兵游勇纳入自己的编制。余占鳌一向看不起冷麻子,双方越闹越僵,拔枪相向,是九儿一个女人出来摁住了两个男人。所以有的时候温柔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九儿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接下来九儿倒了三碗烧酒,这酒浸了罗汉大爷的血。九儿说:“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打了,你们鸡走鸡道,狗走狗道。”真是义薄云天。
三个人就喝了酒,等于宣了誓,约好了时间地点,要两面夹击日本的队伍。九儿把自己儿子叫来,14岁的豆官,也就是小说里的我父亲,拉着他交给了余占鳌,说你带着他上战场。就这样,身体里流淌着豪迈血液的豆官,踏上了那条悲壮的道路。
天已破晓,队伍到达墨水河边的埋伏地点。说是队伍,其实就是一支没受过正规训练、也没什么战斗经验的老百姓。用我父亲豆官的话说,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装备也很落后,尽是土炮鸟枪之类,还有一门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
之前跟余占鳌同为土匪的哑巴和另外三个人,出现在队伍里,扛着什么兵器呢?各自扛着一盘平整土地用的尖齿铁耙。司令余占鳌连这玩意儿是拿来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我们来读书里那一段: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
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能见到堤岸无垠的高粱平整如画的场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
高粱和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这里就是把高粱看成每一个人,到最终,高粱像英雄一样纷纷地倒下,就预示了他们的命运。
按照约定,等日本军队上了桥,冷支队长带一些人封住退路,然后两边一起开火,打他个首尾不能两顾。这个情报是冷支队长给的,可是余占鳌带人埋伏了半天,日军和冷支队长的人都看不见影子。游击队员们昏昏欲睡,日头已经到半中腰了,余占鳌就大骂冷麻子。众人都饿了,余占鳌就派豆官回村里去催饭,让九儿擀了面,做了拤饼,亲自送过来。豆官就回去说了一通,又赶回来报信。
回到河堤边上的时候,看见众人无精打采,有一个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哑巴在磨刀,豆官看一会河水,又想一会从前家里的大黑骡子。就在这毫无征兆、稀松平常的一个瞬间,豆官看见了日本人的汽车,汽车在缓缓地逼近,豆官大声地呼叫。偏偏这个时候,九儿和队员王文义的妻子,挑着饭食,从西边的河堤上过来了。
莫言在书里写:“我奶奶挑着一担拤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的妻子说:'嫂子,总算是挨到了。’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沉重的拤饼,把她柔嫩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奶奶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标志。”
是豆官首先看到了九儿,他高喊一声“娘”,却引来了日本汽车顶上机枪的扫射,枪声沉闷,像雨夜中阴沉的狗叫。子弹洞穿了九儿和王文义妻子的身体,两人栽倒在地,豆官发了疯一样地奔向他娘,他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 向我奶奶扑去。
河堤上很安静,落尘有声,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详庄重。父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声叫着:“娘——娘——娘”,这一声声“娘”里,渗透着人间的血泪,骨肉的深情,崇高的缘由。
后来是哑巴,一把把九儿和豆官拉下河堤,躲过了飞来的子弹。再后来,垂死的九儿,让儿子带她回家,豆官扛着他娘走到高粱地深处,终于没了力气摔倒在地上。
莫言用几十页的篇幅,描写了九儿临终之际的画面和她内心的呐喊,我们节选其中的一小段。
“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最后一丝与人世间的联系即将挣断,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着鸽子飞着,她那缩得像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乘着满意的快乐、宁静、温暖、舒适、和谐。奶奶心满意足,她虔诚地说:'天哪 我的天……’”这就是九儿生命的终结。
另外一边,与此同时,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枪战,余占鳌根本不用瞄准,七点梅花枪弹无虚发。鬼子的头一辆车加足马力冲下石桥,被连环耙扎破了轮胎,动弹不得,鬼子纷纷跳下。
刘大号吹起声音凄厉的大喇叭,以哑巴为首的近战队员冲了上去贴身肉搏,哑巴用腰刀接连削掉了两颗鬼子的人头,然后被后一辆汽车车顶的机枪打穿了胸膛。大抬杠开了炮击中车队后方的一辆,汽车燃烧了起来,车上运载的大米哗啦啦流进墨水河里。日本兵试图用汽车做掩体逼近上来,被余占鳌的神枪打了回去。余占鳌右臂中弹,他就把枪换到左手。拖着一条血腿的刘大号吹起喇叭,喇叭口里飘,暗红色的声音,余司令高喊:冲啊,兄弟们!西边高粱地里却只有几个声音响应。
余占鳌拖着豆官跑到西边高粱地跟其他人会合,活着的只剩下三五个了。战斗稍歇,一个日本军官,趁机顺着桥墩往下爬,试图逃走,又是豆官眼尖一下子看到,余占鳌抬手一枪击毙了这个人,后来他就被确认身份,这是日军少将中岗弥高。
游击队已经陷入绝地,再无还手之力,战斗似乎结束了。父亲说:“爹,俺娘想你了,叫你去。”
我爷爷问:“你娘还活着?”父亲说:“活着。”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未合拢。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爷爷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接下来,余占鳌和豆官听到了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的爆炸声。冷支队长的人来了,游击队跟日本人拼了个两败俱伤,一群人丢了命之后,冷支队长终于来了,他坐收渔翁之利。余占鳌连声大骂,狗娘养的!在战斗的结局,冷支队长率领他的军队英勇作战,大获全胜,全歼敌军部队,击毙了日军上校,缴获枪支弹药若干,这就是历史上的记载。关于人性,战争永远是最好的试金石,它在硝烟散尽之后,莫言的笔下只写了一片悲壮而苍凉的战场废墟。
我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内消耗得干干净净,骨骼的轮廓从焦黑的皮肤下棱角分明凸现出来。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头发在一点一点清晰地变白,父亲说:“爹,你别愁,我好好练枪,像你当年绕着水湾子打鱼那样练,练出七点梅花枪,就去找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算账!”爷爷腾地跳起,咆哮三声,半像恸哭半像狂笑。童言无忌,但爷爷听到是什么心理呢?从他嘴唇正中,流出一线乌紫的血。
父亲拉着爷爷,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个新月亮已经挂上了天,冰冷的月光照着爷爷和父亲的背,照着沉重如伟大笨拙的汉文化的墨水河。父亲想起凌晨出征时那场像胶皮一样富有弹性的大雾,这一天过得像十年那么长,又像一眨眼那么短。父亲想起弥漫的大雾中他的娘站在村头上为他送行,那情形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纷纷落地的红高粱,像英雄一样,纷纷倒下的红高粱。
莫言笔下的战争,不是在写敌我,不是在写军事,甚至不是在写革命理想和民族大义。他写的依然是生命意识,莫言自己也在书中反思说,高密东北乡的祖辈们,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
放在今天来看,肉身所遭受的毁灭和痛苦少了很多,但取而代之的呢,是精神上的疲惫、麻木、虚无。仁义化为工具,机器没有同理心、没有悲悯,所以在《红高粱》里,莫言赞美那些气血很旺的人——余占鳌、九儿、罗汉大爷,一个个敢爱敢恨,顶天立地就活出了生命本身最野性、最热烈、最豪迈的维度。
这就是《红高粱》的核心。它代表着人的欲望,酣畅淋漓的生命感和面对生存绝境奋起抗争的血性,这是永不过时的。
电影《红高粱》的创作背景 再讲个彩蛋,上世纪八十年代,张艺谋到山东去找莫言,他想拍《红高粱》。张艺谋不认识路,去的时候还被电车夹伤了脚,所以他就拎着一只鞋,单脚站在那儿,又怕狗咬他,站在大门口喊莫言。喊了三声,莫言从旁边一个厕所里出来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2012年的10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回忆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觉得张艺谋长得像我们队里的生产队队长。这个话口气很大,因为莫言在这时候已经很自信了。那张艺谋怎么说的呢?他说第一次见莫言,这个人就像队里的会计,你看,还挺般配的。
1987年,电影《红高粱》在国内上映,这部电影的班底放在今天来看也可以说是天花板配置。导演张艺谋,演员姜文、巩俐,摄影顾长卫,音乐赵季平,就像莫言的原著小说颠覆了战争文学一样,电影《红高粱》也是平地惊雷,震动了影坛。张艺谋在影片中大量运用鲜艳夺目的红色,高粱是红的,九儿的红盖头、红绣鞋、红轿子,酒庄酿造的是十八里红。影片结尾,弥漫在天地间的一片天空,也是血红色的。
当年,姜文刚刚演了《芙蓉镇》,获了奖。可是张艺谋挑中了巩俐来演奶奶九儿。那个时候巩俐22岁,她还没有毕业,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我听说过一段野史,据说当时,竞争九儿这个角色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巩俐,另外一个是女演员史可。听说张艺谋当时在两个人之间还是很难取舍的,就扔了一枚硬币,硬币落地,当啷一声,代表巩俐的那一面朝上,从此巩俐和张艺谋的名字就写在了一起,那也是中国电影史上最风光的一段时间。
《红高粱》在1988年获得国内外十多个奖项,风光无限,其中最有分量的是第三十八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部获此殊荣的亚洲电影,中国电影也从此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大门。
希望你听我讲完这本书,有时间去看看这部电影,再去翻开书亲自地读一遍,可能就会对那种激荡的生命力有更深的体会,就到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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